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迷茫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似乎是怕他生氣, 姜紅在他耳邊輕輕安慰道:“你不要生人家的氣啊,都是可以理解的……”
說一點不帶情緒是不可能的,在知道了這個壞消息之後, 姜紅第一反應就是崩潰得大罵對方不講誠信。
雖然對方的信息不對他們公開,但據了解,供體是個剛成年不久的男孩,生了病之後自給自足簽了器官捐贈的協議, 去世之後醫生找到他的父母,對方直接把醫務人員趕出了家門。
姜紅幾次掙紮着說,對方孩子已經成年,捐獻根本不需要經過家屬同意, 但出于人道, 最終還是沒能成功。
因為這件事, 她整整一晚沒能合眼,在佟建松的反複勸說下,她總算明白了——對方家裏也是剛剛失去孩子, 情緒激動在所難免。
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完完整整地來,完完整整地走。別人或許不懂,但她作為一個母親,沒有人比她更能理解對方的悲痛了。
器官捐獻就是如此, 同意捐獻的是英雄是偉大,但不願捐贈更普遍的人之常情。
佟語聲聽了一路,覺得牙齒酸得難受,趕忙揚了揚唇角,露出了個僵硬的笑。
他伸出手摟住了姜紅, 拍拍她的背, 安慰道:“媽……這不挺正常的嘛?你也知道, 你兒子一直就是個倒黴蛋,這種好事想想也輪不到我啊……”
或許是瘋狂跳動的右眼皮和糟糕的噩夢給了他心理預備,他沒有想象中那麽難過,唯一讓他懊悔的是,他覺得自己不應當産生自己“轉運”這樣的幻想。
有了期待之後,多少還是有些落差的。
他穩住了情緒,才慢慢發現自己正住在一個大的多人病房,這裏有四五十歲的成年男人,有二三十歲的年輕女性,還有七八歲的小朋友。
他們每個人都配着氧氣面罩,或是看熱鬧一般瞥向他,或是嫌吵似的皺着眉頭轉身。
暴露在衆人視線中的佟語聲有些窘迫,他低下頭,悄悄攥住了姜紅的大拇指,不敢再說話。
隔壁病床上,一個身材微胖的男人突然嗤笑了一聲,朝佟語聲的方向道:
“別做夢了,等不到的。”
那一瞬間,佟語聲覺得一陣惱火蹿上心口,還沒說什麽,方才還近乎癱軟在床邊的姜紅就驟地站起身來: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
姜紅性子向來柔和,打佟語聲記事起就沒見過她動火氣,但眼下她氣得全身上下都開始劇烈顫抖,散發着不容忽視的攻擊性。
佟語聲顧不得理那男人的話,伸手拽住姜紅的袖子,病房裏其他看熱鬧的也緊張起來,唯獨那胖男人笑得更開心了:
“都到這兒了還不清醒啊?想着碰那運氣不如到樓下買張彩票,還能用這個錢給你兒子選個漂亮的骨灰盒。”
在佟語聲安撫下,本已經慢慢坐回位置上的姜紅徹底暴怒了,她的手已經直接摸到了床頭的玻璃杯,眼見着就要朝那胖子頭上掄去,卻聽“嘭”的一聲,病房門被從外面猛地推開。
“姜紅!”沖在最前面的是佟建松,看見情況不妙,一個眼疾手快把妻子的雙手緊緊抱住。
樓層的醫生也緊随其後,還沒進門就低聲呵斥着男人的名字:“劉常豐!”
佟語聲本也想攔一攔姜紅,卻因為劇烈的情緒起伏痛苦地蜷在床上冒汗,眼看又要沒了意識。
醫生沖進來将他放平給他注射藥物,拍着他的背引導他呼吸。
一直看着姜紅嚎哭着被佟建松帶出房間,看到那個叫劉常豐的男人被醫生轟出病房反思,他那憋在胸口的一口氣才慢慢緩過來。
塵埃落定之後,他全身被汗水津得透濕,四肢卻冰冷得發抖。
他咬咬牙,難受得嘆了口氣,就聽右手邊傳來個女生的聲音:“新來的?”
他疲憊地擡眼往過去,是個二十多歲的姐姐,面容疲憊,五官卻很漂亮。
見他沒吱聲,女生便道:“你別理他,他就是個心理變态,他老婆都受不了他跑了。”
另一邊的小孩爸爸也嘆了口氣說:“對,他對每個人都這麽說過,他自己等不到就見不得人好,遲早要遭報應。”
佟語聲聽着這話只覺得腦袋突突地疼,難受得要命。
他一邊沉悶地吸着氧,一邊聽着嘈雜的病房裏的人要死要活的聊天。
他不知道這群人是不是在故意刺激他,竟開始聊起他們為了等肺源排了多久的隊——
有剃了三次頭被推回來三次的,兩次因為對方臨時反悔,一次因為供體質量不合格,久久開不了刀。
有臨上手術臺又不敢的,轉眼肺源就讓給了其他人,現在懊悔得每天晚上都要流眼淚。
還有一個等了快兩年也沒等到,原因是他血型特殊,RH陰性的熊貓血,找人獻血都困難,更何況要等一個願意捐肺的。
這些冷冰冰的話打在耳邊,他越是想裝作聽不見,他們就聊得越起勁,佟語聲聽得無端煩躁起來。
這讓他難免想到了曾經的病友——他想到了哪怕走到絕境也不曾對他人抱有惡意的妮妮媽媽,想到了自己痛苦得要命還擔心打擾別人睡覺的瘦人叔叔,想到了願意和自己分享好運的小燈泡鄧欣然……
他就突然好想回家了。
這些讓他暫時忘記了那一場空歡喜,以至于佟建松進來企圖安慰他的時候,發現他情緒平穩得完全不需要安慰。
父子倆擡頭對視了一眼,佟建松見他不哭不鬧,把準備好的那一套說辭連吞帶咽收回肚裏。
佟語聲也沒有挑起不開心的話題,只是有些沙啞地問:“Joey呢?”
距離他醒來已經快半天了,連吳橋一的影子都沒看見。
佟建松有些猶豫地開口說:“橋一他開始情緒有點失控,我陪了他一會兒,現在他在外面安慰媽媽。”
吳橋一也确實是對這次移植手術抱了過高的期待,以至于他聽到對方後悔之後,反應比姜紅還要激烈。
他和姜紅不同,他不是為人父母的角色,更是除了佟語聲之外幾乎不會與任何人共情。
法規和承諾在他面前就是一把尺子,是衡量一切行為的準則,在他面前,這不僅僅只是一次違約,更是一次無恥的偷竊。
——他堅決地認為,是供體的父母把本屬于佟語聲的希望給偷走了。
随着醫生為難的話音剛落,吳橋一的腦袋一陣嗡響,他埋在心底的暴躁的根徹底瘋長。
他先是一腳踹上了走廊邊的長椅,又想去砸碎醫生手裏那部傳來噩耗的手機。
但在傷人的前一秒,他看見了佟建松和姜紅惶恐無措的眼神,看見醫生的慌亂和緊張,他意識到,自己又給人添麻煩了。
生生把怒火壓回去是件非常傷人的事情,吳橋一的手揮在半空中,感覺眼淚都要被勒出來了,但是半晌還是收回了沒釋放出去的勁兒,一轉身,朝樓下跑去。
佟建松追上來的時候,吳橋一正脖子暴着青筋,對着樓下一塊歇腳石狂踹。
那石頭的拐角都被吳橋一生生踢飛了去,落到一邊,變成碎渣。他覺得眼前這塊石頭不是壓在了地上,而是壓在了他的心口。
他還是忍不住做一些破壞性的舉動,但至少他收住了沒對人下手,沒控制住,卻也控制住了。
佟建松就看着他這樣發洩了好久,直到那孩子用光了力氣頹坐在臺階邊,佟建松才疲憊地蹲下身子,坐到了他的旁邊。
良久,吳橋一才顫抖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佟建松的動作怔了怔,沒說話,伸手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才蕭蕭瑟瑟從口袋裏掏出拿包原本打算遞給醫生的煙。
自打佟語聲生病之後,這個老煙槍再沒吸過一口煙,但這回他生生抽出一地的煙頭,直到吳橋一都看不下去,伸手收走了他手裏的煙盒,他才懊惱地撓了撓頭,眼睛早已憋得通紅。
一家人都不知道怎麽跟佟語聲開這個口,作為家屬必然難過,但真正遭受折磨的是佟語聲。
這個人會徹底不相信自己的運氣嗎?吳橋一想着,差點也想伸手把那剩下的小半盒煙給抽了。
眼下,吳橋一一言不發地在門外守着姜紅,而病房內的佟語聲愣愣地看着佟建松,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你是不是抽煙了?煙味好重。”
佟建松有些窘迫地笑起來,說馬上就去換衣服。
佟語聲的臉上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有些麻木,這樣的麻木讓佟建松有些擔心,他不敢亂說話,只轉身把吳橋一叫進來。
吳橋一小心翼翼湊進來的樣子,像是個自知犯了錯的小狗,垂喪着腦袋生怕惹到佟語聲不開心。
佟語聲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一副模樣,卻也沒有因為看見他有半分喜悅的神色,只是想起什麽一般,開始迷茫地環顧四周。
吳橋一小心地坐到他床邊,佟語聲卻只是自顧自地低着頭,在口袋裏、枕頭下、床頭櫃中翻找起來。
“找什麽?”吳橋一一邊給他讓位置一邊問。
佟語聲沒回答,很快,他的額頭上滲出一絲汗水,他伸了伸手,有些艱難而焦躁地說道:“包拿給我。”
吳橋一不清楚他在找什麽,只知道他翻找了包,又找了外套口袋,甚至連他們仨的行李都翻找了一邊。
沒找到、沒找到、還是沒找到。
吳橋一看着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看着他全身的汗水像瀑布一樣流着,看見他的雙手都開始發抖,緊接着全身都開始肉眼可見地顫栗。
“不見了……”佟語聲的臉白得像一張紙,聲音也發起抖來,“不見了……”
吳橋一也被他的面色吓到,不停地問:“你在找什麽?你到底在找什麽?”
佟語聲驟地擡頭,看向他雙眸的一瞬間,憋了一整天的眼淚宛如開閘一般傾瀉下來。
“幸運硬幣。”佟語聲艱難地擠出四個字。
他徹底繃不住嚎哭起來,整個人就像是一面支離破碎的玉,似乎連發絲都在無助地顫抖:
“我又把幸運硬幣弄丢了。”
作者有話說:
別叫幸運硬幣了,改叫倒黴硬幣吧(捂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