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未來
雖然佟語聲的字典裏沒有“考試”這兩個字,但溫言書撲面而來的痛苦和焦慮已經快讓他窒息了。
佟語聲瞥了一眼焦慮的源頭——衡寧同學早已經攤開了習題冊狂刷了起來,腰板挺得筆直,一副與世隔絕的模樣,早已經把周圍兩個“混日子”的抛在了腦後。
前排,一批包括溫言書在內的同學一來到座位上,便被衡寧周遭強有力的學習氛圍裹挾,紛紛投入到了學習狀态中去。
佟語聲很難和這樣的氣氛共鳴,朝後排一看,聽到遠遠就一片鬧哄哄的聲音,這才有幾分回了快樂老家的輕松感。
果然上了高中就不要命的也只是少數罷了。
慢悠悠踱回去,這才發現熱鬧的中心竟是自己的位置。
準确說,大家都是沖着他的漂亮同桌來的——
“聽說你是英國人,是不是英語成績特別好啊!”有人問他。
佟語聲只覺得聽的不對味——自己都還不知道他是英國人,這群人哪兒來的消息這麽靈通。
再一看,被團團圍住的吳橋一怔面色鐵青,微低着頭,雙手緊張地握拳撐在腿上 ,全身上下寫滿了“拒絕”。
那群人分明看得出來,卻只道:“他好高冷啊,真有氣質!”
佟語聲只覺得荒謬得可笑,于是只伸手撥開人群,帶着幾分矜貴地坐回了位置上,翹起了二郎腿:
“明天上午要摸底考了,都不學習的呀?”
大家定睛一看發言人,立刻笑起來:“佟總都發話了,還不趕緊的。”
這話看似恭維,事實上懂內情的都知道是變相的玩笑。
佟語聲是出了名的學習苦難戶,除了自發性地對語文充滿熱愛,其餘和“念書”沾邊兒的活,他是沾也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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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成績也是爛得一塌糊塗,勉強只能搭上普高的分數線。
最後,是因為參加過幾次全國性的作文比賽,成績實在漂亮,便以類似于特長生的身份留下來了。
佟語聲對同學們的玩笑話倒也毫不介懷,甚至順着杆子往上爬,借機把人都轟走了:
“快去吧孩子們,小心佟總把倒一的位置讓給你們。”
看着人群嘻嘻鬧鬧地三圈,吳橋一的面色終于舒緩下來 。
佟語聲看向他,伸出個大拇指,越過三八線,在吳橋一的桌子上劃了一圈,又繞回屬于自己的“渭河”最後點在自己胸前:
“感謝佟總救吳橋一同志于水火。”
這話句式略有些複雜,吳橋一的目光順着他的手指劃了一圈,最後也落在他的胸前。
沉默半天,才鄭重開口道:“謝謝。”
嚴肅得确實像是感激一名在戰場上拯救他的老同志。
他沒開一次口,佟語聲就覺得稀奇,這次更是愣了半天才嗤笑出來:“哈哈哈不客氣!”
看着這人傻不愣登、連漢字都認不全的樣子,佟語聲想,或許這次自己真不用考倒一了呢?
為了防止打消國際友人的學習積極性,佟語聲關切道:“明天上午考試,你可以和老師申請一下使用字典,又不認識的字可以查一下。”
看他直愣愣不帶情緒的目光,佟語聲忍不住又補充了一句:
“要不明天我幫你說吧,條件是你得多主動跟我說說話。”
吳橋一點點頭,好半天才局促地補了一句:“好。”
這便是他理解中的“多主動說話”了。
佟語聲給了他一個清清爽爽的wink,那人也不知接收到沒有,怔怔地又低下頭去。
這堂課是中學生心理健康教育,佟語聲枕着老師的說話聲,拿出個本子做着《瓦爾登湖》的摘抄。
“大家對未來都有着怎樣的規劃呢?選擇文科還是理科?喜歡什麽專業?心目中理想的大學又是哪一所呢?”
老師在講臺上的提問鑽進耳朵裏,佟語聲只裝做聽不見,埋頭逐字逐句地抄寫着。
老師:“那我們按照座位順序來說一說,順便讓我們熟悉一下彼此 。”
佟語聲的喉頭有些發堵,捏着筆的手心微微滲出汗來。
“我想學文科,考北外,當一名翻譯。”
“我想學計算機,應該是理科吧?渝大就挺适合我,離家近。”
……
大家一個一個回答着,每個人多少對未來都有所規劃,這讓佟語聲有些不安起來。
終于輪到了吳橋一。
佟語聲忍不住放下筆,他想,這位知音或許會選擇不發言,這樣也多少會有個人陪他了。
一偏頭,發現這人桌上正攤着本數學必修一,桌角是一本漢英詞典,手邊的草稿紙上,抽象雜亂的公式宛如街頭塗鴉藝術。
光看這架勢,就不是什麽學習的好料子。
在衆人的目光中,吳橋一輕輕起身。
他身材極好,修長又高挑,硬生生把那校服穿出了西裝的筆挺感,從佟語聲的角度往上看着,那優異的下颌線只将他貴公子的氣質凸顯無疑。
佟語聲莫名有了些壓力。
吳橋一不喜歡被人團團圍住,但這樣的當衆發言,對他來說顯然不算困難。
他的目光沒有和任何人接觸,站定後,只是快速說了一個英文單詞:“Psychologist.”
心理學家。
佟語聲沒聽懂這單詞什麽意思,但吳橋一的發言,還是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惶恐。
原來連吳橋一也對自己的未來有了期許。
佟語聲有些緊張地站起來,他頭一次覺得被人盯着居然這麽不自在。
大家齊刷刷掃來的目光,讓他有種當街游|行的恐慌感,他放下手中的筆,看着老師好半天,才緩緩開口道:
“我,我還沒想好。”
老師笑道:“文科理科也沒想好嗎?”
底下立刻有人接了話茬:“佟佟肯定選文科呀,這還用問嗎?”
這聲音倒是讓佟語聲自己覺得陌生起來。
他還是搖搖頭,緊着嗓子道:“我不知道。”
汗水都快流到下巴尖兒了。
佟語聲是整個課堂上,唯一一個一星半點兒都沒說出來的人。
其他同學要麽早有了規劃,要麽沒想好也願意身邊糊弄幾句,唯獨他,接連說了仨次“沒想好”、“不知道”、“不确定”。
最後,老師有些無奈地擺擺手,對他說:
“你可以想一下,自己喜歡什麽,擅長什麽,如果對未來感到迷茫的話,可以提前開始留心了。”
佟語聲恍惚地坐回位置上,只偷偷低下頭,鑽在抽屜縫裏吸了幾口氧氣,這才慢慢緩過神來。
他向來是忌憚“未來”二字的。
剛開始确診的時候,醫生就跟爸媽提過,自己已經命不久矣。他刻意忘了期限,只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活着。
他是随時随地都可能死去的人,或許是一次輕微的撞擊,或許是一次感冒,又或者某天上樓時太急,任何一點常不在意的磕碰,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爸媽也不止一次跟他說過——熱愛生活、享受當下,細品來根本就是及時行樂的意思。
他是個沒有未來的人,他的目光非常的短淺,他只配看見當下。
手肘下,梭羅的字句正好停在他的筆尖——
“所謂的聽天由命,是一種得到證實的絕望。”
佟語聲只覺得叫人詛咒了,只合上筆帽,紅着眼趴進臂彎裏睡覺了。
放學聲沒把他叫醒,是溫言書硬生生把他推起來的。
手邊,吳橋一已經不見了身影,教室裏的同學們也走得七零八落。
佟語聲只迷糊着擡起頭,看着挂鐘才知道一個下午又混跡過去了。
溫言書說:“佟佟,我放學不能跟你慢慢走了,我媽每天掐點兒在家蹲我,我得用跑的。”
佟語聲腦袋還有些發懵,只啞着嗓子“嗯”了一聲,便看這人拎起書包飛馳而去了。
等他收拾好書包悶悶地起身,才發現真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夕陽下的教室是桔紅色的,佟語聲怔怔看了一會兒窗臺上枯萎的吊蘭,這才背上書包,鎖門。
匆匆走下樓,牆邊剛好冒出一雙熟悉的藍眼睛。
與他對視的一瞬間,對方的眼神裏升起一絲無法忽略的疑惑。
“Joey,你還沒走啊?”佟語聲問道。
吳橋一也确實沒想到,自己兜兜轉轉繞了十幾分鐘,居然還在學校裏。
碰上佟語聲的那一瞬間,他也是震撼的。
只是緊接着,他便想起來,今天早上他在家中窗口看到了來上學的佟語聲,那他回家的路上,必定會經過自己家。
于是吳橋一擠出了兩個字:“一起。”
佟語聲似乎誤會了什麽,撐大眼睛驚喜道:“原來你一直在等我啊!”
吳橋一看着他眼裏那簇晶亮的夕色,沒否認。
一路上,吳橋一便順着佟語聲步子的方向行進。
這人走路特別特別慢,慢到一階樓梯能走出十萬八千裏,慢到把夕陽走成了月色。
吳橋一便就這樣走着,看他下那階臺階,自己就一溜煙兒先去底下等着,等他找到新的方向,再一溜煙兒沖下去。
他看着佟語聲扶着扶手喘氣,就像看正常人張口呼吸一般,毫不新奇,也沒有半句好奇和關心。好像真就把他當成導航的工具一般。
終于,吳橋一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發現了自家的別墅,也沒跟佟語聲打招呼,直直拐個彎,便兀自回了家中。
佟語聲站在門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人應該是回家了。
就這樣就回家啦?佟語聲看着眼前黢黑的路,有些無奈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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