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桌
國內的教室和吳橋一認知裏的教室完全不一樣。
休學前,他一直在英國有名的私立高中就讀,一二十人的小班教學都叫他承受不來,更何況這瞬間擴大了好幾倍的六七十人。
吳橋一有些焦慮地站在門口,只覺得黑壓壓的人潮要将他吞了去。
“外國人”、“藍眼睛”之類的生詞砸進他的耳廓,總之就是異類,告訴他自己與他們不同。
面前,每雙眼睛都直直地盯着自己,那一排排黑色的洞讓他害怕。
快逃。
下意識回頭,卻發那來時的路早已變成陌生模樣,方向錯亂、标志物易位,根本找不到逃離的大門。
前路和後路都是死的。
他覺得自己像是身處在愛德華·蒙克的那張《吶喊》裏——
世界是扁平的,色彩是雜亂的,線條是扭曲的,情緒是崩潰的。
吳橋一很少産生如此藝術性的聯想。他不是個有藝術細胞的人,只有被逼急了才會胡思亂想。
“還愣着幹嘛?快進來,不要耽誤大家上課。”
講臺上的女老師似乎說了一句什麽,吳橋一的耳朵聽見了,但是大腦沒有接受到任何信息。
他的手心攥滿了汗水,尖叫、逃跑、發瘋,他似乎不得不選一個。
就在他的腿已經開始後撤時,一個熟悉清脆的聲音刺過了他的耳畔:
“Jo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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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只手突然理順了一團亂麻,吳橋一攀着那聲音,終于看到了角落裏那熟悉的身影。
瘦削白皙的少年正朝他揮手,他的臉上還有被書邊壓出來的紅印子,定是剛剛才睡醒。
吳橋一怔怔望過去,像是一小盞燈驅走了黑夜,周圍的喧嚣都消散了,随時準備逃逸的腿,又輕輕收了回來。
“來這兒坐!”那人拍拍一旁的空桌,彎眼朝他招手,“我正好沒有同桌!”
同桌就是deskmate,吳橋一在腦子裏艱澀地翻譯了一遍,依舊覺得陌生。
英國的小班教學不存在deskmate,就算去實驗室畫室,他也會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
和別人分享同一片空間是件惡心的事情,但那少年的存在,又顯而易見地降低了那份排斥感。
這讓他徹底忘了,今早他是因為誰,才淪落到如此田地。
吳橋一垂下眸子,朝那空位走去。
随着步伐邁動,周圍的聲音又模糊成了一團,在他的耳邊被屏蔽彈開,直到那少年伸手幫他拉開座位,耳畔又撥雲見日般清朗起來。
少年低頭拿出草稿紙,在上面寫下三個字。
“話語的語,聲音的聲。忽有人家笑語聲的語聲。”
吳橋一沒能聽懂那後半句說的什麽,只能勉強認出草稿紙上,那清清秀秀的三個漢字。
“佟語聲,這是我的名字。”
佟語聲把草稿紙推到那人面前後,就這樣趴在自己的桌子上,仰頭等着對方的回答。
不只一個人說過,佟語聲的眼睛看起來像只小狗,一動不動盯着人看時,總讓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腦袋。
果然,那人碰上他的目光,眼中的湛藍泛起波紋。
他猶豫了片刻才撤回目光,轉身,從劍橋包中掏出一只鋼筆,龍飛鳳舞寫下一串英文。
“Joseph Evans”。
藍色的眸子悄悄睨了他一眼,又在一邊一筆一畫寫了三個字——
“吳橋一”。
原來漢字也會寫,佟語聲看着那工工整整的字體,愉悅起來。
本來還想多跟他聊兩句,結果還沒開口,這人便已經合上筆蓋兒,把頭埋進了臂彎中,鴕鳥一般不再搭理人了。
但這卻不影響佟語聲的好心情,就算這人說話做事都很被動,但單單是看着他藍色的眼睛,佟語聲就覺得呼吸順暢了起來。
他之前特別羨慕別人上課可以和同桌說小話,現在終于也有近在咫尺、可以傳小紙條的人了。
因為生病的緣故,哪怕人緣再好,也沒有人敢坐佟語聲的同桌,似乎身體不好的人天生就把“碰瓷”寫在了額頭上,所有人都該打着“保護”的名號避之不及。
以前溫言書還找着借口坐在他的前座,這學期他老媽幹脆直接和班主任打了招呼,讓他坐到了講臺最靠前的那個位置。
現在,遠遠就能看見他僵硬地挺直的腰板兒,別扭得不行。
一時竟不知道誰更慘了。
擡頭間,方玲剛剛走下講臺,溫言書的腰背立刻塌了下去。
他趕緊撕下那張早就寫好了的小紙條,左顧右盼,趁着老師訓話的時間傳了出去。
佟語聲把紙條攤開在手裏一看,眉眼裏立刻藏不住笑意來——
“你同桌好帥!!好嫉妒!!為什麽我旁邊就坐了個書呆子!!”
像是自己私藏的寶貝被誇贊了一般,佟語聲頗有些洋洋得意地擡起頭。
他看了一眼溫言書身邊、那個坐得端端正正的“書呆子”,沒回紙條兒,只是頗有些欠扁地給他做了個口型:
“好好學習!”
那人便憤憤地趴回去了。
按理說,已經睡了一上午,剩下半堂課的時間應當過得很快。
但沒有人陪聊,那短短二十分鐘對于不聽課的佟語聲來說,就像是被黑板上的單詞拉成了兩個小時,生生在板凳上長出磨人的釘子來。
于是,他趴到桌上,悄悄數起了吳橋一的睫毛。
一粒光落在那濃密的彎黑處,吳橋一輕輕皺了皺眉,顫動的睫毛将那光亮抖落,像是雪片一般融化紛飛。
佟語聲匆匆撤回目光,拿起抽屜裏拿本課外書打起了掩護。
那頁恰好是帕斯捷爾納克的《邂逅》:
“雪在睫毛上融化了,
你的眼裏充滿憂郁,
你的整個身型勻稱、和諧。
仿佛一塊整玉雕琢……”
放學的鈴聲終于響起,同學們快速排好隊湧向食堂。
佟語聲坐在原地等着最後一個人離開,卻沒想,一旁這位剛剛醒來的同桌,根本就沒有要走的意思。
擔心他是新來的不懂規矩,佟語聲輕輕提醒:“你不去食堂嗎?再不排隊就吃不上了。”
吳橋一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動,似乎想要回答什麽。
想來,自己還沒聽過他的聲音,佟語聲盯着他欲言又止的唇,眼裏寫滿期待。
“……”
“Joey?”
就在他快要開口的前一秒,一個熟悉的女聲從門口傳過來。一擡頭,黑發黑瞳的亞洲女人正朝教室內望着。
佟語聲看着女人手裏拎的餐盒,驚喜道:“你也在班裏吃飯呀?”
吳雁在門口的時候,就認出了吳橋一的這位新朋友,這回又不小心打擾了他們交流,她還沒落座,就感受到了吳橋一的不耐煩。
自己的出現似乎總不是時候,吳雁有些懊惱,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到吳橋一面前,猶豫再三,不知道怎麽開口。
氣氛被她搞得有些尴尬,直到旁邊那幹淨得像是一張紙的男孩看過來,脆脆的聲音響在她耳邊:
“阿姨好!”
是個光聽他的聲音就會讓人心情放松的孩子。
吳雁笑起來,一邊将餐盒打開,一邊跟他打招呼:“你好。”
她也不是話多的人,不太會和小孩子寒暄,怕吳橋一嫌她多事,把帶來的一打課本和工具書放下,叮囑了兩句便走了。
佟語聲熱情地把人招呼走,奶奶還沒來,他便就撐着臉去看吳橋一吃午餐。
外國人的午餐比不上渝市美食的半分,一塊三明治,幾片生菜,也難怪吳橋一吃得這麽郁郁寡歡。
如果換成別人,肯定會對吳橋一産生一肚子的好奇——為什麽從國外轉學回來?為什麽看起來總是不開心?為什麽不和大家一起吃飯?
但佟語聲并不好奇。
因為他曾經也是斷斷續續休學,曾經也長久不見笑意,他也沒法和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飯。
他不願意別人問他為什麽,他便也就不會這樣問別人。
吳橋一也是奇人一個,被這麽直勾勾盯着也沒有不自在,認認真真吃着三明治,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樣。
他也全然不去問佟語聲餓不餓,要不要吃一些,任由佟語聲餓到對他那寡淡的三明治都起了心思,也沒知會出半句來。
終于,在他快要吃完的時候,佟語聲的奶奶姍姍來遲。
“幺兒!”門口,奶奶提着大包小包,額頭滲着一層薄汗,“對不住喲,出門跟門口的老太婆子吵嘴耽誤了,可把我幺兒餓壞了!”
佟語聲應了一聲“奶奶”,便嘻嘻笑着接過保溫桶:
“不餓,我早上吃得多。”
接着擡頭關切地問她:“吵嘴贏了嗎?”
奶奶一臉驕傲:“必須哩!”
佟語聲咯咯笑起來,這才放心地打開了保溫桶。
一打開,香氣撲鼻的玉米炖排骨直勾得他垂涎三尺。
身旁,吳橋一也沒忍住,眼巴巴看過來,手裏的三明治瞬間不香了。
想到剛剛這人對自己的不聞不問,佟語聲瞬間覺得扳回一城一般神清氣爽,得意的樣子像極了剛剛吵嘴贏了的奶奶。
然後奶奶就給了他的額頭一板栗:“千翻兒(注1),你把人家小崽兒饞壞咯!”
意思是讓自己給他分點。
吳橋一能聽懂普通話,渝市方言就有些接觸不良了。
他只饞兮兮地聽祖孫倆拌來拌去,接着就看佟語聲把一動未動的排骨湯推到他面前。
“吃嗎?”
少年笑着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