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去路
這一次昏厥之後, 佟語聲就覺得自己腦子有些發木,能聽懂佟建松在說些什麽,但卻完全調動不了自己的情緒。
他凝滞無法思考, 爸媽讓他吃藥他就吃藥,帶他回家他就回家, 幫他收拾行李他就木木地站在一邊看着。
姜紅問他:“你想不想和吳橋一一起去啊?可以一起去玩玩。”
佟語聲擡了擡眼皮, 木然道:“哦,好。”
他的本能告訴他, 自己希望吳橋一可以一起去, 但是他的心情得不到積極的反饋,甚至不太想動身去北京, 去那麽遠的地方。
他感覺到難受, 又慢慢側躺回床上,吸着氧無奈地問:“為什麽,為什麽要去北京啊?”
姜紅以為他是真的發問,就答道:“肺移植可不是什麽小手術,渝市哪兒有這個條件。”
肺移植術本就是難度極大的手術,放眼國內, 能完成這個手術的醫療團隊非常少,自然不會像一般手術那樣遍地開花。
佟語聲清楚這些, 只是覺得煩,呼吸不暢讓他覺得煩,想到大老遠去北京仍然覺得煩, 還要在大熱天在異地他鄉游走更是煩上加煩。
但他的煩躁都是止步于眼前的缺氧、高溫和奔波,他似乎只能想到這裏為止了,再往後就是一片朦胧的霧,他直覺自己再往裏探就是萬丈深淵, 便就只能淺嘗辄止地站在原地,不再多想了。
他皺着眉努力吸着氧,他很擔心自己在路上再有什麽突發情況——中重度的肺動脈高壓甚至沒法乘坐飛機,他可能要在綠皮火車上待整整一天的時間。
光是想象火車憋悶的環境他都已經痛苦得快要窒息了,佟語聲皺着眉,對這趟北京之旅沒有半點好感可言。
正在他捏着枕頭角快要自閉的時候,吳橋一輕輕蹲到他床邊,雙手搭着床沿仰頭看他,像一只乖巧可愛的狗狗。
佟語聲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了,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又擡眼看了一眼自動回避的爸媽,整個人又開始尴尬得燃燒起來。
等房間門輕輕關上,屋子裏只有他和吳橋一兩個人。
他嘆了口氣,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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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就像是那只好生護養也不肯發芽的草頭娃娃,不争氣到了極點,讓自己和身邊人一次又一次地操心和失望。
但吳橋一看着他,卻說道:“恭喜你。”
佟語聲擡眼,覺得他是不是語言系統又混亂了,哭笑不得:“恭喜什麽?恭喜我又一次敗給了夏天?”
吳橋一把下巴搭到他的臂彎裏,說:“不是啊,恭喜你往前走了一步。”
佟語聲看向他,吳橋一說:“如果不去手術,你永遠只能保持病情不發展,所以只有邁出這一步,才有可能完全好起來,不是嗎?”
佟語聲抿了抿嘴,不說話了,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害怕終究會害怕。
他想了想,有些不安心地道:“如果我死了……”
話還沒說完,吳橋一就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要給自己消極的心理暗示。”
佟語聲埋在吳橋一的手掌心裏,點點頭,不再吱聲了。
這次暈厥來勢洶洶,褪去得也極其迅猛,醫生确認他不用住院,一家人就買好了火車票,連夜收拾行李準備動身,
臨走前,佟語聲順手把那泰迪熊塞進行李箱裏,吳橋一看了看桌子上那孤零零的小光頭,拿了個盒子,也把它裝進去。
佟語聲看見那家夥就覺得煩,甚至覺得自己這次暈厥也有它幾分責任,便抱怨道:“帶它幹嘛?”
吳橋一收拾東西的手愣了愣,擡頭看着他說:“一個星期不澆水會死掉的。”
佟語聲本想說它應該本來就長不出來了,但看着吳橋一濕漉漉的眼神,還是嘆了口氣作罷。
他根本走不動幾步路,到火車站的路上,是吳雁開車送的他們一家,因為輪椅比較占地方,還特意換了一輛大一些的吉普車,佟語聲才後知後覺,這富得流油的少爺家既然有那麽大的車庫,那必然不可能只有一輛車。
大吉普的視野很高,佟語聲坐在後座的床邊看着渝市的夜景。
因為奇特的地形,晚上的市中心在燈火交映下,宛如一張斑斓立體的熒光折紙,光影交錯中一切都變得迷幻而奇特,叫人挪不開眼。
下車的時候,佟語聲是被姜紅推醒的,他最近總是容易不知不覺陷入昏睡,回想起來甚至記不起是什麽時候失去的意識。
他迷迷糊糊下了車,四肢綿軟沒有力氣,加上兩眼一陣昏黑,差一點一頭栽倒在地上,得虧吳橋一看的緊,一把把他拉住,才沒出更大的意外。
佟語聲又開始煩躁起來,他甚至想着要不就這樣回去吧,去北京的路實在太長,或許他根本撐不到那裏,半路就死了。
吳橋一卻說:“厲害,你都不暈車的,身體真好。”
佟語聲被他絞盡腦汁也要誇自己的架勢笑道,費勁道:“你現在很像魯迅筆下的阿Q。”
吳橋一知道阿Q,不以為意道:“他是我們的榜樣。”
等火車的時間裏,佟語聲又躺在輪椅上睡了過去,等轟隆隆被推上火車時,他短暫地恢複了意識。
聽力先醒了過來,他聽見乘務員姐姐正在詢問自己的情況,她告訴姜紅,如果需要幫助,可以随時找他們。
佟語聲迷茫地睜開眼,剛巧看見那姐姐朝自己笑了笑:“祝你一路順風。”
佟語聲便拼命眨眨眼,說:“謝謝你。”
這趟列車很空,四個人轟轟烈烈找到了硬卧中下鋪的四個位置,吳橋一就愉快地翻越上中鋪:“有樓梯!”
他一直都睡大床房,在英國也沒住過宿舍,這樣的上下鋪讓他新奇不已。
佟語聲也沒睡過上鋪,雙手虛虛地抓着樓梯,半天沒使上勁兒。
吳橋一就猴精轉世一般在狹小的空間翻身下床,一個托舉,幫佟語聲占領了高地。
接着他一個看不清的跨步,直接蕩回了他的鋪子上,兩眼放光:“有趣!”
吳橋一興奮地打量了一圈,又夠着身子往最上鋪看去。
三秒後,他一臉嫌棄地朝佟語聲搖搖頭:“上面不好,太窄了,我們的最好。”
上鋪再往上就是車頂,個子高點兒的甚至坐起來都費勁,下鋪沒了爬高上低的新鮮感,想來想去,還是中鋪來得最有趣。
佟語聲本來覺得煩,看吳橋一這麽開心,心情也變得好起來:“好。”
吳橋一又在樓梯間蕩來蕩去,很快他就手腳并用從行李箱裏套出一個大浴巾,在佟語聲無法理解的目光中,他将毛巾展開,一頭繃緊在佟語聲的床邊,另一頭固定在自己這邊,兩張床之間,就搭起了一個建議的小桌面。
“可以下棋。”吳橋一張開手朝他介紹着自己的領域。
佟語聲一聽,立刻躺回床上裝死。
吳橋一一看他這模樣便嗚哩哇啦抗議着,佟語聲笑了半天,便爬起來跟他下。
這段時間裏,吳橋一跟着他學了很多詩,變成了一個合格的飛花令選手,他作為回報,也認真研究了一下圍棋的下發,雖不可能贏他,卻也能在他無聊的時候陪他解悶。
兩個人下了兩局,列車員就提醒快要熄燈了。
吳橋一立刻收了棋盤,飛身下樓,在背包裏翻出那個光禿禿的草頭娃娃。
半天沒澆水,已經有些發幹了,他飛快跑去水池邊接了水把它浸潤,在熄燈的前一秒把那小光頭安置在桌子上,接着又迅速飛躍上床,弓如霹靂弦驚。
咔噠一聲輕響,車廂陷入一片黑暗,視覺的消失擴大了聽覺的觀感,列車轟隆隆的聲音在耳邊呼嘯着揚起。
吳橋一剛玩得興奮,他睜着眼盯着黑咕隆咚的上方,側翻了個身。
然後很快,他就聽見佟語聲也翻了個身。
他也沒睡,吳橋一就像抓住救星一般率先開口:“我睡不着。”
佟語聲那邊靜默了兩秒,然後說:“給你五分鐘時間聊天。”
吳橋一一陣緊張,腦袋迅速轉着:“聲音好大。”
列車的飛過鐵軌的聲音巨大,像是躺在地上聽着卡車碾過,同樣很大的還有車內的嘈雜聲,別的車廂有人在說話,也有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交織在一起宛如一鍋難以下咽的大雜燴。
佟語聲這才想起這人還有嚴重的神經衰弱,睡眠質量差,入睡慢,易被打擾。
他本身應當在家裏好好休息的,想到這裏,佟語聲忽然有些愧疚起來,便又說:“不限時了,聊到你睡着好了。”
吳橋一便開心道:“好。”
現在也完全沒到他睡覺的點,便撐起身子扒拉開窗簾往外看,兩三秒後又探頭回來,朝佟語聲招手:“好看。”
佟語聲便也悄悄把頭探過去,看着燈光斑駁在山野,看着群星奔馳在夜空。
“我是第一次坐火車。”吳橋一興奮地說,“好好玩。”
佟語聲有些驚訝道:“你們英國沒有火車嗎?”
吳橋一說:“有,但我不怎麽出門,只坐飛機。”
佟語聲又忘了他是個富貴人家的少爺,噎了一下說:“我也沒坐過飛機。”
吳橋一說:“會有的,等你好了,坐飛機去英國玩。”
佟語聲從沒想過坐飛機這麽一出,光是想想就一陣緊張:“坐飛機好玩嗎?聽說能看見很多雲。”
“不好玩。”吳橋一實事求是——對他來說,坐飛機也無非就是一個和坐車差不多的交通工具,真比較起來,還沒有渝市的二號線來的有意思。
但他想了想,和佟語聲一起在天上看着雲彩的感覺,注定和自己一個人的感覺是不同的。
于是他說:“因為是自己一個人,所以不好玩,如果你和我一起,應該會很有趣。”
他透着燈光看着佟語聲的臉,輪廓被描成了溫暖的淺橘色:
“所以你快好起來,只要你在,我的生活就會比過去精彩無數倍。”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小聲點,爸爸媽媽還在下鋪呢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