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病友
吳橋一手裏握着黯然失色的三明治,看着眼前的排骨湯,剛填飽的肚子又餓了。
但他不點頭也不搖頭,似乎沒聽見佟語聲的問話,只是眼巴巴看着那湯。
一旁的奶奶瞅了一眼,伸手給了佟語聲後腦勺一響栗:
“你不把筷子給人家,人家拿手抓哦!”
那響栗分明不疼,佟語聲卻極度誇張地龇牙咧嘴,一邊捂着腦袋争辯,一邊又把還沒用過的幹淨筷子塞過去:
“快點,請你吃個排骨真是要了我的命!”
看起來是真的要命了。
吳橋一伸手接過筷子,細細打量了一眼,拿出一根,對了半天,終于戳出一塊玉米來。
不會用筷子。佟語聲回頭,跟奶奶笑起來。
奶奶看懂他的意思,又伸手給了他一腦瓜崩子:“沒禮貌!”
佟語聲鬼哭狼嚎起來:“老太婆這麽霸道,難怪吵嘴幹架第一名!”
又攔截了老奶奶一波隔空點穴,他半兇着對吳橋一說:
“好啦,我要餓死了,你看着我怎麽用筷子,學會了排骨都給你吃。”
于是吳橋一就乖乖把筷子還了回去,真就坐在一邊,一聲不吭地盯着佟語聲吃。
佟語聲不像他那般沒臉沒皮,被人直勾勾看着吃東西,不一會兒耳尖就燒起來了。
溫言書也喜歡看着他吃飯,他說自己吃飯的時候像只倉鼠,腮幫子總是鼓鼓囊囊的,吃起來卻又慢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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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被溫言書盯着吃飯的時候,佟語聲是不會燒耳朵的。
一定是跟他太熟了的緣故。
好巧不巧,奶奶來了一句:“這小崽兒長得真撐頭!年輕小妹兒看到都得臉紅!”
佟語聲一口飯瞬間噎在胸口,伸手順了兩下又埋頭裝作無事發生一般,繼續吃。
吳橋一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佟語聲,那沉迷排骨湯的小狗卻頭也不擡:
“誇你長得帥!”
吳橋一又扭頭看了看奶奶,似乎是想說什麽,但是半晌也沒嗫嚅出聲。
佟語聲臉上被噎出來的緋紅已經褪去,看着一聲不吭挨誇的吳橋一,他一邊咀嚼一邊道:
“奶奶你莫見怪,他到現在還沒開過口呢,也不知道會不會講話。”
見吳橋一還沒回答,佟語聲擡頭,用标準的普通話矯揉造作地問道:
“吳橋一同學,請問你會說話嗎?”
吳橋一怔愣了一秒,才小聲道:
“會。”
他的聲音是柔和的,像是一小捧細沙随意地灑在桌面上,閃爍着光。
佟語聲立刻彎起眼睛鼓掌:“哦!真厲害!”
接着像是哄小狗一般,從保溫桶裏夾出一塊鮮嫩的排骨:“獎勵你一塊骨頭!”
吳橋一顯然沒覺得自己被當成小狗逗了,本來就饞得慌,張口就叼過那塊肉來。
佟語聲好久沒見過這麽配合的人了,忍不住變本加厲,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誇贊道:“真乖!”
奶奶又給了沒禮貌的龜孫兒一腦殼。
吳橋一抿着嘴認真吃着,對祖孫倆的動作沒有任何反應,挨過打的佟語聲揉揉腦袋,又趴回桌面,從下往上看着他漂亮的藍眼睛。
那平靜的湖又漾起了波紋。
這平時夥食得差成什麽樣啊。佟語聲憐憫起來。
又吃了兩口飯菜,喝了兩口湯,佟語聲舔了舔嘴唇,悄悄瞥了奶奶一眼,把筷子遞給吳橋一。
那人有些懵的接過來,就聽佟語聲說:“學會了嗎?用筷子?”
似乎是篤定他根本不會用似的,佟語聲的目光裏露出一絲得意的狡黠,但吳橋一的目光裏卻無怯意,接過那筷子,仔細謹慎地握在掌心。
可以看出動作依舊十分生疏,但角度和着力點已經很有一套規章了。
佟語聲看着那人調整着筷子在掌心的位置,似乎在回憶着他剛才的動作,然後竟真的就像模像樣地夾起一塊排骨來。
外國人學用筷子,确實不是件容易事兒,光靠這觀察竟就能上了手,可見吳橋一的腦瓜子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番木讷。
“這小崽兒學東西真快!”奶奶樂呵呵地誇起來。
佟語聲也給他豎了個大拇指,接着把他快要握到底的筷子向上扶了扶。
這是佟語聲自己的毛病,拿筷子的位置特別靠下,吳橋一沒別的學習對象,便也就有樣學樣地把這糟粕也複制了下來。
佟語聲調整好筷子的位置,輕輕把他的手重新握好,然後很認真地看着他,說:“你不要這樣,你是能出遠門的人。”
有種說法是,筷子拿得近,長大就走不遠。
“不要和我一樣。”佟語聲輕輕道。
吳橋一看着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用左手摸了摸剛剛被佟語聲握住的手背,點頭。
因為答應過吳橋一,學會了排骨都歸他,佟語聲便順理成章地結束了午餐。
他已經習慣了吳橋一毫不客氣的行為模式,他感覺這家夥就像是一只剛從叢林裏跑出來的小狼,對人群有着提防,卻又因為沒怎麽見過世面而分外好哄。
更何況,他樂意把排骨分給他吃。
奶奶察覺到了異樣,面露擔憂:“幺幺今天又沒胃口啦?”
佟語聲笑起來:“瞎擔心,是我失策,沒想到他真能學會!”
接着又安慰起奶奶:“奶奶,我早飯吃得多,你看他多可憐,八百年沒吃過肉似的。”
早飯其實也不多,撇去偷偷藏起來吃的半個蒸餃,統共只喝了半碗小米粥,飽腹感是沒有的,胃口更不會有。
只是祖孫倆心照不宣。
——家裏是不願說任何“不積極向上”的話的。
奶奶叮囑了半天吃藥、休息和念書的事情,佟語聲一邊嗚嗚哝哝應着,一邊把奶奶往外送。
收拾好餐桌走了之後,佟語聲跑到窗子邊,一直等到看不見老奶奶的背影,這才慌忙摸到洗手臺。
這次住院之後,他就對大魚大肉沒多少興趣了,排骨湯剛揭開時聞着香,多喝兩口就膩得他有些反胃,但畢竟是昨晚自己央求奶奶熬的,不多吃兩口總覺得于心不忍。
好在吳橋一還能做個掩護,不至于浪費了奶奶的心血,讓他過于愧疚。
他幹嘔了兩下,沒吐出來,又用涼水沖了把臉,呼吸才緩慢平穩下來。
雙眼泛白,難受得慌。
佟語聲擦掉眼角生理性的淚水,有些疲憊地撐在洗手臺邊。
半晌,等那陣眩暈勁兒過了,才又整理好表情,慢悠悠晃回教室去。
他不去宿舍午休,因為宿舍在五樓,這種要命的高度對他來說還是越少越好。
回到座位上,吳橋一也依舊沒有挪窩去宿舍的意思。
佟語聲覺得稀奇,這回他不僅有了同桌,還有了可以一起午休的“室友”。
他彎彎眼笑着,手伸到抽屜裏——那裏有他中午必須吃的藥,他想避開吳橋一吃,但他實在沒有再起身離開的力氣了。
如果是溫言書在,大抵了解他的心思,問過他身體是否安好之後,也會識趣地自行回避了。
但吳橋一是塊木頭,完全沒有領會到佟語聲的“難受”和“窘迫”,對他依舊是不聞,也不問。
這是佟語聲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些煩躁,但又确實沒有怪罪對方的立場,于是手裏緊緊攥着那藥丸,一動不動地生着悶氣。
在他巋然不動的時候,吳橋一朝着自己的書包伸出手。
一陣翻翻找找之後,他掏出兩個藥盒,大大方方擺到了桌面上。
然後在佟語聲的目光下,拆開包裝、摳錫箔紙、把藥片一粒粒擺在手心,又認認真真數了個數,就這水杯裏的水,一把吞服。
似乎是感受到了佟語聲的目光,吳橋一輕輕卷起他的長袖。
九月初的夏末,全班只有他們倆穿着長袖。也是因為這個,佟語聲才一直對他的“怪異”非常包容。
不出他所料,白色的襯衫之下,那雪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上,張牙舞爪地長滿了疤痕。
有青黑色結痂的,有還帶着血紅的,還有已經痊愈輕輕隆起的……
它們縱橫交錯、毫無章法,唯獨不約而同地張揚着詭谲的痛感。
佟語聲對他們太熟悉了,能看出來每一道劃痕所包含的決絕和迷茫。
他左手的袖彎下也藏着一道,只有一道而已,但卻是從上到下、幾乎是完全沿着血管流向縱向切割。
深得傷到了肌肉,哪怕是痊愈了很久,也依舊會在下雨天隐隐作痛的程度。
“我生病了。”這是吳橋一第一次主動對他說話,沒有躲閃,大方得讓他有些刺眼,“我需要吃藥。”
他只是簡單地解釋自己吃藥的原因,佟語聲也清楚他這樣的人不可能會有別的想法,但他莫名覺得對方給了他些許勸導和鼓勵。
于是他也将左手的袖子卷起來,将那道疤痕放進正午的陽光裏。
伸手輕輕撓了兩下,佟語聲不自然地笑了笑:“巧了呀。”
像是一只在黑暗裏盤踞過久的蜈蚣,猛地見光讓他有些無處遁形的慌亂。
看着那人平靜的、沒有絲毫訝異的表情,佟語聲一直高高懸着的心,輕柔緩和地落地了:
“相悲一長嘆,薄命與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