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小草
春天大概是佟語聲最喜歡的季節——氣溫剛剛好, 不會因為吹冷風感冒,也不會因為太熱而憋悶。
佟語聲的狀态恢複得實在很好,反複觀察過病情之後, 李醫生批準他偶爾可以回學校待一待,前提是不要做任何劇烈運動。
上一次這麽興沖沖回學校的時候, 他和吳橋一還不算認識, 轉眼一個學期已經過去了,佟語聲算了算自己在學校待的日子, 少到甚至可以記住每一天都發生過什麽。
這次他依舊是期待的, 卻因為有形影不離的吳橋一陪着,沒有那麽急切的“非去不可”的執念。
第二天回學校, 是吳橋一一路把他背過去的, 或許是因為有不要臉的吳橋一在前面擋着,他挂在吳橋一身上被同學盯着看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甚至還能心情頗佳地揮手跟他們打招呼。
到了班裏,同學們看他突然返校,也都一個個湊過來向他問好。
許久沒在同齡人的集體裏暢游的佟語聲只覺得幸福得要命,甚至連上數學課都沒有半分打瞌睡的意思, 挺着腰板精神百倍。
但他也聽不進老謝念經,端坐在位置上看了半天, 他盯着溫言書的後腦勺看了半晌,又盯着衡寧筆直的脊梁骨看了幾分鐘,正眼神飄忽着, 胳膊肘突然被吳橋一輕輕戳了戳。
那人遞過來一張小紙條,佟語聲把紙條藏在桌肚下打開,上面寫着:“我可以跟你傳紙條嗎?”
佟語聲一看這話,莫名覺得好笑, 便故作高冷地刷刷畫了個:“?”
吳橋一看着佟語聲的那行字,有些犯難——畢竟文字沒有表情,佟語聲還故意撇開頭不給自己看他的臉,一時半會兒吳橋一完全猜不出他的情緒來。
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盡可能客觀地寫下自己的觀點:“我想跟你講話,但是現在是上課,不可以發出聲音。”
不到半年前,這人還是個能在課堂上拿起圓規、旁若無人地“篤篤篤”戳一整堂課的人型啄木鳥,現在卻也學會了保持安靜、遵守課堂紀律。
只要他想,哪怕不能理解,也是可以學會和适應這個社會的大部分規則的。
佟語聲覺得好玩,就故意逗他,寫道:“你平時上課想講話怎麽辦?會找程諾傳紙條嗎?”
那人火速寫道:“不會,我會做題。”
Advertisement
佟語聲繼續寫:“那你現在也可以做題。”
“我做不下去。”吳橋一焦急地寫了五個字,舉給他看,又埋頭寫了一行字:“你坐在我旁邊,我就靜不下來。”
佟語聲在課堂上又給他的直白羞紅了臉,埋下頭去卻又忍不住一絲竊喜,暗自發誓,下次再也不要當衆随便逗他了。
上午回了班,感覺心情愉悅,下午同樣是便又沒了力氣。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這麽一歇息就又是一個星期沒能回去。
他的身體狀态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固定的周期——生理狀态達到頂峰時就需要回到集體中滋養一下心理健康,等精神上充滿電之後,又得卧床躺上個一兩個星期修補身體上的透支。
醫生說他的心态比之前有了巨大的改觀,先前的“假樂觀”慢慢變成了真的,因此這段時間,昏厥、窒息、咯血的頻率也降低了很多。
一天中午放學,吳橋一推着輪椅送他回家吃飯。
此時已經将近初夏,等不及的夏蟬開始藏在樹蔭下聒噪,但氣溫也只是又些許回升,沒有到熱得讓人不舒服的地步。
“過兩天就要變熱了。”佟語聲看着天說,“太熱我就不出門了,我第一次暈倒就是在夏天。”
夏天的氣壓和溫度對佟語聲來說是非常不友好的,動辄喘不過氣來,暈厥的情況時有發生。
吳橋一點點頭,一面想着夏天是不是該把佟語聲接回自己家吹空調,一面推着佟語聲從野水灣的綠蔭中穿過。
夏天和野水灣總是能融合得特別融洽,初來乍到時,吳橋一根本沒有心思注意這些街景,現在才發現,這深藏在蔥茏間的小巷,是整個城市最破敗的傷疤,卻又是這山城裏最茂盛的一隅。
留在野水灣的,大多都是腿腳不便的老年人,或是還沒來得及走出去的孩子。
三兩個小孩兒叽叽喳喳拿着水槍,邊跑邊滋,險些濺了他們一身水,吳橋一捉雞崽一般,一把提溜起帶頭的熊孩子,讓他在空中撲騰着嚎哭了兩聲,又一把把他放回地上大赦天下了。
他們慢悠悠走到拐角,那個小賣部準時準點出現在他的視野裏。
每次經過這裏,吳橋一都忍不住多看一眼那些用鐵絲綁在樹幹上的小零食,明明學校旁邊的小店也賣同樣的東西,但放在櫥窗裏、綁在樹幹上,似乎就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
小賣部的爺爺照舊朝他們招了招手,給他們遞來了兩瓶娃哈哈。
吳橋一調轉了輪椅的方向,雙手接過娃哈哈。
佟語聲教過他,“謝謝你”比“謝謝”聽起來更真誠,他就有樣學樣,乖巧而禮貌地道:“謝謝你。”
爺爺愣了一下,笑起來,摸了摸吳橋一的毛茸茸的腦袋。
吳橋一耐心得等他揉夠了,轉身要走,老爺爺就“诶”了一聲,喊他們留下。
接着就看他慢慢走到櫃櫥後面,翻找了半天,掏出一個小盒子塞進了佟語聲的手裏。
定睛一看,是一個澆水就可以長出苗苗的草頭娃娃。
“拿回去玩。”老爺爺笑着說,“順順一看到這個就要玩。”
順順就是老爺爺車禍去世的孫子,佟語聲沒見過他,卻知道他和自己一般年紀、喜歡喝娃哈哈和AD鈣奶、還愛在每年春天都種一只草頭娃娃。
為了感謝老爺爺的禮物,吳橋一幫他把今天進的貨都搬進屋裏,佟語聲就坐在輪椅上和他聊天。
“順順要是還在,就能和你們一起玩咯。”老爺爺笑着說。
佟語聲覺得心酸,但看着他眼角的褶子,也忍不住笑:“要是我爺爺還在,應該也能經常陪你唠唠嗑。”
停頓了兩秒,他又補充道:“不過我也可以陪你唠嗑,如果我能出來的話。”
這樣的同病相憐,給兩個人締造出一種半路祖孫的惺惺相惜感。
回到家裏,兩個人頗有儀式感地把那長草娃娃從盒子裏拿出來——是個長得有點滑稽的圓頭娃娃,腦袋瓜子因為要長草,看起來圓不拉幾的。
吳橋一看着它光禿禿的頭頂,面前忽然浮現出一張面孔來,便脫口而出道:“燈泡。”
佟語聲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這是他給人小姑娘起得外號:“她叫鄧欣然,不叫燈泡。”
吳橋一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示意道:“但是很像。”
佟語聲沒忍住笑了一聲,接着又嚴肅道:“她是因為生病頭發才掉光的,不要歧視別人的外表。”
吳橋一一聽,立刻慌了:“沒有,我覺得光頭很酷。”
吳橋一打包票,自己真沒有半點兒歧視的意思,只是那麽圓那麽亮的腦袋瓜子,他還是第一次見。
佟語聲咯咯笑起來,舉手在他腦袋瓜子上比劃了兩下說:“那哪天叫張二刀給你剃個一樣酷的。”
吳橋一便滋兒哇捂着腦袋,哀嚎着逃走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手裏端了一杯清水。
兩個人把長草的光頭娃娃放在小托盤上,相當嚴肅地将水從它腦袋上澆下去,那本是幹燥的淺灰色小人被水浸潤之後,變成了厚實的棕黑色。
吳橋一趴在桌子邊,盯着它的腦袋,問:“這真的能長出草嗎?”
佟語聲也看着它,說:“不知道,應該可以吧?我也是第一次搞這個。”
兩個人就這麽盯着這光頭許久,佟語聲覺得胸腔趴得有些發悶了,才兩眼昏花地起了身。
他晃了晃腦袋,伸手把這小光頭放在寫字臺邊,吳橋一送給他的小熊也坐在那裏,是他每次起床一睜眼、寫完字一擡頭就能看見的地方。
讓他們排排坐好之後,佟語聲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說明書上說,大概等三天左右這個娃娃就可以發芽了——小禿頭的腦門兒也得長出新茬了。
自那以後的兩天,佟語聲每天都去給它澆水,看它的土壤是不是足夠濕潤,又關注着它的腦門兒有沒有變綠。
佟語聲隐約覺得這小東西屬于發育遲緩的那一挂,一直等到第三天,依舊沒有半點兒争一口氣的動靜。
小草苗沒有按時長出來,天氣卻非常準時地熱了起來。
佟語聲頂着燥熱的空氣,有些煩躁地看了一眼那不知好歹的小禿頭。
他平時脾氣溫順得很,但一旦身體不太舒服,脾氣就也難免蹭蹭冒了上去。
他看了一眼時間,确定吳橋一在家,就撥通了他的電話。
還沒等那人問好,佟語聲就急躁地抱怨起來:“它是不是根本長不出來,這麽多天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
話只說了一半,胸腔裏巨大的憋悶感就裹着燥熱把他蓋住了,那一瞬間他的全身僵直,喘不上氣說不了話,視野也一點點黑下去。
他應該是暈倒了,這回他的耳邊有吳橋一的詢問聲,他沒有之前那麽慌張,卻也改變不了自己再一次出問題的事實。
醒來自然是在醫院,佟語聲确認自己沒死之後,就疲憊而無奈地躺在床上放空。
這回是連抱怨的餘地都沒有了。
他先是看清手上挂的水,才慢慢看清佟建松的臉。
“等過兩天我們去一趟北京吧。”佟建松說,“就去做個受體移植登記,順便在首都轉轉。”
他說得還蠻輕松的,佟語聲的腦子嗡嗡的,但是還是很快理清了他的意思——
言外之意是,再不接受移植,恐怕是要來不及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