第5章
5、
7月的香港很熱,可熱不過譚元朗要找到姜南情的心。譚元朗一下了飛機就打電話給阿鐘。
“阿鐘,現在南情的追蹤器還在賀龍居嗎?”
“元朗……”阿鐘在電話那邊支支吾吾,不知道要說什麽。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譚元朗不耐煩了,這種時候磨磨蹭蹭,是嫌他時間很多嗎?阿鐘趕緊說道:“他的位置移動了,往北邊去,具體路線我發到你手機上。”
“好,挂了。”譚元朗急匆匆地就要挂機,忽然又聽到阿鐘在喊他:“元朗,你等下。”
“你怎麽那麽多廢話?”譚元朗一邊走進一家租車行,一邊罵道。
“南情的信號失蹤了,我只能存下移動路線和信號最後出現的地點……元朗?元朗?”
譚元朗已經挂了電話。
“先生,要什麽車?”租車行的經理笑臉迎了上來。
十分鐘後,譚元朗開着車出了租車行。
阿鐘果然将路線發到了譚元朗的手機上。譚元朗來過香港許多次,确切地說,他每年都會在8月來一趟香港。而這個時候也是他和姜南情每年唯一一次的分離。
譚元朗看着那個不再閃動的小點,心漸漸沉了下去。那裏是個無人區,連片不是垃圾填埋場,就是廢物棄置場,南情會在哪裏做什麽呢?
譚元朗完全不敢想。
路邊的景色漸漸荒蕪起來,人家也越來越少。譚元朗到香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他一路北去,太陽也漸漸西沉,火紅的夕陽之光投射在他焦灼的臉上,仿佛是鮮紅的血色。
譚元朗終于找到了地方。果然不出他所料,這裏是廢舊汽車回收點,滿目都是各色各樣被毀壞得只能報銷的破車。這裏一個人也沒有,空曠得只有野風在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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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情!”他大聲呼喚,可回應他的,只有山野之間的回音。
阿鐘打了電話過來。他在總部已經追蹤到了譚元朗的定位,現在打過來和譚元朗确認。
“元朗?”
“具體位置,你告訴我。”譚元朗的聲音裏連喜怒也不聞,倒是十分冷靜。
阿鐘卻沒來由地懸起心來。
“呃,你的兩點鐘方向,50米左右。”
譚元朗向阿鐘所說的方向走去。一路不曾見到半個人影,更沒有一絲聲響。譚元朗仍舊在按着阿鐘所說的指示走着,腳步卻越來越沉。
終于,阿鐘無奈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元朗,你到了。”
譚元朗四處看了看,只有眼前這一輛紅色的破舊汽車,似乎還可以藏一個人。
譚元朗把車門拉開嗎,裏面一個人也沒有。譚元朗又繞到後備廂,雙手放在後蓋上,深呼吸了數次,可手上卻似乎連一點力氣也沒有。
真的要打開嗎?
“滴答,滴答——”
有輕微的水聲傳來,譚元朗低頭一看,正是從後備廂裏滴落下來的。
譚元朗皺了皺眉頭,閉上眼睛,狠下心,用力翻開了後蓋。
後備廂裏安靜地躺着一個瘦小的家夥。四肢蜷縮着,被繩索緊緊地綁着,身上的水跡還未幹透,将整個後備廂都沾染濕透,尋到一處低窪,漸漸彙集。
這個人穿着姜南情那日出發時穿的衣服,那套灰色的西裝,是他幫姜南情挑的,不起眼,又顯得他是個好好學生,
而他的臉,這個人的臉,因為被水浸泡得太久,已經發白發腫。譚元朗甚至不敢伸手去碰這張臉。他清楚,只消輕輕觸碰一下,這張臉的皮膚就會裂開,流出不知道什麽顏色的水來。譚元朗不知道此時該作何表情,又該做什麽,是大聲哭泣,還是怒吼一聲“報仇”?可他什麽也不想,他耳邊只有心髒碎裂的聲音,他的夢想碎裂的聲音,先是輕輕的一聲“啪——”,然後是“刺啦刺啦”的此起彼伏,最後是“哐”的一聲,一整顆心碎成了無數片,化作粉末,被這座山谷裏的野風統統吹散開去。
譚元朗“邦”的一聲合上後蓋,緊接着幾聲粗重的呼吸,他重又把那後蓋打開,探出手去摸了摸這個人的頭發。散亂的,有些紮手,那張臉也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水泡漲而連手感也不一樣了,譚元朗的雙眼漸漸凝滞起來,他再一次“啪”的一聲蓋上了後蓋。
“元朗,你找到他了?”阿鐘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
“是,我找到他了。”
譚元朗的聲音突然變得空洞起來,連阿鐘也不忍心再聽下去。
“你幫我向MILLION申請,我要留在香港。”
“啊?你要留在香港?”阿鐘傻眼了,下意識地擡頭去看坐在他正對面的MILLION。MILLION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悠然自在地吸着雪茄,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元朗,MILLION同意了。”
“好。你把南情的任務發給我。他沒完成的,我來替他完成。”
“好……元朗,你真的沒事麽……”阿鐘的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切斷了。阿鐘又看了看MILLION,MILLION仍舊是一副悠閑的樣子,緩緩站起來,對阿鐘說:“他想要什麽,都給他。”阿鐘忙不疊地點頭。
譚元朗在那輛紅色的車上一直坐到了晚上。等到月亮從山谷裏升起,照在他青白的臉上,他這才跳下車,重新打開那個後備廂。那個人還在,保持着一樣的姿勢,□□的皮膚開始腐爛。譚元朗看到過不少死人,新鮮的,腐爛的,風化成幹屍的,幾千年的法老屍他也不是沒見過。可是這一具卻是與衆不同的。
因為這個人,這具屍體,正在試圖假扮他最愛的人,姜南情。
組織有一條禁令是:晚上12點後必須各回寝室,12點05分進行查夜。
譚元朗聽到這條禁令的時候幾乎笑趴在桌子上。那是他向南情表白的第二天,南情憋着一臉笑來告訴他。“MILLION開什麽玩笑?我不就跟你表個白,他是以為我要把你圈養了嗎?怎麽不幹脆說讓我搬出去好了。”譚元朗不以為然地說道。
姜南情在一旁笑得不能自理,被譚元朗一把抱在懷裏。“我說姜南情,我都向你表白了,你難道就一點回應也沒有?”
姜南情看着他的眼睛,漸漸收起了笑,低聲說道:“我說過很多次了。”
“你說過什麽?”譚元朗湊近了他。呼吸可聞,熱氣噴在彼此的臉上,心湖突然蕩漾起來。譚元朗忍不住親了上去,姜南情沒有躲,也沒有推開他。
這是第一次,他們之間的親吻,安靜得像幽靜的山谷,溫暖得像午後的陽光。兩個人都閉上了眼,捧着對方的臉,好像那是舉世無雙的珍寶。
而事實也是如此。
他們都是彼此的心頭寶。
“姜南情,我愛你。”譚元朗厮磨着姜南情的耳廓,輕聲道。“我也愛你,阿譚。”
譚元朗聽了笑了,将姜南情緊緊抱在懷裏。心裏那個空無一物的黑洞終于有東西可以填充,而且漸漸充盈,直到滿溢出來。
他們兩個都是一樣的。
因為太過相似,所以相愛也理所當然。
譚元朗在MILLION幾次施壓下,終于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基地。臨走前他還是忍不住當着MILLION和衆人的面,狠狠抱過姜南情親了下去。姜南情幾乎羞紅了臉,可譚元朗卻絲毫不在意:“我在外面等你。”
姜南情笑了笑:“最多三個月。”
“好孩子。”
譚元朗走了,姜南情也吹着口哨去練槍法,留下MILLION和一大堆不明真相的觀衆。
MILLION沉吟了一會兒,說道:“男孩子感情好很正常。”
譚元朗算是放心地走了,當然三個月之後,他更是得意地來了,來把姜南情一同帶走。
他倆是組織最好的雙殺手,他們接的任務從來完成得又快又好,聲名自然漸漸響起來,找他們的人也趨之若鹜。
可是他們也有自己的壞毛病——絕對不分開接任務。
無論走到哪裏,他們都是手牽着手,仿佛前去度假一樣。
這樣的日子幸福又快樂,哪怕姜南情不喜歡殺人,可每天能在譚元朗的懷裏醒過來,這已經是姜南情能夠奢求的最大幸福。
總之他們在一起,就一切都好。
離開了報廢車輛棄置場,譚元朗直接去了賀龍居。
賀龍居是組織給姜南情定好的落腳點,安全性自然不會太差。
譚元朗去郵箱裏拿鑰匙。鑰匙被報紙包着,放在最角落裏。才取出鑰匙,他便呆了一呆。南情到底有沒有到賀龍居來?還是來了,又被人擄走了?
譚元朗思忖着,找到了鑰匙上寫着的門牌號,1402。
打開門,卻是一片漆黑。譚元朗摸索着打開了燈。
各處的窗簾拉得好好的,燈光下,有淡淡的灰塵在漂浮着起舞。屋子很幹淨,家具上還蓋着白布,仿佛從來沒有人來過。譚元朗繞着客廳走了一圈,在電視機櫃旁邊停了一停,又走進卧室去。卧室裏也是一樣,除了床和家具,什麽也沒有。譚元朗打開衣櫥。組織為姜南情采辦來的衣物安安靜靜地挂在裏面,似乎正在等着什麽人臨幸。
譚元朗從左往右數到“7”。第7件衣服是一件黑色西裝,很明顯是姜南情的款式,比他的要小上幾號。譚元朗探手伸進西裝的內衣袋摸索着,突然低下頭,緩緩露出一個笑來。
他摸到了一樣冰涼而光滑的東西,修長又輕巧的東西。譚元朗取出來一看,是一把折疊好的小刀。譚元朗将折疊刀翻開,刀身的底端刻着一個“譚”字。
這把刀是譚元朗送給姜南情的,給他作為防身用。姜南情從此養成了一個習慣,無論第二天要穿什麽,前一天晚上,都會先将這把小刀藏在衣服裏。
譚元朗把玩着這把刀,又走回電視櫃邊上,探身将電視後面的攝像頭和竊聽器給拽了出來。攝像頭肯定不止一個,譚元朗掃了一眼客廳,又把其他幾個都搜了出來。
如果人沒有到這裏,為什麽要放這麽多攝像頭?
譚元朗走到沙發上坐下,卻在剛坐下的瞬間跳了起來,一把将白布掀了開去。
這組沙發上,有洗滌劑的味道。
沙發是皮質的,很古舊的款式,看起來很幹淨,譚元朗将幾個坐墊都翻過來,可是他什麽也沒有發現。譚元朗又伸手去探沙發之間的間隙,幾處摸索下來,終于讓他探到一處極隐秘的劃口,邊口平整,可見是被割開的。譚元朗從這劃口裏似乎摸到了一塊手帕,他趕緊拿出來,只見手帕上一塊鐵鏽色的痕跡,味道難聞至極。
鐵鏽色的痕跡,難道不是血嗎?
譚元朗只覺頭頂被突然而至的雷電打了個正着,震得他天旋地轉,兩眼發花,雙腿發軟。
姜南情的警覺性有多高,功夫有多好,沒人比譚元朗更清楚。居然有人讓姜南情受傷,譚元朗一想到這個就恨得牙癢癢,恨不得立刻把那人撕成碎片。
譚元朗将那塊手帕貼在臉上,滿臉都是疼惜。“南情,你別怕,我來了。”
譚元朗用了十天的時間,把姜南情任務列表上的相關人員都找了個遍,當然,有些人順手就殺了。
可他依然沒有姜南情的下落。
姜南情這次的任務是潛入香港最大的黑幫華星幫,挑起華星幫和李氏的争鬥,坐收漁利。然而當譚元朗把槍抵在華星幫的老頭子的太陽穴上時,那個老頭子居然還臨危不亂,淡定地說道:“我沒有聽到任何風聲,我們和李氏私下早就和解了,挑起争鬥,是沒那麽容易的。”譚元朗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打暈了老頭子,揚長而去。至于李氏,那個剛剛接任大哥的李史特,譚元朗才幹掉了他的幾個保镖,他就吓得跪在地上求饒:“大佬,我什麽都不知道,要不你去問我的死鬼老爸?”這樣的人也能接任一個大黑幫的頭頭?譚元朗冷笑一聲,直接一枚槍子兒解決了他。
可是南情在哪兒呢?譚元朗抱着頭就是想不出黑道上哪裏還有個第三方,會對南情不利。
大不了,把全香港的黑幫白道都挑個遍好了。
譚元朗還真就這麽做了,一時間香港黑幫人人自危,警察也氣得直跳腳。被人闖進了檔案室竊取秘密資料,而且連對方的鬼影子都沒抓到這種事要是宣揚出去,香港警方可真就別想混了。警方雖氣得要死,可也無從下手,只好加緊戒備,同時嚴查海關,調取出入境記錄。
可是仍舊一無所獲。
警察幾乎氣餒,譚元朗也是。
譚元朗茫然地開着車在大街上四處轉悠,已經将近20天了,他不知道他還要去哪裏找。他也不能讓阿鐘幫他。他在找姜南情的事,壓根沒有告訴總部。若不是組織執意要将他們分開,姜南情也不會遭禍并失蹤。
一想到這個,譚元朗就恨自己,當初為什麽不堅持一下,或許MILLION就同意了呢?可是千金難買早知道,南情失蹤了,組織已記錄了他的死亡,而譚元朗,卻一籌莫展。
“喂!”
譚元朗被一聲驚呼震醒,慌忙踩下剎車。
車一停好,他就跳下車。車前躺着一個姑娘,正艱難地起身。
“對不起!”譚元朗趕緊扶起她。“我說你這人,開車是怎麽開的啊?不看路的嗎?小心我告你哦!”姑娘只是擦傷,中氣十足地教訓譚元朗,“你的駕校教練沒有告訴你嗎?開車要專心的嘛!”
譚元朗額頭的青筋在跳,可對方是個20出頭的小姑娘,又是他錯在先,他也只好自認倒黴。“真是抱歉,需不需要我送你去醫院?”譚元朗邊說邊幫她撿起地上散落的行李和袋子。
“不用啦!”姑娘癟癟嘴,“我可以坐公交車。”姑娘說着回頭一看,一輛公交車正緩緩駛出。這裏的地段比較偏,車多,人少,姑娘要去的地方又是個郊區,她急急地一瘸一拐地跑到站臺上查了下時刻表,完了,下一趟車要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天都要黑了呢!她腳又受了傷,怎麽辦?
姑娘氣得直跺腳,想着要不狠狠心打的算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漸漸靠近她,突然橫空遞過來一個紙盒。“你的,元朗老婆餅。”
姑娘看看紙盒,果然是自己拉下的,又看看眼前這個高大卻一臉憔悴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接過,小聲說道:“多謝。”
譚元朗轉身要走,又停下腳步,轉過身對她說:“我送你吧,你要去的地方,似乎很遠。而且,腳又受了傷。”
姑娘為難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無奈地嘆了口氣,向譚元朗說道:“那就,麻煩你啦。”
姑娘要去的地方是綠水精神病私人療養院,建了有十幾年,當初是為了緩解青山的壓力才建的,結果因為地方偏,人工少,不管是病人還是醫護都沒人願意來,政府沒辦法,正好有人願意高價買下,政府就轉手賣出去了。這療養院一轉為私人的,立馬投了大筆錢,不僅原舍翻新擴建,硬件軟件全都跟上,醫護的人工也比青山的高了一倍。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雖然偏遠了一點,但是院內有宿舍,比市區的公寓還要好些,而且每日上下班都有免費班車接送,比原來方便了許多。
這個姑娘的姐姐就在綠水工作,她姐姐叫程文,她叫程澈。接下來的雙休天程文說要值班,程澈就過去陪她。“精神病療養院是可以随便進的嗎?”譚元朗奇道。
“哎,你不知道,這任院長人超好,就是考慮到雙休值班這種時候,醫護沒時間回市區,就特別同意醫護的親屬可以在這兩天過來。而且宿舍和住院部是分開的,只要不出宿舍大門,就行啦。”程澈說起這個就開心,本來見到姐姐的機會就少,要是因為值班不能見到,那就更虧了呢。
譚元朗笑了笑,不再說話,眼睛卻不時地瞄幾眼放在程澈身邊的元朗老婆餅。
譚元朗每次來香港都要給姜南情帶一份老婆餅。他還記得姜南情第一次見到老婆餅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又迷惑又好奇。“這是什麽?”
“香港的名小吃,你嘗嘗看。”譚元朗故意沒告訴他牌子。
姜南情拿起一個來咬了一口,頓時笑着說道:“味道不錯,我喜歡。”說罷把餘下的吃了個幹淨。譚元朗這才湊到他耳邊說道:“這個叫元朗老婆餅,吃了這個,你這輩子都是我老婆啦!”
姜南情的臉立時火燒起來,跳起來就要揍他。兩個人在廚房裏圍着桌子玩了好一會“老鷹捉小雞”,譚元朗瞅準空檔就往外跑,姜南情追過去縱身一躍,跳到譚元朗的背上,兩個人齊齊摔在地上。姜南情勾着譚元朗的脖子說道:“說,還敢不敢亂說了?”
“不敢不敢,姜大人手下留情。”譚元朗趕緊求饒。
姜南情這才滿意地放開他,将他拉起來。譚元朗将他身上的草都拍了,忍不住又說道:“可是這東西真叫老婆餅,要不下次,我幫你問問有沒有老公餅?”
話音才落,老鷹捉小雞游戲又開始了。
譚元朗回想起過去,一時間情難自禁,眼眶就紅了。“這位先生,往右邊上坡。”程澈的聲音傳來,譚元朗這才回過神,趕緊往右邊打方向盤。上坡行了5分鐘左右,一座漂亮的大樓就出現在眼前,大大的“綠水”二字十分鮮明。“就這裏停吧,剩下的路,我走過去就可以。”程澈指點着他地方,譚元朗依言将車停好,下車去幫她拿行李。“多謝你啊先生,我之前說的話,你不要在意哦。”程澈接過行李,對譚元朗吐了吐舌頭。譚元朗笑了笑,說道:“再見。”說罷,鑽進車裏,發動了車子。
“再見。”程澈沖他揮了揮手,就見車子漂亮地調了一個頭,風馳電掣地開走了。
這個人還不錯啊,可惜忘記問他名字了。程澈有些小懊悔,不過想他那麽帥,追他的女孩子肯定很多。
程澈一邊想着一邊向療養院走去。
程文正在給病人查房。這個病人來了有半個多月了,記錄上說入院前有發狂跡象,只能打鎮定劑才讓他安靜下來。可程文接手他以來,卻覺得他安靜極了,幾乎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藥也乖乖地吃,說話也很有條理,就是有幻想症,記不起自己的名字和過去,總說自己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他說那個人叫“阿譚”。
真是奇怪,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卻把幻想裏的男人的名字記得那麽牢。
“今天感覺怎麽樣啊?有沒有做什麽有意思的夢?”程文笑眯眯地問道。
他是四號被送入院的,程文她們就叫他“四號”。
四號低下頭想了許久,似乎在梳理着要怎麽說,然後才開口道:“他說,我是不是要忘記他了。”
程文奇怪地問:“他?阿譚嗎?”
“我,我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他就站在一束光裏面,我什麽也看不清。我說,你過來,讓我看看你。他就問我,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嗎?我想了好久,我說,我不記得了,但是我會記起來的。他說,我不會記起他來了,我會把他忘了,就好像我從來沒遇見過他一樣。”四號慢慢說道,說着說着,眼眶就紅了,嘴巴抿起來,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看得程文都心疼了。
“那你怎麽回答呢?”
“我,我就哭,哭得到處都是水,然後他就消失了。我想喊他的名字,可是我想不起來。”四號說着,似乎真的要哭出來了,“我不想忘記他,一想到我會忘記他,這裏就好痛。”四號捂着心口,皺緊了眉頭,柔軟的劉海滑下來,蓋住了他的眼睛,把悲痛欲絕都擋住。
程文将他的夢記了下來,看來給他配的藥還是有用的,至少幻想的人物漸漸消失了。這個數據要記下來,可以作為論文依據。
“姐姐!”
程澈突然出現在門口,把程文吓了一跳。
“程澈,噓,小聲點!”程文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她待在門外。程澈吐了吐舌頭,算是知道錯了。程文讓護士将今天的藥發給四號吃,程澈卻蹑手蹑腳地走了進來。
“你好。”程澈沖四號打了招呼。四號也笑着沖程澈招了招手。“不是讓你待在外面嗎?進來幹嗎?”程文抱怨道。
“姐姐,這個男孩子好漂亮啊。一點都不像是有病啊。”程澈湊在程文耳邊咬耳朵。程文拿她沒辦法,推開她,正要拉她出去,就聽見四號說道:“你手上拿的是什麽?”
程澈舉起紙盒,問道:“你是說這個嗎?這個是元朗老婆餅,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嘗一個?”四號的眼睛裏放出光來,可不敢馬上答應,只好把目光移向程文。那樣可憐巴巴的,小狗兒似的眼神,程文縱然再鐵石心腸,也不由得軟了。“只能吃一個哦。”簡直像是在哄小孩子。
程澈趕緊拿出一個遞給他。四號接過老婆餅,好奇地打量了它一下,然後小小地吃了一口。程澈見他吃了,也向姐姐和護士姐姐分了起來。“姐姐,你們也吃一個吧,我排了好久的隊哦。”
“我們不能吃啊,查房還沒結束,一口油地讓人看到了多不好。”
“吃一個嘛,等下擦擦嘴就好啦……”
“你剛剛說這個叫什麽?”四號突然問道。
“這個啊,元朗老婆餅啊。”程澈和程文她們回頭去看四號,卻齊齊吓了一跳。
四號的臉上,不知何時,多了兩行淚痕,淚珠子一串接一串地滾下來,止也止不住。程文突然想起他方才說的“我,我就哭,哭得到處都是水”,心中一凜,把程澈往門外一推,和護士一起将四號壓回床上。
可四號的力氣卻比她們大得多,左右一掙,就将程文和護士推了開去,掙紮着下了床,也不理已經傻掉的程澈,直接往外沖。
糟了!程文幾乎吓呆了,趕緊按響了警鈴,通知保衛處:“有病人出去了,預測已經發狂。”
四號走在空蕩的走廊上,不知道該往哪裏走,雙腿都是軟的,只能扶着牆壁走。他躺了太久,久到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日子了。
阿譚,元朗。
阿譚,元朗。
阿譚,元朗……
譚元朗!
四號抱着腦袋疼得縮成一團,他怎麽能把譚元朗的名字忘了呢?
這個世上還有誰能比譚元朗更重要?
可他居然忘了,要是譚元朗知道,是不是要追着他打屁股了?
四號跌跌撞撞地走着,不遠的轉彎處有餘晖灑進來,暖暖的色調,好像那天譚元朗給他過生日時的光色。如果他走進那光裏,是不是可以看見譚元朗?
回憶如洪水倒灌,洶湧而來,在他的腦海裏沖撞,疼得他不住地大聲喊叫,那喊聲令人毛骨悚然,帶着凄厲的回音,在走廊裏回蕩。
“阿譚,阿譚……”他喃喃着,向前挪動着,差一點,他就可以夠到那美麗的餘晖了,差一點,他就可以看見譚元朗了。
他最愛的譚元朗。
身上突然傳來一絲疼痛,有冰涼的液體流進了身體裏,他向前伸着手,去觸摸那餘晖,差一點,就差一點。
他昏了過去。
等到他醒來時,他被牢牢地“固定”在了病床上。他輕輕動了動四肢,精神病院用的固定裝備的質量還真是不錯。
他只好放棄了掙紮,開始回想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首先,他是誰?
他嘴角微微揚起,又悄悄放下,對着眼前的空氣說道:“我是姜南情。”
最後,他愛的人是誰?
“譚元朗,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