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知音
比起吳橋一手臂上雜亂繁多的劃痕,佟語聲那道幹淨利落的疤,幾乎要将他的整個小臂從中間一分為二。
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視覺沖擊。
吳橋一湛藍色的眼眸裏終于漾起了一絲情緒,但佟語聲還沒來得及捉過來細品一番,那細微的波動就消失在了一片汪洋之中。
看着他收回落在自己手臂上的眼神,佟語聲心底罕見地升起一絲失望。
這是第一次期待着,如果那人能給他點反饋就好了。
看他已經轉身去抽屜裏的東西,佟語聲悻悻地放下袖子,将那一把藥囫囵吞了去。
似乎是有些自讨沒趣了。不敏感的佟語聲産生了敏感的小心思。
他剛要趴下來睡覺,聽見旁邊響起輕輕的翻書聲,接着,那人一字一頓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同病相憐。”
佟語聲驟地擡起眼——那人手裏正抱着一本英漢小詞典。
原來是特意去查了一下這個詞。佟語聲的眼眸又彎起來了。
這本小詞典是吳雁送飯的時候順手捎來的,嶄新的一本,顯然沒怎麽動過。
吳橋一本想說的是“我們都生病了”,或者“我們都有病”,但隐約記得吳雁說過一個更加貼合的成語,随手查了查,才想起那句話——
“Joey,這個世界上很難找到同病相憐的人,你要學着适應。”
同病相憐,應該是這麽用的。
佟語聲又高興起來,剛剛堆積起來的一點怨怼立刻煙消雲散了:“你中文還挺好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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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橋一收回了目光,他似乎有些規避和佟語聲的視線交流,但佟語聲有些逆反,見他躲閃,就偏趴過去看他的眼睛。
算是剛才吃飯時候燒他耳朵的小報複。
那沒臉沒皮的家夥終于給他盯得不自在了,忍不住小心瞥了他一眼,又匆匆撤回視線,睫毛便像蝴蝶翅膀一樣撲扇起來。
原來這人也會害羞。佟語聲莫名得意起來。
下一秒,這人就伸出食指,輕輕将他的腦袋推出了兩人桌子間那根泾渭分明的“三八線”。
他的指腹柔軟且冰涼,佟語聲腦袋一歪,便回到自己的渭河去了。
佟語聲躺在渭河上咯咯笑着,擡眼間,那人已經迅速抽出一本書來,把頭埋了進去。
藏着他桌子上那一堆吳雁剛剛送來的英文讀物中,這本書封面上的漢字讓他難得覺得親切。
定睛一看,竟是一本《花間集》。
比起那一堆整潔幹淨、一動未動的書,這本的書邊微微有些卷起,顯然是反複翻閱過的。
佟語聲仿佛找到了知音,驚喜道:“你也喜歡古詩詞呀?”
吳橋一其實只是随手抓了一本遮臉,偏就碰巧拿到了這一本昨晚被他壓皺了助眠讀物。
他離喜歡古詩詞之間大約還差了幾百頓玉米炖排骨,但是看到那人眼中閃爍着亮晶晶的碎光,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一個謊要用無數個謊來圓。
吳橋一抿起唇,頭微微痛起來。
果然,那人輕輕握住他的手腕,語調都克制不住上揚起來:“國際友人啊!中華文化走向世界了!”
吳橋一窘迫起來,不知該怎麽回應。這是他第一次慶幸自己平日裏如此自閉,緘默不言至少可以減少他暴露的可能。
這位新任“知己”看他慌了神,似乎是意料到了自己熱情過了頭,又退回三八線的另一段。
“Joey。”佟語聲輕輕喚了一聲,吳橋一便像聽到呼喚的小狼崽一般,條件反射擡頭。
那人看着他,認真道:“如果你讨厭我打擾你,我會努力安靜一點的。”
佟語聲是單眼皮,眼角微微下垂顯得溫順,黑眼仁卻圓圓亮亮,絲毫不顯眼睛小,反倒是把那乖巧中的靈動盡顯無遺。
佟語聲說這番話的時候,吳橋一想起了Anne之前在路邊撿的小白狗,犯了錯誤的時候就會這樣看着他,搖着尾巴求他原諒。
但還沒等他做出反應,那人又突然笑起來:“但我覺得你不讨厭我,你讨厭上學,讨厭班集體,但是不讨厭我,對不對?”
“畢竟我們還蠻有共同話題的。”佟語聲的目光落在那本《花間集》上。
吳橋一的手心都要滲出汗了。
怔愣間,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又錯過了否認的時機。
英國那邊沒有午休的習慣,吳橋一便端着《花間集》,眼裏艱澀地讀着,耳邊努力聽着佟語聲侃侃而談。
他有嚴重的精神衰弱,很難集中注意力去做某一樣事。但為了不暴露自己“根本不愛古詩詞”的事實,他便就硬着頭皮坐了一中午。
這一坐,便也就坐實了自己“熱愛中華文化”的“事實”。
“我很能理解你們國際友人,會對《花間集》這種類型的東西感興趣。”佟語聲總結陳詞,“剛開始接觸中華文化,很難不被花間詞派的華麗和美感吸引到。豐富的意象和景物、細致的畫面和構圖,這些都能帶來非常直白的感官刺激。”
吳橋一坐在一邊,從不願出聲,變成不敢吱聲。
“但是花間派表達的情感和題材都比較單一,就像是張泌那句‘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它們大多都是講述的充滿脂粉氣的情愛之事,我沒談過戀愛,對這方面的共鳴感就差一些。”
說到這裏,佟語聲突然眨巴起了眼睛:“聽說你們英國人談戀愛都很早很開放,你談過戀愛嗎?”
吳橋一聽聞,只是搖搖頭。
Anne才上小學,每逢周末就要和不同的男孩子“約會”,但自己卻遲遲在這方面沒開過竅。
看着佟語聲将信将疑的表情,吳橋一難道起了争辯的心思。
他此前從不怕被人誤會,但這次,他憋了半天,終于悶悶吐出一句:“我媽媽是中國人。”
意思是,他骨子裏還是流淌着屬于中國人的含蓄的。
這句話七歪八扭轉了十幾個彎,但佟語聲就硬生生花了半秒鐘就理解了。
果然知己就是知己呀,佟語聲這樣想着,不僅可以第一時間理解他的意思,而且可以一起母胎單身。
佟語聲開心地笑起來。
話說多了就容易缺氧,單口相聲演員終于聊困了,從書包裏翻出一臺小氧氣罐兒,面罩往臉上一蓋,身子向後一靠,閉上眼:
“生化人要去充電了,文化交流大使可以繼續讀書了。”
他平時不會當着別人的面吸氧,都是藏着掖着選擇獨自午休的時候偷偷補充氧氣,但吳橋一就沒關系了——
他們同病相憐,誰也不比誰正常,而且他們是知音,遠比別人更能理解生病的痛苦。
最重要的是吳橋一不愛說話,不會嘲笑他做事緩慢,不會暗示他命不久矣,更不會給他過分的關注和照顧。
果然,那人甚至沒有多看他的制氧機一眼,又仿佛自帶結界一般捧回那本《花間集》了。
不被人當做病人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陽關蓋在他的小臂上,耳邊只有吳橋一輕輕的翻書聲,這個午休佟語聲難得睡得很香,一覺醒來,同學們都已經陸陸續續回了班。
倉促地把設備收拾好,但還是免不了有新同學朝他投來怪異的目光。
佟語聲皺了皺眉,低下頭,這才發現吳橋一不知什麽時候也埋在臂彎裏睡着了。
原來英國人也會午休嗎?佟語聲想起吳橋一的話——人家媽媽是中國人,怎麽體內就不能留着需要午睡的基因呢?
正要去講臺邊瞅瞅今天下午的課程表,剛踏進班級門口的溫言書便飛奔過來,一把将他揪到了自己的座位邊。
一看這人滿臉疲态,佟語聲了然于心:“中午沒睡呀?”
溫言書一臉憤怒,似乎就差罵出了聲:“你別說了,我同桌那個書呆子看了一中午的書!”
佟語聲問:“他翻書聲音很大嗎?吵到你了?”
溫言書搖頭:“不是。”
佟語聲回想了一下他同桌的樣貌,分析道:“看人家長得帥,偷看了一個中午沒睡着?”
“靠,你同桌才是真的帥好吧!”溫言書似乎感覺收到了侮辱,輕輕捶了他一下,“他讓我壓力很大啊,這才剛開學就這麽努力,還讓不讓人活了?”
佟語聲聽聞,努力思忖了一下,擡頭道:“不能理解,但一想想你媽,我好想又能理解了。”
溫言書有些焦躁地抓了抓頭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嘆氣:
“不只是我媽,上了高中以後,大家都太有競争意識了,這才上了半天課,我同桌已經快把數學必修一的題給做完了!”
或許是只看到了上課睡覺下課讀詩、連中國話都說不利索的吳橋一,佟語聲只覺得溫言書嘴裏說的,和自己身處的完全就是兩個世界。
還沒等他開口說兩句安慰話,一個陰影就把佟語聲整個從背後包裹住了。
溫言書的也肉眼可見地慫了下去,剛忙把佟語聲從同桌的位置上拉了起來。
佟語聲回過頭,一個戴着眼睛、五官秀氣的高個子男生正冷冷地看着他們。
他的手裏還拿着一本習題,見佟語聲撤離,便又攤開那本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佟語聲瞥了一眼他整齊到有些病态的書桌,最上面的練習簿上寫着他的名字——衡寧。
那人攤開練習簿,連草稿都清清朗朗,工整得像是要交上去的作業。
動筆的前一秒,那人開口喚了一聲:“溫言書。”
溫言書立刻全身僵硬起來。
“明天上午有摸底考,如果你不複習,也請不要打擾我。”
衡寧推了推眼鏡,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