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間
周六清早,溫言書如約趕到醫院門口,他帶上了自家的卡片機,還有一堆筆紙,裝備十分齊全。
“溫記者。”佟語聲只覺得驚奇,“你這樣子像是要去做采訪。”
溫言書擺弄着相機,說:“我想把所見所聞記下來,如果我不幸被我媽捉住英勇就義了,我可以說我是來提取作文素材的。”
好端端一孩子,硬是被親媽逼成了地下工作者,佟語聲只能表達同情。
周末清早的醫院總是人滿為患,熱熱鬧鬧的門診大樓裏,稍一分神,就能和同行的人走散了。
挂號處的長隊裏,一對夫妻懷裏抱着啼哭的新生嬰兒,一邊唱着跑調的童謠,一邊拿小扇子給襁褓扇風。
身後,一位面色蒼白的女生扶着腰站在隊末,她孤零零彎着腰,手裏大包小包的藥和行李,更顯得她單薄異常。
“來,麻煩讓一讓!”
一陣呼嘯聲後,三五個白大褂推着一臺擔架車從人群中疾馳而過,身後,一串痛哭宛如接觸不良的電,斷斷續續去夠着那擔架上的身影。
溫言書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緊緊握着卡片機,給那遠去的殘影和攢動的人頭拍了幾張照片。
只踏進這生門不過兩分鐘,眼前人便演着各自的電影,在同一個世界演着不同的酸甜苦辣。
溫言書站在潮水一般的人群中,只勉強跟着佟語聲的步子。
因為自家老媽忌諱,溫言書感冒發燒要麽自己在家挺着,再不興就去社區的小門診,幾乎沒怎麽去過市裏的大醫院。
這熱烈紛繁的開場白,讓他有一瞬間的悵然。
“快來。”猶豫時,佟語聲抓住他的手腕,帶他取號上樓。
這人在宛如迷宮的醫院裏來去自如,熟練得仿佛天生就紮根在這裏的一棵綠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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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語聲擅長并且樂于社交,他們穿過人潮湧動的廳堂,不停有眼熟的醫護來跟他打招呼。
“佟佟,不是說好了再也不回來了嗎?”二樓門口的保潔阿姨一看他,眉頭皺了起來。
佟語聲在醫院倒是比在學校坦誠許多,一聽這話,嘴角一撇:“周嬢嬢,怪我不争氣——我争取這次不回來住院。”
周阿姨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沒再說話,收起拖把放他們通行了。
佟語聲已經提前一天做好了核磁和胸片,又去拿了化驗結果,兜兜轉轉好幾圈,才來到診室門口。
溫言書已經有些暈乎了,剛要陪佟語聲進診室,就被那人按在了門口的長椅上。
“這個我一個人去就好。”佟語聲說。
推開門,穿着白大褂的爺爺就跟他打了個招呼:“佟佟啊。”
佟語聲似乎有些慚愧,低下頭,默默把檢查結果一項一項拿出來擺在桌子上。
佟語聲嘆氣道:“我沒照顧好我自己。”
各項結果顯示,佟語聲的病情确實有加重的趨勢,但醫生的話給了他定心丸:
“這屬于正常的病情發展,不用太擔心,出院之後你精氣神好了不少,證明你确實不需要住院治療。”
佟語聲的眼睛亮了。
接着,醫生又說:“調整藥物的事情你父母和你商量好了沒有?波生坦确實太貴了,正常家庭很難擔負得起。”
一聽到這裏,佟語聲剛剛上揚起來的情緒又凝在半空:“一定……一定要換那種嗎?還有沒有別的便宜的可以代替……?”
醫生似乎猜到了他的顧慮,俯下身子對他說:“藥物是根據你的病情安排的,佟佟,你不要想太多,身體健康才是第一位。”
佟語聲其實早就和父母達成了共識,畢竟更換之後的藥物要比原先服用的波生坦便宜太多太多,就從減輕家庭經濟負擔方面來說,選擇換藥也是在所不辭的。
于是他只能點點頭,猶豫了幾秒,還是漲紅了臉問:“那、那這種藥吃了,會對我産生……什麽影響嗎?”
醫生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只伸手揉揉他的頭發:“用于治療肺動脈高壓的劑量很小,影響可以忽略不計,不良反應藥物說明上都有,一切以治療病情為重。”
佟語聲面上的緋紅還沒褪去,只硬着頭皮把醫囑聽完,匆匆推開門去。
一開門,溫言書正拿着筆紙速記,看到佟語聲來了,立刻起身:“去拿藥嗎?”
佟語聲含糊地“嗯”了一聲,快步走去藥房排隊。
拿藥的時候,他甚至不敢擡頭,只匆匆遮住了藥名,裝進了自己帶來的黑色塑料袋裏。
溫言書一路都在拍着周遭的人情冷暖,沒有注意到佟語聲的鬼鬼祟祟,倒是讓他這“見不得光”的動作順利地隐藏了下去。
藥拿到其實就差不多可以結束了,但是佟語聲的保留項目還沒有拿出來。
他朝溫言書招招手,拎着那藥走進梧桐大道下:
“來,帶你去住院部,我曾經生活過無數個日夜的地方。”
住院樓在門診樓的後方,沒有正對着馬路,幽幽藏在曲折的林蔭道後,把那人聲鼎沸也一同抹了去。
高高的大樓有十幾層,密密麻麻的窗口像是一張張拼命呼吸的氣口,迸發着艱澀的生氣。
門口花壇邊,膚色黝黑的農民工蹲在地上,吃着醫院附近最便宜的早飯,身側一個老人推着輪椅緩緩經過,上面坐着的年輕人全身綁滿了繃帶。
這裏的情緒不如門診樓的那般大開大合,似乎人人都帶着一絲認命的無奈感,卻又都是因為不認命,而選擇踏入了這扇門。
“生老病死,世态炎涼,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佟語聲微微揚起嘴角,伸手推開那扇無數次迎接他的玻璃門:
“——歡迎來到‘小人間’。”
小人間。
踏進這裏的一瞬間,溫言書就被這帶着酒精味的冷氣逼出了個寒顫。
這裏的采光十分一般,大清早就亮起了白色的頂燈,空氣在這樣的空間裏似乎并不會流動。
呼吸困難。
溫言書下意識拉住了佟語聲的衣擺,那人只是笑笑,徑直打開電梯,帶他去了九樓——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
病房不如他想得那般清冷,走道上盡是挂着吊水瓶的人,一排排加在病房外的病床,把走廊僅有的狹長空間,切割得七零八落。
佟語聲說:“我以前住在最裏面的那間病房,每次回來,都要走這樣一條很長的路。”
只剛往裏探了半個身子,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喘息聲、濕啰音和病痛的呻|吟,便糾纏在一起湧了過來。
這樣的聲音讓溫言書産生了一些可怕的聯想,他下意識屏息,不太敢往裏走。
“沒事,住在這裏的都不是傳染病患者。”佟語聲笑起來,“但是晚上很吵,大家誰也睡不安生就是了。”
一段時間沒回來,病房裏又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佟語聲彎着眼和他們打招呼,卻側身悄悄敲響前側的一扇門。
應聲開門的,是一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年紀不大,但整個精神狀态已經差到了極點,不仔細看,甚至會誤以為是個年近五十的中年人。
“佟佟?”看到來人,女人的表情短暫回了春,“你啷個回來咯?”
佟語聲笑起來:“我沒事,回來拿藥,順便上來看看妮妮。”
一聽到佟語聲的聲音,病房裏立刻傳來一聲興奮、卻又虛弱的叫聲:“佟佟哥哥!”
溫言書忙跟着佟語聲跑到病床前。
偌大的病床上,一個幹瘦的小孩兒正躺在被子裏,頭發剃得很短,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
那小孩臉上罩着呼吸面罩,一呼一吸都化成蒙蒙的白霧,遮住了她的五官,卻又擋不住她眼裏泛着亮晶晶的光。
佟語聲伸手将她額前的劉海撥到一邊,表情卻明顯凝重下來,顯然是病情加重了。
妮妮伸手握住了佟語聲的手指,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一句氣若游絲的話:“我好着急,我也想出院,我想吃火鍋。”
女人的眼淚瞬間流了滿面,她俯身親吻着女孩的額頭,卻沒忍住,打濕了她的臉頰。
妮妮伸手撫幹女人的淚水,蔫蔫道:“媽媽又哭,我都不哭。”
女人便徹底壓抑不住哭聲了。
去年,妮妮爸爸所在的工廠發生一起生産事故,化學原料洩露導致大批員工肺部受損。
妮妮的爸爸在事發後一周便去世了,妮妮當時在工棚裏做作業,雖然裏事發地較遠,但吸入有害氣體後,也出現了不可逆轉的肺纖維化。
“醫生說快不行了……”妮妮媽媽在病房外,壓抑不住哭得抽搐,“我明明想盡一切辦法了,但是她的呼吸,就是一天比一天微弱……”
佟語聲嘆了一口氣,只從口袋裏掏出一只疊好的千紙鶴,輕輕塞到女人的手裏。
他也已經買不起任何貴重的禮物了。
再往前的一間病房裏,曾經熟悉的面孔不見了,換了一張陌生木讷的臉。
護工見了佟佟,出來跟他聊天:“48床的老曾,前兩天沒咯。”
佟語聲似乎不太意外,但表情還是肉眼可見地失落下去。
48床的老曾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在礦上幹了十年,一朝被檢查出塵肺病。
佟語聲還在住院的時候,老曾是整個樓層最幸運的人——找到了合适的肺源,只要移植手術成功,就能重新擁抱正常人的健康人生。
“我出院之前,他已經做完手術了。”佟語聲對溫言書說,“據說他的兩個肺取出來全是黑的,比正常人大一圈。”
“應該是術後感染吧。”佟語聲道,“移植手術最難過的一關,他還是沒挺過去。”
溫言書一路聽着,只覺得壓抑得後舌根發酸,匆匆跑去走廊盡頭用冷水沖了把臉。
這些讓他喘不過氣來的一個個故事,每天都上演在佟語聲的身邊,他枕着微弱的呼吸入眠,又聽着壓抑的哭聲醒來。
“呼吸對你們來說,是平常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東西。”佟語聲輕輕撫着走廊盡頭那藍色的空氧氣罐,“但對于我們來說,我們需要克服病痛、花費金錢、忍受折磨,才能勉強換來以分秒為計量單位的氧氣。”
“死亡在這裏再常見不過了,再後來搬進來的人,我會盡可能避免和他們交往——因為雖然經歷過無數次了,但是和熟悉的朋友分別,依舊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這裏也有短暫住上十天半個月就離開的人。”佟語聲說,“看着他們住下了就走了,出了門就健康了,我也好羨慕。”
“我看着和我相同的人死去會惶恐,看着比我幸運的人康複會嫉妒,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沒想過要一了百了。”
佟語聲卷起手腕,将那道長疤暴露在蒼白的燈光下,長長的蜈蚣落在溫言書的視線裏。
“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