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機會
第二天早上,佟語聲沒去上學。
因為處理得即時,身體其實沒多難受了,但他總覺得自己的肺血滋滋的,翻個身都是血腥味兒。
“心理作用。”姜紅說,“我打電話問了醫生,問題不大,你就是太怕死。”
佟語聲躺在床上不敢動彈,吸口氣都成了負擔:“我本來就怕死。”
姜紅摸了摸他的腦袋,确認不發燒,才責備道:“說了多少遍不要亂跑,作踐自己的時候沒見着多怕死。”
佟語聲把臉蒙進被子裏,不搭理人了。
等他像老烏龜翻面一般艱難的側過身,終于沒忍住問:“Joey今天怎麽上學的?”
問完才想起來,這人還在居家反思期,根本不需要上學。
再說人家媽媽也不路癡,一腳油門下去直接能給人精準送到座位上。
這時佟語聲才想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麽不可替代的存在。
于是肺裏就更血滋滋的了。
佟語聲請假在家休息的代價是巨大的,家裏有人少上一天班,工資就能嘩嘩少好幾百,佟語聲的吃藥錢可能就跟不上了,但他身邊如果沒個人照應,出了事必定更加麻煩。
反複确認過不需要立即住院治療之後,佟語聲終于克服了心理障礙,慢蹭蹭起床,自己跑去上學了。
“慢點走,沒人催。”姜紅無奈道,“往人多的路走。”
言外之意是在路上暈過去,也不至于幹巴巴挺着沒人發現。
帶着這樣別致的囑咐,佟語聲憋着一口氣,硬是自己撐到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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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上午沒來,佟語聲确實急壞了他的一衆好友,一堆人嗡嗡圍過來問他身體有沒有大礙,熱情得讓佟語聲有些發暈。
佟語聲別扭地把人支走,只留下個溫言書做護法。
溫言書問:“你還OK吧?你一缺課,我就怕十天半個月見不着你了。”
佟語聲搖搖頭:“沒事,我周末再去具體做個檢查,可能要換藥了。”
溫言書嘆氣:“你說你這又沒好全,幹嘛急着出院啊?”
佟語聲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住院是要花錢的呀大哥。”
溫言書雖然是單親家庭,但他母親在外面補課賺了不少,物質條件不差,有時候難免會發表一些“何不食肉糜”的言論。
但兩個人都清楚,佟語聲拒絕住院的根本原因絕不是因為錢。
半晌,佟語聲終于嘆口氣,開口卻是另一個話題:“你周末有空嗎?”
溫言書不可能有空,溫言書的課內外輔導班都排到了高考畢業,有空對他來說簡直是無稽之談。
但聽佟語聲這一番話說起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什麽事?”
佟語聲道:“周六我去醫院複查,我想帶你看看為什麽我不想住院。”
溫言書有些心動了,但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對方搶了先。
“不過你媽肯定不允許。”佟語聲拍拍溫言書的肩膀,“當我沒說好了。”
話一旦說了就不能撤回了,佟語聲随口一提,倒是戳得溫言書幾堂課都心癢癢。
放學後,實在憋得難受的溫言書忍着緊張敲了敲衡寧的桌子:“衡寧?”
那人剛刷完題在訂正,擡起頭來,眼裏公式的冰冷還沒褪去:“說。”
溫言書下意識抓住桌邊,手指節開始泛白:“你想來我家補課嗎?”
衡寧微微眯起了眼,沒有着急開口。
溫言書看出他面上的謹慎,語速都因為緊張加快了起來:
“我媽在隔壁七中教數學,是省級優秀教師,其他科目的老師也認識很多,你晚上可以來我家做作業,等我媽忙完了她可以給我們做輔導……”
衡寧的指腹在筆杆子上來回輕輕摩擦着,看出了他的動搖,溫言書趕緊趁熱打鐵:
“我媽就希望我多和你這樣的好學生相處,我們倆一起學的話,她不會跟你收費的。”
衡寧手上的動作凝滞了片刻,才擡頭問道:“說吧,有什麽條件。”
溫言書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周末想陪佟佟去醫院,你能不能幫我打個掩護?”
衡寧摘下眼鏡,來來回回仔細擦了擦,道:“我今晚回去考慮一下。”
看着那人步履匆匆拎着書包離開的身影,溫言書心裏的緊張勁兒又被莫名其妙的嘀咕蓋住了——
擺在衡寧眼前的,可以說是天上掉了個大餡兒餅,一次掩護換來長期高質量一對二補課,居然還這麽猶猶豫豫的,溫言書确實理解不來。
他看着那人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夕陽下,想起佟語聲說過,衡寧就住他家附近,但他每晚卻又往相反的地方跑去。
真是個怪人啊,溫言書心想。
他加快步子往家裏跑去,漆黑的影子被夕陽拉得斜長,一直等那烏黑的一片與月色相接,街對面快餐店的少年才換下員工服,匆匆踏入鵝黃色的路燈裏。
衡寧到家時已經快十一點了,他想盡可能悄聲推開門,但那年久失修的木栓還是發出了“吱呀”一聲長響。
一陣難耐的翻身聲後,床榻上卧着的男子又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衡寧放下書包,娴熟地倒了杯熱水送到男人床頭。
“有時間我給門拴修一下。”衡寧輕聲說着。
這間房子哪怕是在野水灣,都顯得破舊得有些突兀,房內是個完整單一的空間,只是用布簾子勉強劃出了不同的功能區。
一切都窘迫地挨在一起,就像病痛和貧困,就像男人柴瘦皮肉與骨架,永遠濕漉漉地粘黏在一起。
衡寧快速洗漱完,又快速洗好衣服做完家務,這才回到窄小卻整潔的小房間,打開臺燈,攤開書本。
他埋着頭學了一會兒,耳邊沒有響起熟悉的夢呓,放下筆回頭,那男人果然在床頭遠遠地看着他。
因為幹瘦,男人的眼珠有些暴凸,開口的聲音像是在沸水裏滾過,帶着一串串濕熱的氣泡:“你有啥子心事喲……”
衡寧和他對視了片刻,終于忍不住放下筆。
他搬了個小板凳坐到床頭,卻遲遲沒有擡頭去看男人的臉:
“爸……我想暫時把打工那邊停一停……”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明顯弱了下去。
男人有些憂慮地握住他的手:“啷個啦?有人欺負我幺兒?”
衡寧笑了起來,搖搖頭,半晌才猶豫道:
“我同桌的媽媽是七中有名的數學老師,他說可以給我提供免費補課的機會。”
話說了一半,他便有些難耐地将臉埋進掌心。
參與補課意味着什麽他再清楚不過——
沒有時間打零工,家裏的重要經濟來源直接被切斷,本來就蕭瑟的日子比定會更加捉襟見肘。
但他看了眼書桌上的課本,想起桌面玻璃下壓着的北京大學的明信片,還是深吸了一口氣。
“爸爸,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