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豆汁
“華燈初上,夜未央。 歌舞笙簫,古道旁。”
因為生病的事情, 佟語聲患上了輕度抑郁。
這段時間情緒非常敏感,無論是悲是喜,都容易被無限擴大, 稍微一有波動,就極容易影響他的病情。
吳橋一對于情緒非常不敏感,最多只能專注佟語聲一個人。
為此,他每天拿着本子, 像是天氣觀測員一般認認真真觀察着佟語聲的狀态。
每次進門,吳橋一言不發,結合書上的、實際經驗得來的、和他自己總結的公式算法,先是一通寫寫畫畫, 得出詳細結論後才對症下藥地跟佟語聲聊天互動。
佟語聲覺得那人眼裏大概長了把尺子, 橫豎把自己拆解成了無數個數字, 再重新組合計算着。
又是一個早晨,佟語聲習慣性的情緒低落,吳橋一進門對他一陣咔咔掃描, 接着嚴肅地坐到了他的床邊。
那人雙目放空地看着窗外,呼吸起伏也不大,像是死了一般對他的出現毫無反應。
“佟語聲?”吳橋一喚了他一聲,佟語聲才懶懶地回過頭來。
因為吃藥的緣故, 佟語聲的臉色始終有些緋紅,嘴唇也一片殷紅,濕漉漉的雙眸像是蒙了一層霧,整個人埋在被子裏,乖巧得叫人忍不住憐愛。
吳橋一直勾勾看向他, 直到對方狐疑地擡起頭, 他才倉促地收回眼神。
剛好, 他瞥到了桌邊的那本漫畫,腦子一抽便說:“你今天真好看。”
佟語聲沒忍住笑出聲,很快那一點點快樂又被莫大的無力感淹沒。
吳橋一看着他的嘴角落下,也跟着癟了癟嘴。
佟語聲見狀,立刻伸手幫他把嘴角提上去,說:“不要不開心。”
吳橋一就耍賴:“你開心我才能開心。”
佟語聲無奈地笑起來,接着大口喘氣,好半天才皺着眉頭,痛苦地說:“Joey,我現在真的很能理解你。”
理解他焦慮時滿手臂亂劃的沖動,理解他在痛苦時吞服洗潔精的決絕,理解他一言不合就容易掀桌子的暴躁。
情緒健康,真的太重要了。
但吳橋一從來不會有這樣“感同身受”的過程,他只是看着佟語聲難過,卻從沒聯想過自己的痛苦。
于是他想了想,拿出小本子問他:“你有什麽特別想做的事情嗎?”
這樣一問,佟語聲莫名想到了一些悲情的臨終關懷——聽說國外得了絕症的小朋友,在去世之前會有機會看見蝙蝠俠和超人,現在吳橋一突然問他願望,讓他難免惶恐起來。
“我,我是要死了嗎?”佟語聲驚恐地問道。
吳橋一被他問得發懵,捋了半天沒跟上他的腦回路,只能搖搖頭說:“我只是想滿足一下你近期的願望。”
他拿出個本子,給佟語聲看他畫的花裏胡哨的示意圖:“你現在總是想着未來,不确定性會加重你的焦慮,觀感上會延長等待的時間。”
“所以。”吳橋一給他畫了一個小片段,“我想把你的時間切割成可以預見的小塊,在等待的過程中,你可以選擇一些比較容易達成的階段性小目标,每達成一個,就可以獲得一定的獎勵。”
“學會把空虛填補起來,這樣等待的時間就不會很難熬了。”吳橋一說。
佟語聲怔愣在原地,腦袋還有些凝滞麻木,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吳橋一正搖着尾巴,等待他的誇獎。
看着吳橋一開心,他心裏的糟糕就少了些許,于是他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強打起精神說:“好啊。”
吳橋一對他實在是太好了,好到讓佟語聲不忍心辜負他一分一毫的付出。
于是他從抽屜裏拿出一支筆,說:“那我每天寫三千字的小說,你每天給我一個小獎勵,好不好?”
吳橋一已經開始着手畫計劃表了:“可以,一周允許有一次請假機會,請假空缺的三千字要在當周其他的時間補上,不然你就得陪我下棋,下到贏我為止。”
被吳橋一這麽一安排,佟語聲忽然有些緊張起來,看了看時間開始緊急構思。
時間不早了,吳橋一擡頭,給了他一次赦免的機會:“今晚給你時間構思,明天正式開始。”
佟語聲趕緊着急忙慌縮進被窩裏想劇情了。
第二天上午剛過去,佟語聲就趕出三千字,狀态看起來也不錯,吳橋一頗為開心地問他想要什麽獎勵。
佟語聲眨眨眼,顯然是早有預謀,直接脫口而出道:“你幫我嘗嘗豆汁兒是什麽味道。”
吳橋一腦子裏自動把豆汁兒和豆漿畫上等號,道:“你要想喝,我可以直接買回來給你。”
佟語聲連連搖頭,說:“不用了不用了,我聽聽味道就夠了。”
說罷又補了一句:“在外面喝完,不用帶回來。”
吳橋一不知道這人花一個願望就為了聽聽味道是什麽心态,但自己說好了要滿足他的心願,便就答應了:“有固定想要我喝哪一家的嗎?”
佟語聲思索了半天,說道:“王府井吧,就王府井了。”
佟語聲根本不熟悉北京,知道的地名也就那麽點兒,便随口報了出來。
他早就聽聞老北京豆汁兒的盛名,一方面想要知道是不是真有傳說中的那麽精妙絕倫,更重要的是,他想找個借口讓吳橋一出去走走。
自打自己住院以來,除了出門給自己買漫畫,吳橋一便再沒離開過醫院半步。
他不希望吳橋一因為自己被困在原地,他也知道自己轟他走,那人也不會去聽,所以他就想着,如果能找機會把吳橋一支出去玩玩就好了。
他本想着讓吳橋一去買點別的,但一想,這人根本就是個執行任務的機器,怕不是兩點一線出門就立刻趕回來。
所以他選了豆汁兒,至少可以讓吳橋一有些情緒上的起伏,如果可以讓他駐足,在附近買點別的東西壓壓胃口拖延些時間,那就更好了。
被算計了卻毫無防備的吳橋一坐上了去王府井的公交,走之前他反複觀察了好幾遍,才确認自己沒有坐上反方向的車。
獨自出門的路癡确實不敢分散注意力,他全程緊緊盯着公交站牌,幾乎是一站一問什麽時候到王府井。
問到後來,司機大叔都被他問得有些煩了,操着一口京腔道:“小夥兒這麽年輕,就擱這兒羅裏吧嗦絮絮叨叨的,以後怎麽找媳婦兒哦。”
吳橋一轉換了一下,知道媳婦兒就是普通話的老婆,老婆就是英文裏的wife,渝市的男人經常喊自己的wife叫幺兒,幺兒也可以泛指所有心愛的人。
那麽佟語聲就是他的幺兒,就是他的媳婦。
想通了這層關系,吳橋一不屑道:“我已經找到媳婦了。”
在司機的啧啧聲中,吳橋一高傲地下了車,落地才發現自己只顧着高傲,居然下早了一站。
打車太憋屈,等公交又麻煩,他就盲目地相信自己的認路雷達,徒步朝王府井走去。
如果不是路上硬着頭皮問路,這一站路可能要走到天黑,等吳橋一走到熱熱鬧鬧的王府井小吃街的時候,他已經快要餓得發昏了。
雖然他一向秉持着任務優先原則,但眼下,不備好幹糧大概率要戰死沙場,于是他決定先填飽肚子再去尋找任務目标。
這是一條非常熱鬧的街,盡頭頗具中國特色的牌匾,四周都是他沒見過的小吃。
吃慣了渝市街邊攤的吳橋一,還是第一次來這樣集中的小吃一條街,兩邊目不暇接的新鮮玩意兒時不時就勾走了他的目光。
他警惕地跟着人群走了一圈,味蕾被充分調動起來,挑三揀四之後,他買了一串烤鱿魚,又買了一個蟹黃湯包,一頓狼吞虎咽。
好吃是好吃,但比起渝市的重口味來說有些清淡了。吳橋一恍惚得感受着饑餓離去,又開始尋找那個所謂的“豆汁兒”。
逛了好幾遍,吳橋一才在一個角落裏看到了買豆汁的小車,他火急火燎趕過去,伸手買了一杯。
他到底還是對現實的危險缺乏警惕,譬如他根本沒有發現,其他小吃前堆滿了人,而賣豆汁的小車卻是門可羅雀。
唯一和他一起排隊的幾個年輕人還一嘴他聽不懂的口音——顯然也是特意來見世面的外地人。
他就這樣毫無戒心地端過那杯豆汁,腦子裏預設着甜豆漿的味道,以至于入口後貨不對板的反差感直接點到了極致的滿。
吳橋一骨子裏兼容着中國人的含蓄和英國人的紳士,他用盡畢生積攢的耐力,強迫自己一直堅持到垃圾桶邊才吐出來。
那一口短暫停留之後,吳橋一捧着豆汁的手出了汗。
他不敢用腦子回味口中那奇妙的觸感,巨大的沖擊力足足讓他一動不動了半分鐘,直到口中的餘韻又一次席卷上來,他才一身冷汗地把那豆汁兒給扔了。
他又跑到路邊買了瓶水,漱口漱了大約五分鐘,腦袋裏的恍惚才散去一些——
這是怎麽?是豆漿馊了嗎?!
他驚悚地回過頭,發現方才那幾個排隊的外地人也正抱着垃圾桶嘔吐,又看着店老板面帶不解大口大口喝着同款豆汁,內心大為震撼。
可能北京人的味蕾和外地人不太一樣吧?
他抿了抿嘴,還是覺得一陣陣犯惡心,于是他又去街邊買了章魚小丸子、鹵煮火燒和炸醬面。
他還看到了昆蟲炸串,看到漆黑的蠶蛹和尚在掙紮的蠍子,他整個人一陣發麻,短暫忘記了豆汁的可怕味道、
終于把口中那味道徹底掩蓋下去,他準備收拾收拾動身返程,剛一轉過彎兒,又看到了一個賣着冰糖葫蘆的攤點。
那一串串山楂在糖漿的包裹下,閃出帶着透亮的紅,他看着那快要滴出來的鮮紅,想起來佟語聲很久沒有吃過零食了。
此時,天色已暗,吳橋一伸出手:“老板,買一串。”
小吃街的燈火悉數通明,光影似乎在一瞬間攻守轉換。
天黑了,天也亮了。
作者有話說:
十年後吳橋一仍未忘記當年在王府井被豆汁支配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