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眼淚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積壓了一整天的情緒, 終于在發現硬幣丢了之後徹底崩潰。
怨怼、不甘、痛苦,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巨大的浪潮,将方才還麻木的他卷入翻湧的海底。
佟語聲在吳橋一的環抱下放聲嚎哭着, 很快,又是胸腔憋悶雙目昏黑,他只覺得自己的四肢都哭得透涼。
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塞進了一個真空袋裏,周圍的空氣一點點被抽幹, 整個世界都被描摹成絕望的形狀。
胸腔一陣撕裂的疼,然後又是大口大口的鮮血嗆咳出來,口中甚至感知不到血的腥熱,只知道在他的視野裏, 一切最終都會變成黑色。
佟建松慌忙去叫醫生, 吳橋一也手足無措地安撫他, 但佟語聲只覺得天都塌了。
他近乎癱軟地被推進急救室,他聽見各種儀器的滴答聲,聽見姜紅的哭聲越來越遠, 他無奈地蜷縮在黑暗裏。
心想,幹脆就這麽死了算了吧,再不會有希望被辜負,再不會因為病痛徹夜難眠。
活着也太痛苦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 佟語聲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嘗試着再一次感受自己的呼吸。
困難、阻塞、仿佛被關在罩子裏——還是老樣子。
佟語聲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眼淚卻根本不受控制地嘩嘩流下來。
一直趴在他身邊打瞌睡的吳橋一,敏銳地察覺到這人變得不平穩的呼吸節奏,立刻擡起頭, 眼裏還帶着惶惑的睡意。
看見佟語聲面無表情地滿眼淚水, 吳橋一趕忙幫他擦幹眼淚, 一遍一遍撫摸他的頭發。
他絞盡腦汁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重複道:“不哭,不哭……”
吳橋一的聲音突破重圍擠進佟語聲空白的大腦,終于在反複碰撞後畫出了實形。
佟語聲擡眼望了望吳橋一,仿佛終于活過來一般,痛苦而壓抑地哭噎起來。
“為什麽……”佟語聲幾乎是從胸腔裏擠出這三個字來,“為什麽不給我?”
理智告訴過他,對方父母有千萬種理由收回自己的承諾,但眼下,巨大的痛苦正反複敲擊着他的心口,讓他站在對方角度換位思考,簡直是天方夜譚。
“為什麽針對我……”佟語聲手裏緊抓着床單,胸腔又劇烈起伏起來。
上一次聽到這句話,是自己帶溫言書參觀病房,絕望的病人家屬在醫院走廊,因為倒開水的事情發生了争執。
他永遠忘不掉那個女人崩潰地蹲在開水機邊,一邊哭一邊大聲控訴着命運不公。
為什麽針對我?佟語聲再次絕望地發問,搶走我來之不易的健康,沒收走我唾手可得的希望,甚至自己那枚對別人毫無用處的硬幣都要被奪走?
佟語聲的十指又不受控制地絞纏起來,吳橋一毫無辦法,只能一點一點幫他展開手掌,用他滾燙的手心盡可能傳遞溫度。
等佟語聲終于收好眼淚,吳橋一伸出手指,輕輕幫他把揪成一團的眉心撚開。
“別傷心。”吳橋一無助道,“求求你。”
佟語聲一聽,眼眶又熱起來,但一想到吳橋一并沒有做錯什麽,便覺得自己這樣折磨別人實在不妥。
于是他把傷心壓在了淚腺後面,咬緊牙關深呼吸半天,才在他手指的輕揉下慢慢舒眉。
好半天,佟語聲才顫着音,勉強道:“好……”
吳橋一近乎三天沒睡,頭痛地快要炸裂,總算等到佟語聲情緒平穩,他松了口氣又用濕毛巾擦了擦他的額頭,确保他不再出汗,才渾渾噩噩出了病房。
吳橋一一走,佟語聲又怔愣着雙目,不受控制地流起淚了。
他忍了半天,似乎剛才把吳橋一騙走的那幾秒平靜已經耗費了他全部力氣,他再沒半分力氣去收住淚水。
他累得想要死了。
病房的走廊外,姜紅已經憔悴得快脫了形,她躺靠在長椅上,望着蒼白的天花板,手機的鈴聲響到快要挂斷,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喂?阿姨?我是溫言書……”那邊傳來少年竊竊的聲音,“佟佟手術還好嗎?”
上學期末,溫言書的手機再一次大掃|蕩中被老媽砸了個粉碎,現在他拿着五毛錢用着學校邊小賣部的座機,講話聲音卻依舊下意識地細小。
這段時間的壓抑生活讓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他必須汲取一些好的消息,讓自己不再終日沉浸于無謂的痛苦裏。
但姜紅那邊短暫的沉默讓他手心流出了汗,他輕輕屏住呼吸,聽見姜紅說:
“……手術呀,沒做成,供體那邊不捐了,現在在北京繼續等呢。”
末了似乎是自我安慰地補充了一句:“會等到的。”
溫言書握緊了話筒,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一直聽到對面傳來不明顯的啜泣聲,溫言書覺得喉嚨發緊,想要安慰幾句,擡頭便忽然對上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
溫言書只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驟停了。
他朝姜紅小聲而急促地說了聲“對不起”,随後挂了電話就想火速離開,卻在轉身的下一秒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按住了肩膀。
那只手力氣大得離譜,溫言書覺得自己肩膀的皮肉都要被他抓下來一塊。
只有一個聲音悄悄在他腦海響起——完蛋了。
抓他的人叫方銘昊,是這學期帶頭欺負他的主力軍,也是上次被佟語聲遇見的和自己勾肩搭背的“好朋友”。
溫言書被連推帶搡地轟進小巷子裏,那裏已經有四五個男生躍躍欲試。
他看着眼前的這番架勢,身上新新舊舊的淤青又開始幻痛起來。
他聽見方銘昊獰笑道:“你們收着點兒,把我朋友都快吓哭了。”
四周一陣哄笑,紛紛往後退了一步。溫言書只覺得天昏地暗,下一秒他就被方銘昊拎起衣領,後腦勺重重砸到牆上。
溫言書一陣眼冒金星,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昏死過去。
緊接着,他就感覺一股夾雜着煙草味的氣息逼近過來:“美女,我幫你求情,你是不是該報答我一下呀?”
他這話一出,四周就哄笑着,有人已經把“嫂子”喊出了聲。
意識到那人要做什麽,溫言書條件反射般睜大眼,眼看那人已經快朝自己親過來,他先是伸手給了一耳光将對方的臉打偏,緊接着劇烈掙紮,竟奇跡般從他手下掙脫出去。
随着方銘昊的一聲咒罵,溫言書被人重重摔在地上,緊接着就有人騎上來撕他的領口,罵他不識好歹。
他的天空黑下去,只心想,完了,這副樣子回家被媽媽發現可怎麽辦?
巷子的另一頭,衡寧正拎着包,匆匆在石板路上飛馳而過。
這兩天他晚睡晚起忙昏了頭,到了家才發現自己的卷子落在了班裏,只能嘆着氣折回學校拿。
因為耽誤了時間,他不得不抄着人少的小路走——因為經常會有小混混在這裏群聚,他平時基本不會選擇走這條路。
走到巷口的時候,他聽見了嗡嗡的嘈雜聲,他知道裏面又有人打架了,便下意識掉頭就走。
直到他聽見有人扯着嗓子叫嚣:“溫言書,給你臉不要臉了是吧?”
衡寧一聽到熟悉的名字,立刻頓住了腳步,豎起耳朵聽着。
“要不是看你像女人,方哥會上趕着來艹你?”又有聲音道,“真以為所有人跟你一樣,看見個男的就硬啊?媽的死基佬!”
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不妙,衡寧往身後看了一眼,直接向那巷口。
拐彎過來時,溫言書的上衣幾乎已經被那群人撕成了破布條,渾身斑駁的傷疤暴露在空氣中,像是一朵竭力呼吸的殘破的花。
方銘昊正欺身騎在他身上準備脫他的褲子,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叫嚣着罵人。
衡寧只覺得血壓一陣狂飙,半句話沒說,直接沖上去一把将方銘昊掀翻在地。
支離破碎的溫言書找到空子,一個翻身起來從人縫中鑽出去。
方銘昊和衡寧翻滾在地,一頓互毆。
逐漸緩過神來的方銘昊看清衡寧的臉,大聲叫嚣道:“衡寧?你管那賤□□的事兒?你知不知道他做夢都想被你操啊?!你不嫌惡心嗎?!”
衡寧稍稍愣了片刻,接着三下五除二将他摁倒在地,又直勾勾朝他塞了幾拳。
眼見着其他人也緩過神來,拿起手裏的棍棒朝衡寧走來,巷子尾突然傳來一聲:
“警察叔叔,就在這邊!有人打人了!!”
混混們一聽這聲音,面面相觑了幾秒,咒罵了幾句,火速往相反的方向撤離了。
衡寧被打得不輕,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眼睛還一陣陣發黑。
他扭頭,朝巷子口走去,根本沒有什麽趕來支援的警察,他細細一品,方才那喊人的聲音确實像溫言書,接着就看那人趔趔趄趄朝他跑回來。
那人比他慘太多,晃悠悠沒走兩步就“撲騰”一下跪到他面前。
溫言書被蹭得一臉泥灰血漬,他恍惚地看着衡寧,好半天才皺起眉,“哇”地一聲嚎哭出來。
衡寧也慢慢蹲下身子,把他抱進懷裏,一遍一遍拍他的後背。
但溫言書卻掙紮着不願讓他抱,他只狼狽地蜷縮在一邊。
“你別碰我,我真的很惡心。”溫言書哭嚎道,“我真的喜歡你,衡寧。”
“我是個同性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