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征途
佟語聲從産生想法, 到下定決心接受手術,整整糾結了一個晚上。
他閉上眼,聽着自己的肺裏傳來呼嚕呼嚕的聲音, 焦慮着想繼續活下去,但是轉個身, 想到換肺之後丢了性命的老曾, 心裏又怯怯地猶豫起來。
臨睡前,他抱住吳橋一留在床頭的小熊, 看着他歪歪的鼻子眼睛, 忽然忍不住了。
——他還是想拼一拼,賭一把。
他想和吳橋一一起再活十年、二十年, 想和他長長久久, 白頭到老。
想到這裏,眼前這低質量茍延殘喘的生活便再也滿足不了他。
他願意做手術。
佟建松聽到這句話,怔愣了很久,才将他額頭上被汗水打濕的劉海撫到一邊。
他笑起來,說:“語聲,肺移植手術都是束手無策之後的無奈之舉, 咱們當前的任務就是好好保養身體,同時也随時随地做好迎接手術的準備, 好不好?”
肺移植手術優先選擇的是預期壽命不到兩年,或是生活質量非常差的患者。
佟語聲的病情已經嚴重影響到了他的日常生活,但醫生對他壽命的預估值, 要比兩年更久,因此姜紅不忍心讓孩子冒着巨大的風險接受手術。
佟語聲半張臉埋在被子裏,點點頭:“我知道的,等供體也不可能這麽容易。”
曾經隔壁病房住着個三十多歲的大姐姐, 做好了完全準備說回家等肺源,結果這一回去,就再沒聽過她的消息。
但這并沒有讓佟語聲感到沮喪——這都是他考慮過的。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握住佟建松的手腕,擡起眼,認真地道:“爸爸,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現在真的真的很想活下去。”
“只要有機會就幫我把握住,好嗎?”佟語聲虛弱地說,“我已經不滿足于再活兩年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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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從兒子嘴裏說出口,着實讓佟建松驚訝了幾分。
他一直清楚自己兒子的心理狀态——表面上看起來還算輕松,但內裏終究是個活在當下、得過且過的人。
剛确診不久的一次發作,佟語聲險些直接窒息而死,醒來之後狀态也特別差,甚至一度因為過于痛苦而産生厭世心理。
他手腕上那道切痕就是那次弄的,缺氧本就讓他煩躁不安,又聽說這病基本不能痊愈,一想到自己剩下的幾乎都要在這樣的折磨裏度過,他二話沒說,拿起床頭的水果刀就切向自己的手腕。
當時他真就差點得逞了,但小年輕到底底子好,一番搶救之後還是勉勉強強把命撿了回來。
之後,他纏着紗布面色蒼白,看着姜紅崩潰到淚流滿面,忽然就覺得自己太自私了。
自那以後,佟語聲似乎突然懂事起來——他不再說一些消極悲觀的話,而是重新撿起自己的愛好,繼續寫文,繼續看書,甚至似乎變得更開朗了,能開得起玩笑,也願意和大家相處。
其實只有佟語聲自己知道,自己依舊不敢去想未來,依舊有滲進骨子裏的悲觀,那些輕松昂揚是做給周圍人看的假象,活着對他來說依舊十分痛苦。
但他也清楚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旦和旁人産生聯系,生命便不再只是屬于他自己的東西了。
他不希望再給愛他的人添更多的麻煩和痛苦。
佟建松能感受到兒子身上間或散發出的迷茫,因此,兒子此時的這番求生宣言,便顯得相當珍貴起來。
他終于主動想要變好了。
此時心情大好的還有吳橋一,這個隐身的全市第九名一放學,就去小賣部給Anne捎了一大捧零食,還特意繞道去和佟語聲的奶奶打了招呼。
他繞了一圈趕到病房的時候,佟語聲剛剛好閉着眼睛睡覺,他蹑手蹑腳地走進病房,看到那片自己吻過的額頭,突然就又心跳加速起來。
吳橋一用手輕輕捂住心髒,然後把老謝手寫的市第九成績單放在他床頭,轉身就要走。
結果佟語聲突然一個悶咳,把自己咳醒了。
一看這人臉憋的通紅,吳橋一趕緊放下手裏的成績單,輕輕拍着他的背。
佟語聲剛從睡夢裏清醒,迷迷糊糊看到吳橋一,便尋求安慰一般把下巴搭上他的頸窩,直到邊咳邊喘終于緩過氣 來,才慢慢地撐起身。
但吳橋一感覺到了他要抽離,又伸手把他按進自己的懷裏,有些霸道地不讓他起身。
佟語聲根本沒力氣、也完全不想掙紮,就這麽挂在他身上半天沒動,直到這人一遍遍撫摸自己的腦袋摸過了瘾,才全身發軟地躺回床上。
他扭頭看着吳橋一,眼裏不自主地溢出笑意。
吳橋一便也拿出成績的,在他面前展開:“全市第九名,但是是假的。”
這句話 轉折太生硬,佟語聲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滿滿的疑惑淹沒了。
“語文老師給我補考了作文。”吳橋一拿着那張試卷,遞給佟語聲看,“但是不能參與獎學金排名。”
佟語聲終于聽了明白,他開心地拿起吳橋一的語文試卷看起來。
前面基礎知識幾乎沒有出錯,閱讀理解難免有些思維局限,但能靠模板拿到的分,他一分都沒弄丢。
翻到後面,他看着密密麻麻的作文紙,擡頭吳橋一,問:“我可以看看你的作文嗎?”
吳橋一點頭:“可以。”
作文的标題挺浪漫的,叫《我們走在星星裏》。
佟語聲想起了昨晚的景色,不由得笑起來,但卻不忘糾正他的語法錯誤:“是‘我們走在星空下’。”
一向聽話的吳橋一這次卻搖搖頭:“就是走在星星裏。”
他說:“天上有星星,山腳下也有星星,你也是星星。”
佟語聲忽然懂了他的意境,鋪天蓋地的星辰大海,山腳下搖曳的萬家燈火,身邊熠熠生輝的人。
每個黑暗中的光點,每個平凡的心髒,都是一顆星星。
我們生來便屬于星辰大海。
吳橋一的作文顯然沒有拟過大綱,幾乎是想到哪寫到哪的意識流寫法,松散得沒有主旨,但佟語聲卻覺得每個句子都吸引人:
“我們可以慢慢走,不着急。”
“路不一定要很辛苦,也可以讓人開心。”
“星光點亮路人,路人點亮夜晚……”
他的語言水平在高中生和幼兒園小朋友之間反複橫跳,上升空間非常大,但佟語聲卻看得由衷的喜歡。
比起上次那顆“枯樹”,吳橋一筆下的世界已經靓麗了太多。
像吳橋一這樣的阿斯伯格綜合征患者,天生缺乏正常的人際交往能力,他很難察覺出別人聲調語氣的變化,更無法領會到他人的想法和感情。
這樣的缺陷相當于主動把他推出了正常人的交友圈,他無法換來同齡人的接納和喜愛,只能在一次次欺淩和排擠中自我封閉,變得陰郁而狂躁。
佟語聲知道,其實像他這樣的人是很單純的——和你說話絕不會撒謊,對你好真就會為你肝腦塗地,而只要你也同樣願意把真心交給他,你就會獲得一只無憂無慮、忠心不二的快樂狗狗。
見那人主動朝他低下腦袋,佟語聲便伸手呼呼揉了兩把,然後他看着那篇作文,說 :“你這篇作文,讓我想到了你老鄉寫的一篇名著。”
吳橋一的眼珠子轉了轉,立刻檢索出一句話來:“All over the place was six pence,but he looked up at the moon.”
聽到熟悉的單詞moon,佟語聲便猜他領略到了自己的意思。
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裏說:“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擡頭看見了月亮。”
六便士便是他們生活中的茍且——是生計、是健康、是繁瑣的衣食住行,是一切逃不開也躲不掉的瑣碎,他們因為生活步履蹒跚,卻不得不繼續肩負重擔繼續前行。
那頭頂的月亮,就是他們在黑色的日子裏依舊要追随着的浪漫——被病痛折磨得喘不過氣時,去梧桐樹下轉轉,讀一首詩、下一盤棋,甚至只是牽着彼此的手,便又覺得前路是亮的了。
毛姆的月亮,是在眼花缭亂的財富見依舊清晰可見的夢想,而他和吳橋一的月亮則是對于常人來說微不足道的希望。
想要好好活下去的那一刻,月光便已經照亮他們的前方了。
佟語聲慢慢地教會吳橋一怎麽修改這篇作文,那人看起來聽得認真,手指頭卻早就不安分地快要摳掉椅腿的一整層漆。
一直到說完一整篇,佟語聲難得覺得沒有缺氧,就拉着吳橋一的手,求他在多陪自己玩玩。
吳橋一握住了他的大拇指,剛想轉身去書包裏翻找,就聽佟語聲說:“不玩圍棋。”
被搶先一步的吳橋一收回手叉起腰,也賭氣一般來了一句:“那也不玩飛花令。”
佟語聲又被他幼稚得咯咯笑,再起來時,吳橋一的目光就已經游移到了他枕頭上坐着的那只破爛泰迪熊。
那小熊的紐扣眼睛已經快拖到肚皮上了,頭和身體的連接處也裂開了口,這段時間每天起床,佟語聲都得把掉進被窩裏的棉花搜羅起來塞回去,不然小熊早就瘦得只剩張熊皮了。
盯着他看了三秒,吳橋一突然起身,把他抱起來,接着一句話不說,沖出了走廊外。
半分鐘後,這人又噠噠噠跑回來,手裏是一堆各種款式色號的針線——他已經學會開口找保潔阿姨借東西了。
“來。”吳橋一舉起手上的針線。
一看到他這番陣仗,佟語聲立刻會意,伸手幫吳橋一固定小熊的四肢:“請。”
結果那人光是穿線就廢了半天功夫,這不太靈巧的模樣,足足讓佟語聲替他捏了把汗。
結局是佟語聲伸手幫他穿好了線,近距離直到他下手,在給吳橋一的食指戳出一滴血珠之後,眼歪口斜破肚子的小熊,終于變成了勉強端正的模樣。
吳橋一最後在線頭上打了個死結,大功告成,立刻塞進佟語聲的懷裏。
佟語聲揉了揉,沒再漏了,朝吳橋一比了個大拇指。
吳橋一把小熊抱起來,像是輕輕托舉着一個新生兒,輕柔而富有信念感。
“他不再破破爛爛了。”吳橋一說。
作者有話要說: 小熊:拖這麽久才給我縫好你們憑什麽那麽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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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說一下,原本定下來要寫的預收文《背後靈》,因為各種原因暫時隐藏了,下一本暫定會寫《恒溫》,希望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