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春日
整一個冬天, 佟語聲過得都算安穩。
盡管體能下降得厲害,偶爾也會突然發病讓他喘不過氣來,但是因為吳橋一始終陪在他身邊, 他便心安理得得有恃無恐起來。
這個冬天的渝市也沒有那麽冷,天空沒下過雪, 道路沒結過冰, 呼吸機不會再出現突然凍住的情況。
一直裹着嚴嚴實實的佟語聲就這樣窩在家中,縮在電熱毯裏, 在他走不出的這一小片世界裏看書、寫作, 和吳橋一下棋,聽他每天跟自己說外面的好消息。
一個寒假就這麽匆匆過去, 他好好吃藥、早睡早起,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病情不會再惡化下去了。
日歷一張張地往後翻,日子很快從數九隆冬走到了驚蟄春分。
佟語聲坐在床上抱着膝蓋,仔細打量着自己的小腿——因為長期卧床不能走動,他的腿部肌肉都變得松軟起來,沒有一點少年人該有的力量和曲線。
再這樣下去自己怕不是都要不會走路了, 佟語聲扶着床起身,磨蹭到窗臺邊。
窗外的天氣回暖已經回暖了, 沉寂了一冬的野鳥們又開始叽叽喳喳,窗臺上的吊蘭也竄了綠。
已經到了不能再圍圍巾的天氣,厚厚的棉襖也塞進了衣櫃的最底層, 佟語聲把手伸出去探了探溫度,終于忍不住走到廚房前,問姜紅:
“媽,天已經不冷了, 我可以出去了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其實也沒什麽底氣,畢竟從房間走到客廳他都有些心有餘悸,也不知道真出了門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姜紅停下正在洗刷的手,回頭看着他。
佟語聲被盯得心慌,不由自主地垂下腦袋。
“再不讓我出去,我就要悶死了……”佟語聲有些委屈地嘀咕了一聲,“我已經一個冬天沒出門了。”
姜紅還在思量着這事,把嘩嘩作響的水龍頭關了,手在毛巾上擦幹,這才走到客廳,打開大門走出一步試了試溫度。
Advertisement
确實已經不冷了,姜紅回頭又看看佟語聲,嘆了口氣:“真是給你慣壞了。”
佟語聲一聽這話,立刻喜笑顏開起來:“謝謝媽媽,李醫生都說了,保持良好的情緒有利于身體健康,我就是缺這一趟延年益壽的養生之旅。”
姜紅獎勵了他腦門一巴掌作為貧嘴的獎賞,轉身去房間裏收拾好出門必備的應急用品,放在他的小包裏,接着又從陽臺骨碌碌推出那輛他沒坐過幾次的輪椅。
佟語聲一看到這玩意兒就洩了氣:“我又不是殘廢。”
姜紅沒理他,只把輪椅上的灰擦幹淨:“累了随時坐下休息,不允許逞強。”
佟語聲只能點頭應下來:“好。”
得到了佟語聲的電話诏令,吳橋一幾乎是以火箭升天的速度從家裏飛奔過來。
他先是一溜煙把沉重的輪椅扛到一樓,又跑回來接佟語聲。
姜紅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愧疚道:“你看看你,一天天就知道麻煩人家橋一。”
還沒等佟語聲說什麽,吳橋一就擡頭道:“不麻煩,我願意,開心。”
佟語聲便得逞似的朝姜紅笑着做了個鬼臉。
挂在吳橋一的肩膀上離開家門,佟語聲開心地晃了晃腿,吳橋一握住他細細的腳踝,又用心掂量了一下他的重量,說:“你多吃點,太輕了。”
佟語聲心情好,就順着他說:“好,我多吃點。”
兩個人到了樓下,佟語聲這才覺得搬下輪椅對他來說真的很有必要,自己挂在脖子上只出了個手勁兒,到地面就都有些喘了。
他乖乖坐到輪椅上,吳橋一就慢慢把他往外推,從陰濕的樓道走出來,片狀的陽光傾灑在佟語聲的臉上。
久違的新鮮空氣,佟語聲笑起來。
但還沒往外走兩步,他就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麽,一回頭,本應該固定出現在樓下的搖椅和老爺爺,伴随着那臺破收音機一道,消失不見了。
佟語聲怔愣着回頭看了很久,直到快看不見自家的樓房,才有些不安地回頭問吳橋一:“那個爺爺呢?”
吳橋一也回頭看了一眼,這才想起這人說的是誰:“不知道,很久以前就沒見了。”
佟語聲驟地說不出話來了,喉嚨有些發堵,但立刻又強迫起自己不要耽誤着這大好的出游時間,便搖了搖頭,繼續擡頭往前看。
從窗子裏看到的,終究只是這個世界的一小片,輪椅轱辘辘走過林蔭道。
那整個冬日都略顯暗沉郁郁蔥蔥間,争先恐後地鑽出了嬌嫩的尖芽。
佟語聲擡頭看着那斑駁的綠,忽然想起了吳橋一曾經寫得那篇消極的作文,那篇把自己寫成一棵枯樹的作文。
“看,Joey。”佟語聲指着那枝頭的鳥窩,說,“這才是樹該有的樣子。”
在春天發芽,在夏日繁茂,在秋天碩果,在冬日淺眠。
一棵樹不是限定在原地的一生,而是在四季裏輪回的永恒,它肩頭有築巢的鳥,枝下有暫歇的人,它本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一個屬于這個世界精彩的個體。
吳橋一也跟着擡起頭,認認真真看那正在給雛鳥為食的喜鵲,好半天才道:“你不會是要讓我回去把那篇作文重寫吧?”
佟語聲本沒有這個想法,突然被他提醒了,便說:“是有這個想法。”
吳橋一便痛苦萬分地要扔下他跑路,佟語聲眼疾手快把他揪了回來,說:“口頭給個大綱就行。”
吳橋一沒跑掉,只能絕望地動起大腦來:“人是一棵樹——”
“堅韌挺拔、不畏困難、風吹雨打都不怕……”
佟語聲“噗嗤”一聲直接笑出來——他似乎已經掌握到了語文作文拿基本分的訣竅,雖然少了點真情實感,但至少滿足了題幹上的“內容積極向上”。
“好。”佟語聲一通熱烈的掌聲。
吳橋一松了一口氣,快步把人推出那危險的樹下。
他們慢悠悠走在陽光裏,這個點幾乎沒什麽人在外面,佟語聲忽然覺得這樣被人推着不用走路,也是件非常舒坦的事情。
他随性地往後靠着,後腦勺搭在吳橋一的手背上,他感覺那人用大拇指輕輕彈了他一下,便耍賴般搖搖頭,讓吳橋一任自己靠着。
路不是很平,輕微的颠簸反倒是有些催眠,加上溫度正好,佟語聲感覺自己被塞進了柔軟的蠶絲被裏,便輕輕阖上眼。
陽光透過眼睑,視野被照出一片溫暖的橘紅色,他甚至可以看見自己在陽光下微微發光的血管,就像是樹的根,把一切養料都輸送到枝幹裏來了。
睜開眼的時候,佟語聲發現吳橋一推着自己,居然走到了公園的湖邊。
這人沒了自己也可以自己認路了,佟語聲有些欣慰。
春天的湖面比冬日更多了些斑斓,岸邊點綴着柳色,似乎整個視野都變得更加清朗了。
吳橋一又開始在地上找石子,一個側身,石片在水面上擦出一連串足印。
佟語聲還沒來得及鼓掌,吳橋一就把石子遞給他:“檢查教學成果。”
佟語聲可沒有吳橋一那般過目不忘的本事,上一回提到那幾個角度姿勢都是年前,回去也沒機會鞏固複習,自然是忘了個一幹二淨。
但他确實想站着,就慢慢從輪椅上起身,拿起石頭,“咚”一聲,随便至極得讓他沉入湖底。
看着那宛如下餃子一般的巨大水花,佟語聲笑起來:“看,大水花。”
吳橋一依舊是那個很容易被帶跑的人,佟語聲一打岔,瞬間忘了自己是來幹嘛的,只跟着誇道:“水花确實大。”
他說完,要把佟語聲往輪椅上扶,就被那人伸手攔住了。
“我要走走。”佟語聲說,“再不鍛煉一下,我的腿也得廢了。”
吳橋一便收回手,看着這人一步一步慢悠悠邁過來。
确實是太久沒走過路了,佟語聲覺得腿有點兒使不上勁,膝蓋就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完全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他別扭地走了兩步,接着麻木的雙腳終于感覺到公園土地的松軟柔和。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剛從這土壤裏破出來的嫩芽,在春天裏冒出尖尖角,有些脆弱,卻也勉強能活。
終于,在一步兩步、五步十步之後,他找回了掌控雙腿的感覺,找回了曾經慢悠悠走在春天裏的感覺。
吳橋一推着輪椅走在他半個身位之後的位置,車輪滾過轱辘辘的聲音讓佟語聲覺得安心。
他慢悠悠走在前面,因為沒有人催着他快走,所以他走得坦然又安心,頗有幾分大刀闊斧的感覺。
走路費勁,他就沒空分出心來講話,他就這樣悶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走着,偶爾聽見水鷗撲棱翅膀的聲音便擡頭看看,末了就又專心地看向地面,一步一步,穩健地走着。
終于,他走得有些累了,一擡頭發現自己居然游湖走了半圈,比醫生測量的六分鐘步行距離遠了太多,他坐上輪椅,朝吳橋一笑起來。
那人專心致志跟他走了一路,看他開心,也終于雀躍起來,推着輪椅出發:“返程!”
回去的路上,不可避免地再次來到樓下。
看到那空蕩蕩的門口,佟語聲的腦海裏自動響起收音機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恰巧,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佟語聲的指尖,像是一朵素淨的梨花。
佟語聲忽然心情微動,唱了一句收音機裏聽過的《梨花頌》——
“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
少年的聲音在樓道間回響起來。
“此生只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癡,情也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