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學
小病熬人滴水石穿,缺覺送命立竿見影。
清早,佟語聲頂着黑眼圈,一邊打呵欠一邊慢慢磨蹭下樓。
隔壁小賣部的爺爺正躺在藤椅上,半張皺臉津在樹蔭下,破收音機裏咿咿呀呀唱着戲。
——白蛇傳游湖,白素貞對許仙一見鐘情:
“驀然間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陽道巧遇潘安。”
初見的第一印象就是貌比潘安,佟語聲心道,果然長得好看是拉進人與人之間距離的敲門磚。
他想到了昨天的那位藍眼睛的少年,外國是沒有潘安的,外國只有上帝和天使,還有精雕細刻的大理石雕塑。
老爺子跟着唱起散板:
“這顆心千百載微波不泛,卻為何今日裏陡起狂瀾?……”
一見傾心藏不住。
穿過青石板階,溫言書早就提着一袋煎餃站在巷口等他。
“佟佟!”那人開心地喊道。
“煎餃!”佟語聲比他還開心。
溫言書笑着罵了一句,把他從最後一節臺階上拉下來,剛要把餃子遞過去,想想又收回背後:“你真的能吃嗎?煎餃挺油的。”
佟語聲舔舔嘴唇,搖尾乞憐:“就吃一點。”
溫言書大約早就猜到了,打開袋子,一半煎的一半蒸的,騰騰冒着熱氣:“自己看着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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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焦黃的煎餃遠比另一邊的蒸餃誘人,但比起饞着,佟語聲倒是更怕死,于是默默掰開一次性筷子,伸向看起來就非常寡淡的蒸餃。
食不言寝不語,看着佟語聲悶頭把餃子吞下肚,溫言書才小心問道:
“身體還沒好嗎?我看你黑眼圈都起來了。”
佟語聲慢吞吞咀嚼完,又細細把手擦了幹淨,這才一把勾過他的肩膀,作親熱狀:“想你想到徹夜難眠~”
肉麻話一出,溫言書立刻撒開手後退三步:“吐了啊。”
溫言書是個覺醒不久的同性戀,作為長在安全區內的“窩邊草”,佟語聲最喜歡有事沒事惡心他一把。
看那人不再追問,佟語聲悄悄松了口氣。
——他昨晚确實沒怎麽睡,重返校園讓他有些緊張,情緒一動就開始缺氧了。
他伴着樓下夫妻的吵嚷,撐着身子打開臺燈,靠在床頭一邊看書一邊吸氧。
《瓦爾登湖》藍色的封面和少年湖藍的眼睛在他腦海裏交映重疊,彙成了一個藍色的夢,早上醒的時候,制氧機還在運轉,書已經掉到了床底。
現在被他裝在書包裏,背在身上。
兩個人邊走邊聊邊歇,速度很慢,彎彎的石板路便也就在腳下彎彎地延伸,倒也不催人。
石板路隔着兩條街的地方,是一棟獨立的洋房別墅。
吳橋一剛從被窩翻出來,頭發翹了幾縷,精神萎靡。
房間外,吳雁的聲音傳來:“Joey,第一天上學盡量不要遲到。”
吳橋一聽得明白,盡量不要就是可以,于是揉着眼睛又鑽回被窩裏。
眯了大約五分鐘,廚房傳來煎鍋“刺啦啦”的聲音實在讓他難以入眠,他煩躁地穿上衣服,出了房門。
吳雁看他起來:“帶上書包吧,多少像樣點。”
說話間,已經把他的劍橋包從衣帽間拿出來,放到他的手邊——畢竟是為了“像樣”,裏面自然空空如也。
但是,吳橋一想,既然書簽必須放在書裏,那麽書也應當放在書包裏。
于是他回到房間,抓起床頭那本《花間集》。
塞進去前,他翻了一眼,正巧翻到那片紅葉子,在一片白紙黑字之中特別打眼,于是打了一半的呵欠斷了。
吳雁笑起來,輕聲問:“昨晚沒睡好?新家還沒習慣吧?”
吳橋一沒作聲,埋頭吃起煎蛋來。
從很久之前他就開始依靠藥物入眠,根本就沒有睡得安穩一說。
昨天也是照常服了藥的,但入睡還是遲了些,總有個脆亮的聲音在他耳邊念着詩,叫他一遍一遍從困頓中清醒。
照平常,他可能已經下床去掀桌子了,但這回他難得心情平穩,任由那家夥的聲音在自己腦海裏窸窸窣窣了半個晚上。
最後,他疲累得遭不住,下床拿來那《花間集》看了兩眼,瞬間藥效就沖走了聲音,把他裹進薄毯裏哄睡了。
他低下頭,認真切着那顆流心的荷包蛋,刀叉劃動,淺黃色不受控制地滿溢出來。
看起來有些殘忍,但卻讓吳橋一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些。
對面,吳雁輕聲問:“一會兒我和你一起走着去嗎?學校也不遠。”
吳橋一捏着刀叉,沒吭聲,倒是窗外傳來一聲鈴铛般清脆的聲音,引得他扭過頭去——
“你知道嗎?蘇東坡有句詩,就是寫的你和你媽。”
樓下的林蔭道,少年正悠悠地從樹影中穿過,聲音比步伐輕快。
同行的同伴問:“什麽?”
少年笑起來:“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吳橋一聽不懂少年文乎文乎的俏皮話,只聽見同伴笑着罵道:“這是形容夫妻的,你丫別亂用啊!”
繼而兩個人的嬉笑聲傳開,在樹蔭下砸出一串淺金的花來。
吳橋一站起身,從二樓的窗邊往下看去,少年剛好拐向街角,只悄悄然留下一個鍍着光邊的背影。
坐回桌邊,怔愣了片刻,吳橋一才緩緩想起吳雁方才的問題:“一會兒我和你一起走着去嗎?學校也不遠。”
于是他抓起書包,随手又抄了塊吐司,臨走道門口才想起和吳雁報備:“我自己去。”
沒等吳雁回答便關上門,噠着硬底的英倫皮鞋下樓去。
吳雁剛起身,要從窗臺看去,桌上的電話便響了起來。
每天早晨丈夫都會從大洋彼岸打來一通電話,此時的劍橋正漸漸步入深夜。
“Anne剛睡着,你們最近還好嗎?”男人用帶着牛津口音的英語問道,“Joey現在在幹什麽?狀态怎麽樣?有沒有什麽不适應?”
問題太多,吳雁只是笑着,慢條斯理地用英語一個個回着:
“挺好的,Joey剛剛去上學了,話還是不多,雖然免不了焦慮發作,但他好像交到了朋友,至少,他應該有這方面的意向……”
男人只是一個勁地“Fine,fine”,素日裏的沉穩勁都被喜悅蓋了去。
在從窗口看去時,吳橋一和他幹淨的黑皮鞋一齊消失在視野裏。
此時,人正站在別墅後的岔路,看着一條路生生分出的三個巷口,一時做不出選擇來。
晨練的大爺、早起買菜的阿姨、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每條路都有人走着,唯獨沒有他要找的人。
吳橋一肩上挎着書包,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流動的人群,有些恍惚起來。
他在追什麽?吳橋一尋思了半天,竟一時也找不到突然沖下樓的理由。
自己這樣的無目的行動,讓他聯想起每個聖誕夜的壁爐裏,總會有不識好歹的飛蛾被火焰吸引,沒有原因,只是結局永遠慘烈。
回家吧,莫名其妙。
吳橋一悻悻轉身,回頭看向自己剛剛來的方向時,他發現,身後的路也不知什麽時候變得像毛線團一樣複雜。
“嘶……”他倒抽了一口氣。
他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了。
身前身後,自己站着的路口起碼能走出幾百種路線來。
吳橋一之前在英國的時候就不怎麽認路,更何況,這裏還是以路況複雜而聞名的渝市。
他擡頭觀察情況,路口的大爺大媽正聊得火熱,他的漢語聽力能拿滿分,但偏就理不清這永遠高亢激昂的渝市方言。
于是他皺着眉,非常勉強地站到了路口的指路牌前——東南西北。
東南西北?
要能分得清東南西北,路癡還能叫路癡嗎?
吳橋一有些惱火,伸腿踢了腳馬路牙子,靠着直覺随便挑了條路走了。
他也不知是朝着家走、還是朝着哪裏,只是看到岔路就随便選一條,直到他第七次看見街角同一只老狗時,才後知後覺,原來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轉。
佟語聲雖然路癡,但腦子不笨。他在路口揪了些草,經過一個路口就放一根做标記,及時止損了好幾次,終于走到一條豁然開朗的大路前。
“渝市第一中學”,路對面的大門這樣寫着。
他隐約記得,自己應當就是要來這裏上學的。
沒有多少劫後餘生的輕松感,他走在稀稀朗朗的讀書聲中,一腳踩着一片樹的影子。
就像是書簽應當在書裏那般自然。
“跟我先熟悉下單詞。”
西樓,走廊最靠裏的教室傳來講課聲,高一(5)班,吳橋一的班級。
“Sapphire,是藍寶石的意思……”
講臺下,佟語聲枕着方玲講課的白噪音,放肆地趴在最後一排的課桌上補眠。
聽着忽遠忽近的講課聲,腦子裏出現一顆形狀清晰的藍寶石。
那寶石棱角逐漸模糊,變成了一片湖,一本書的封面,最後竟成了一雙澄澈的藍色眼睛。
——藍色的眼睛。
“……是藍眼睛吧?外國人?”
“好好看,好像藍寶石!”
“這都快放學了,長得帥就能為所欲為?”
……
藍眼睛的外國人?
朦胧間,佟語聲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直到那清晰的讨論聲和他腦子裏的藍眼睛相交融,他才從睡夢中抽離,緩緩擡起頭。
這已經是今早的最後一節課了。方玲站在講臺上,本有些惱火,但一看來人的面孔,氣便消了一半:
“快進來吧,開學第一天怎麽就遲到呢?”
佟語聲這才聞聲望過去——
那少年就站在門口,湖藍色的眸子正好映出窗外秋日的天。
那是萬裏無雲的,天上也是,他眼底也是。
那一瞬間,瓦爾登湖、Sapphire、秋日之空都彙聚在一起。
佟語聲驚喜地睜開眼,困意一掃而空:
“Jo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