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生
醫院就是這麽一個奇妙的地方——
你永遠不知道推開那扇門之後,迎接你的是生或是死,是喜或是悲。
這裏是一部分人的救贖,也同樣是另一部分人的噩夢。
新生兒産房和心內科在同一層,向左是生機勃勃的啼哭,向右便是生死未蔔的哀鳴。
每天有人在這裏笑臉相迎新的生命,也有人在這裏與送心愛之人永別。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從誕生、孕育再到遲暮與死亡,人的一生便也就凝成一個個片段,同時上演在不同人的生活中。
茶水間,兩個病人家屬因為倒開水的事情争吵起來,佟語聲與其中一人相熟,接着打招呼的契機将兩人分開。
佟語聲剛一轉身,對方那位中年女子便握着空蕩蕩的茶杯,站在原地無措地嚎啕大哭起來。
護士們紛紛跑出病房來安慰,女人順勢坐到地上,反複呢喃着“為什麽所有人都針對我”。
——病痛折磨的永遠不止是病人。
溫言書難過得不敢回頭,佟語聲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開玩笑道:
“我是不是不該帶你來,晚上得做噩夢了。”
溫言書想開口說些什麽,卻發現喉嚨被堵住了。
他朝那長長的走廊盡頭舉起相機——那一個個落寞的、佝偻的、疲憊的背影,穿插交疊在昏暗的燈光下,刻進了相機的膠卷裏。
下了樓,溫暖的陽光灑在林蔭道前,與那道玻璃門內的涼氣和陰暗泾渭分明。
膝蓋僵硬地走了幾步,溫言書被冰凍住的思維終于緩緩疏解開來,他有些讷讷地開口:“佟佟,希望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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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語聲伸手撸了一把他的腦袋,沒說什麽,只朝前慢悠悠地大步走去。
“我沒想到你今天真的能出來的。”佟語聲撇開話題道,“我以為衡寧不會配合你幹這種‘壞事’。”
“具體方案還是他出的,你敢信?”溫言書終于笑起來,“這人挺靠譜,就是念書太拼了,連帶着我的任務量也跟着激增。”
佟語聲咯咯笑起來。溫言書給了這幸災樂禍的家夥輕輕一巴掌。
兩個人邊聊邊鬧着走到梧桐大道下,金黃的葉片在秋風裏閃着稀稀朗朗的亮片,給病恹恹的空氣帶來了一絲陽光的香氣。
佟語聲擡頭看着天,忽然回想起什麽來:
“我和吳橋一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裏,我給了他一片葉子。”
溫言書也跟着擡起頭。
佟語聲的眼底劃過一汪純淨的湖藍,忽然想起好幾日沒見吳橋一了,也不知他現在怎麽樣。
于是他近乎自言自語道:“當時我跟他說了兩句話,他媽媽就遠遠喊了一聲‘Joey’……”
佟語聲的腦子裏回想着那天的場景,那個少年就這樣捏着那片紅葉子站在他的面前,女人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Joey!”
就是這樣的女聲,佟語聲心想,只是情緒沒這麽焦慮……
正想到一半,他看見溫言書的臉上劃過一絲驚悚,接着,門診部大門外的救護車上就擡下一個擔架來。
“Joey!”那聲音再一次響起,佟語聲才意識到不是自己的記憶串了臺。
擔架車後,吳雁有些趔趄地跟在一群白大褂之間,一遍一遍呼喚着吳橋一的名字。
佟語聲只看了一眼,只覺得心髒一揪,立刻跟了過去。
擔架上,吳橋一面色蒼白地仰面躺着,雙目半睜着看着天,意識尚存,整個人無奈又疲憊。
幾天的禁閉讓吳橋一徹底陷入了抑郁情緒。
日歷上保持了好幾天的面無表情,逐漸被一張比一張下撇的嘴角替代,本來間歇性地還願意起來發發瘋,結果從第二天早晨開始,就直挺挺躺在床上,不願出門也不肯吱聲。
他以前情緒低落過的時候自殺過不止一次,吳雁發現了他的情緒苗頭,收走了他房間裏的一切尖銳物品,卻還是沒攔住這人悄悄背着她,咕嘟嘟喝下一整瓶洗潔精。
他現在這幅虛脫模樣,是被吳雁硬生生折騰的。
當時吳橋一犟着不開口,吳雁便死死把他摁在水池邊,趁他喝了洗潔精難受脫力,硬捏開他的嘴,用筷子攪他的舌根,給他灌牛奶,才生生把他逼吐了。
但吐得遠沒喝得多,急救車開到家把人拉走時,吳橋一累得不想說話,大夫險些誤以為他中毒暈厥了。
此時吳橋一被送進去洗胃,吳雁站在洗胃室門口,滿臉疲倦。
一直到佟語聲在溫言書攙扶下喘着氣走過來,她才勉強回過頭來:“佟佟?”
佟語聲焦急道:“他怎麽了?有事嗎?”
吳雁似乎已經相當熟稔了,只搖搖頭道:“喝了洗潔精,不會有生命危險,算是在鬧脾氣吧。”
佟語聲聽到沒有生命危險,便松了口氣,一邊扶着溫言書的手臂,一邊緩緩坐在椅子上。
吳雁也跟着兩個孩子一起坐在長椅上,她疲憊地捏着眉心。
她想起七歲時第一次自殺被搶救過來的吳橋一,躺在病床上問她:“為什麽同學們都不和我玩?”
她想起吳橋一上初中時險些掐死一只小貓,原因是:“它朝我亂叫,它撓我。”
他無法理解正常人的情緒,因此遭遇過排擠、辱罵和欺淩。
但他同樣因為人際交往障礙無數次半夜驚醒、寝食難安。
接着,神經衰弱、睡眠障礙、焦慮和抑郁又都打包送到了他的身邊。
他的房間時長在半夜突然爆發出巨大的聲響,吳雁便悄悄等動靜消失,然後一遍一遍等他鬧累了,才打着地鋪,在他房間睡下。
他看上去四肢健全、無病無災,但他就像是個封閉的蜂箱,每天只能任由糟糕在體內嗡嗡地打轉。
這次的自殺,吳雁從他被迫遣返回家關禁閉時便早有預期。
他雖然不會覺得拿圓規紮人、當衆自殘有什麽錯,但他清楚被人圍觀議論并不好受,他也知道,自己不去上學和勒令不允許上學,是完全不同的。
“Joey他,看上去雖然情感淡漠,但他其實是個對孤獨特別敏感的孩子。”吳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