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對于李全有,整個派出所都是認識的,他們對罪犯有多兇殘,對李全有就有多熱情。這也許是矛盾的,而事實卻是這些民警們确實把工作以外的所有的熱情都用在了李全有身上。這顯然是不符合常理的,一個人怎會有如此大的魅力?李全有确實是有的,這得益于他爛好人的屬性,這是隊長馬沖說的,他們是初中三年加高中三年的同學,似乎說起來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李全有在十歲左右的年紀随母親回了蘇裏楊,在鄉親們的接濟下成了村子裏唯一一個上的起學的人,高中成績更是驕人,可是卻在高考前夕母親離世,他就再也沒出現在校園裏,為此校長還親自去了蘇裏楊接他回來高考,但李全有仍舊沒有回來。
或許上天仍是眷顧他的,沒想到他的聰明才智在別處開了花,十幾年之後他低調回家,直接将破舊的快要發黴的蘇裏楊扶了起來,辦養豬場,辦皮革廠,辦小工,就差給蘇裏楊發錢了,讓本想往外走的蘇裏楊又重新折返了回來。為此縣扶貧辦的人還特地表揚了李全有,他也因此成了明星人物,十裏八鄉的人,提起李全有,總會點點頭,這人聽說過。
可是大家不知道的是,李全有除了在蘇裏楊辦這些廠子,他在縣裏新開發的地皮上也辦起了面粉廠,當然這些大家是不知道的,或許馬沖也未必知道,這畢竟是莫俞工商局的同學透露出來的,但李全有只是出資,實際承辦人卻不是他,只是不知道原因為何。
對于蘇裏楊,李全有起初是為了報答鄉親,為此他給村民的報酬遠遠高于同種水平,起初村民還是感激的,這讓他們拿到了現實中的鈔票,得以有條件的走出蘇裏楊,但是他們出去後卻又馬上縮了回來,因為外面的錢實在不太好賺。而當這種好日子維持一段時間後,他們對李全有的感激也漸漸變為理所當然,原因在于他們的生活已經太久沒有飛躍的改變,他們已經開始不滿了。
李全有在蘇裏楊的辦的豬廠和皮革廠基本上沒有什麽利潤,任何廠子辦在蘇裏楊那種地方只出來都是個問題,李全有甚至已經開始從別處拿錢來補貼豬廠了。馬沖每每提到豬廠情緒比李全有還要激動,由于李全有不大往豬廠去,豬廠的豬總是被村民偷出來賣掉,這已經不是一個秘密了,但是李全有卻渾然不知。
馬沖有時耐不住性子,也會朝李全有發脾氣,勸其及時收手,這樣下去只會養出仇人。但李全有每次總是嘿嘿笑兩聲,從包裏掏出好茶葉給馬沖泡上。馬沖便不再說什麽,他老婆只是小學畢業,一個水廠的抄表員,現已經是水廠的行政主管,一個有編制的人了。最初馬沖聽到也是很驚訝,還以為他媳婦兒出息了,還是一年後媳婦兒随廠長老趙出差,才知道是李全有暗中幫忙。最初馬沖以為李全有是有所圖,因此堅持此事自己不知,自然也沒其他人知道。後來發現,但凡認識李全有的人,都多多少少受其恩惠,無論你是高官,或是路邊倒地不起的乞丐。以至于現在的出警,稍微偏點的地方,都是李全有帶路,自己那輛桑塔納和摩托車接警察比接自己的老婆還多,他倒也随叫随到,莫海升最初也認為不妥,後來竟習以為然了。
只是莫俞始終對李全有抱有一絲警惕,這種警惕在其他人看來就是一種生分。但是李全有總會做出一些逆人性的事情,如果說是爛好人,那麽他應該上趕着貼近莫俞才是,然而事實恰恰相反,莫俞越是生分,他越是躲的遠遠的,莫俞雖有仍有警惕,終究慢慢的就不再注意他。可是這幾個月蘇裏楊走下來,他又覺得在李全有身上似乎粘附着一種奇怪的矛盾體。他就像一個路過的行人看到有人溺水,他路過駐足,最終将人救起,卻轉身将其勒死,再扔入湖中。
莫俞也想不明白為何對李全有會有這種芥蒂,難道是因為那張臉?雖說那種級別的燒傷總會讓人有些望而生畏,但是大部分人已坦然接受。可是面對了這麽長時間之後,莫俞看過之後眼神仍是不由的閃躲起來,你很難界定眼前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臉部像是揉成一團紙的面具人。
剛從鎮上下來,李全有得了幾瓶蛇酒,便帶了來看看蘇大伯,剛進蘇裏楊,正趕上蘇全盛騎着個自行車帶着他媳婦兒劉珍往莊子裏走着,轉頭看見李全有慌得擡腳下來。劉珍笑呵呵的跟李全有打着招呼,卻看蘇全盛使勁拿胳膊肘頂着劉珍,還沒跟李全有打招呼,卻先訓起自己老婆來了:
“我說不讓你跟我一塊上街,你非得去,倆孩子在家你鎖門了沒有”
劉珍也是一頭霧水,不過好像明白了過來,慌得說:“全有哥,今天在俺家吃飯哈,我先回去燒飯,回頭看看孩子”
這會兒剛吃過晌午飯,下午1點鐘,就是不知道這兩口子要留哪一頓,且每次都是這個說法,一次也沒見他們兩口子把自己往他們家裏拉過。李全有也不想與他兩口子多說什麽,今天事兒也多,因此不能再像之前耽擱太長時間。
蘇全盛遞煙過來,李全有并沒有接,而是騎上摩托就要走,蘇全盛慌得攔在前面:“哎呀,說了留飯呢,你好歹去俺家吃一頓”
李全有拉了拉蘇全盛:“全盛,我今天真有事,改天再說吧”
仍然要走,這蘇全盛就是不讓,“啥事啊,那麽急”
Advertisement
“那你有什麽事,你盡快說,我真有急事”
難得見李全有這麽着急過,蘇全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看,你之前說年初五來俺家,也沒來”
“确實有事,也不方便過來”
“我知道,我知道,俺聽說了,那有根就不是個東西”
“全盛,你要是沒事,我真的有急事要去蘇大伯家”
“蘇大伯他不是搬你豬廠去了,你上那幹啥去”
李全有倒不知道蘇大伯怎麽突然改了主意,一時也有些詫異,緩緩神說道:“哦,我去幫他拿點東西”
“哎呀,他那些破爛兒”
李全有不想聽他說那麽多,把摩托後退了幾步正要走,沒想到這蘇全盛像狗皮膏藥一樣貼過來:
“全有哥,你看,你初五說是給俺妮兒包紅包呢,這不争氣的閨女就記上了,哭到現在,不去哄哄,她非哭死那不可”
“全盛啊,初四我就包過了,大家都看到了,再說,這年都過去多長時間了,我現在包像啥樣嘛”
說罷揚長而去,他猜蘇全盛肯定在後面罵他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蘇全盛只在心裏罵他了,并未說出來,他怕人聽了去。
李全有還沒來到蘇大伯屋裏,就聽見狗子在叫,李全有騎着摩托直接沖上了河堤,卸下袋子,狗子聞到了肉味,一個個瞪紅了雙眼,雖然餓的皮包骨頭,但是那兇猛的戰鬥力,吃下一個人是沒問題的,不多會兒,狗子停止了吠叫,李全有将肉倒了出來,看着他們大口的吞着那些肉,他在想是不是應該把這些狗子帶到豬廠裏去。
裏面其實并沒有什麽可收拾的,李全有把那個大擺鐘抱下來,這是唯一一個有聲響的東西,蘇大伯說沒它說不着覺,就是不知道為何沒帶走。李全有在門檻上呆坐了一會兒,看着光線似乎有些暗了,陽光已沒有那麽刺眼了。便起身向下走去,走下河堤,他看了旁邊的小路,其實順着河堤走比經過蘇裏楊能更快到家,且不用再看到蘇全盛了,但是他必須回到村裏,聽說發生了一些事。
剛從後彎繞到大路上,卻看見前面有個小人竄出來,哭喊着嘴裏不知道說着什麽,走到跟前,卻看見王大嬸牽着玲玲正一路跑着回來,李全有慌忙叫住玲玲,卻看到,玲玲小臉已經哭花了,抽抽噎噎的說到:“我媽,我媽,死了”
李全有唬了一跳,王大嬸着急的說到:”“哎呀,別聽孩子說啦,小芬可能是小産了”
三人着急往小芬家去,卻看見有泉正拉着架子車從過道中出來,車上正是小芬,下面血紅一片,頭上還有血跡,李全有和王大嬸着急的看着小芬,還好人只是昏迷,李全有這才松了一口氣,和有泉商量了下,有泉拉着小芬先去衛生所,李全有拉着王大嬸還有玲玲回家開車送鎮醫院。
這時跟在後面的有泉媳婦劉萍說道:“那佩佩要不要先放我家”。
李全有正琢磨這事兒呢,放在哪裏好,想了想說:“我一起帶走吧,你還有兩個月的寶兒在家,照顧起來也不方便”
這會兒大家聞聲而動,都趕了過來,有幫忙推車,有過來打聽的
離得近的留旺媳婦接着話茬說道:“放俺家也行,鄉裏鄉親的,這也不算啥事”
劉萍接着說道:“俺家不是離她家近嘛,算了算了就這吧,全有哥,你跟我一塊兒過來給小芬拿件衣服吧,我也不方便再走一趟了,家裏還坐着鍋呢
李全有聽罷也只能這樣了,回頭卻看這邊王大嬸和玲玲已經跟着有泉走了好遠,也沒得及想太多,就跟着劉萍來拿衣服。
推開小芬家的門,卻發現正屋的門也開着,李全有快步走向正門,這兩間屋小芬兩口子是不住的,這時候開着肯定蹊跷,只是屋子裏本來就沒堆東西,卻看到一卷紗布掉落在地上,滾出好遠。
這邊劉萍喊李全有來幫忙,李全有鎖好門,來到小芬住的那屋,卻見櫃子歪在一邊,東西散落下來,劉萍費勁的扒拉的櫃子,李全有趕緊上去把櫃子扶起來,但是找衣服自己不便插手,劉萍費了好大勁累的夠嗆,才在床頭櫃裏那裏找出來了衣服,随便找了個袋子套着。佩佩雖然還小但仿佛知道了什麽事兒似的,趴在門邊不停的哭着,李全有知道有更要緊的事,也來不及哄佩佩就提着衣服趕緊往回跑。
回到家時,發現李葉并不在,便進屋拿了車鑰匙直接出門了。
這一路開到最大馬力,還覺得這個桑塔納沒勁,到了衛生院,小芬已經醒了,不知道是不是沒力氣了,眼淚是一直流,就是沒聲,劉大夫就一句話,趕緊送醫院。
李全有抱起小芬就往外走,有泉跟在後面打開車門,李全有讓王大嬸先坐在上面,然後把小芬放進去枕着王大嬸的腿,李全有讓有根帶着玲玲先回,但是玲玲執意不肯,非要跟着她媽,李全有無奈只得帶着玲玲。
走在路上,王大嬸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你說這妮子怎麽這麽命苦呢,大過年的不讓回去,李剛最近不知道最近着魔了似的,天天不着家,留她一個人大着肚子在這,現在人都找不到”
李全有也是心亂的狠,他拿着衣服出來正好看見正往回趕的留旺媳婦兒,那媳婦兒看見她就跑,嘴裏神神叨叨的說了一堆,他本來也想細問,不知道他說的大事是不是跟小芬有關,但是聽慣了太多村子裏的以訛傳訛,他想想也就算了了,再說他也的确趕時間。
王大嬸還在抽抽搭搭的說着,李全有看了看旁邊低着頭的玲玲,本想打斷她,但是老人家可能是真的傷心:“這小芬雖然不愛說話,但是俺娘倆特別能說一塊兒去。哎,不是我說這個李剛,還沒我對她媳婦兒上心,他一喝酒就打小芬,外面看着人模人樣的,對自己媳婦兒是真狠心”
李全有不得不打斷王大嬸了,因為玲玲已經開始在抹眼淚了。
路面有些颠沛,李全有不得不放慢了車速,況且這是河堤,好容易來到平地上,但是路更不好走,村裏人到石陳鋪去,翻過了這個山頭,再有二十多公裏就到了,但是開車反而麻煩,要繞好遠的路,外面突然飄起了雨,或是雪,李全有心想這下糟了,萬一路面再打滑可咋辦,還好沒下一會兒,到了石陳鋪才算稍稍有點人氣,街上零星挂着幾個燈籠架子,地上一片泥濘,可能是剛才下雨,大家都散了,望着遠處自家的二層小樓,李全有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到鎮上的醫院時已經晚上八點了,小芬被推了進去,然後出來個醫生問話:“你們是什麽時候發現的,病人當時是什麽情況”
李全有并不知道,王大嬸接上話:“這個小閨女下午三點鐘左右回家看他媽躺地上,身上壓着櫃子,身上都是血,吓得不行,就趕緊送到俺村裏衛生所,簡單的處理了下,就趕緊往這送了”
“你說的時間準不準啊,再說你都是咋處理的,病人咋會這麽嚴重”
聽到這句,玲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王大嬸也是只抹眼淚:“時間肯定是準的,這小閨女喊我的時候,我正蒸馍呢,俺看着時間三點去起鍋,正弄着呢,小閨女就來喊…”
醫生顯得有點不耐煩:“你們衛生所是怎麽給病人處理的”
“就,就拿個那啥消毒的,給她,給她清理清理”
李全有大概知道什麽意思,他後悔應該讓有泉直接帶着小芬去跟他接頭,鄉衛生院也只是會看個頭疼腦熱,只是當時想着好歹是衛生院左右能幫上忙呢。李全有想去寬慰下玲玲,玲玲卻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對着李全有直搖頭。
醫生轉頭回去了,沒注意到李全有。過了一會兒看醫生出來,李全有趕緊追了上去,醫生這才認出來,李全有慌的陪笑臉,
“哎,你不是前幾天剛陪你媳婦兒來過,她好點了吧”
“好多了,早就能走路了”
醫生歪頭看着李全有說道,“怎麽會從樓梯上摔下來呢”
李全有說道:“是啊,頭一天晚上夢見樓梯就真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醫生撇嘴笑了笑:“肯定沒說實話,但是不管怎樣,你們以後得注意”。李全有只得尴尬的附和着,轉頭醫生又接着問道:“這次來的是你什麽人啊”
“一個村的,算朋友吧”
“我看看啊,唐芬,哎,我記得上次你媳婦兒來還問過她,當時你在不在”
“啊?”
“你媳婦也說是一個村的,還拿着它的病歷看,之前唐芬來都是你媳婦兒陪着來看的,她之前就是因為老肚子疼來的,哎,胡鬧啊,這個時候還同房,唉算了算了說多了,現在小孩已經沒了,病人也比較虛弱,留院觀察兩天吧”
李全有走出病房,也許王大嬸說的是對的,或許這小兩口沒外人看起來和諧。忍不住嘆息了一聲,出來看到王大嬸和玲玲在醫院走廊裏被凍得縮在一團,小芬也被推進了病房,說是病房,更像是大通鋪,暖氣除了讓房間裏顯得特別幹燥外,倒沒覺得一點制暖,刺鼻的藥水味更是讓玲玲忍不住咳了起來,小芬已經醒了,下限的眼窩帶着紅腫的雙眼茫然的看着天花板,手指撓着床單,她其實是想抓,但是自己又沒力氣抓。
玲玲輕聲在旁邊喊着媽,小芬低頭看了看玲玲,又看了看旁邊的王大嬸和李全有,又緊閉雙眼哭了起來,王大嬸慌忙去幫小芬擦淚,小芬把臉別了過去。李全有看了周圍,便告訴王大嬸讓她們先回自己鎮上的屋裏去休息,他留下來,但是王大嬸和玲玲執意不肯,李全有沒辦法出去買了熱湯餃子,粥和雞蛋,又買了三件軍大衣,看着這三人吃了之後,自己得空到門口抽了支煙。
回來時,小芬似乎睡了,玲玲趴在床邊應該也睡了,王大嬸這會兒正在給玲玲脫鞋,那小棉鞋濕漉漉的,李全有猜想王大嬸的鞋子也應該濕了,他們畢竟不像自己的皮鞋,在雪地裏跑了這麽久,難免會濕。李全有擡來一張從醫院找的折疊床,囑咐這一老一少,脫了鞋坐在床上。轉身出來,這會兒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大街上早已沒了人,也就醫院旁邊幾家商鋪之前還亮着燈,那熱湯餃子還是自己加了錢央求別人才給下的,不過這會兒別人都閉戶了,總不能敲別人門。
想了想還是得回家,把李葉的幾雙厚實的平跟皮棉鞋拿了出來,又拿了幾雙毛襪子,且剛才急,王大嬸悄悄的給自己說給小芬只拿了兩個秋衣,沒有秋褲,因此也找了李葉的舊衣服出來。這一折騰回來都十一點了,推開門看着這一老一少相互依偎着,再看小芬,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又閉上了。以免吵到別人,李全有也不敢多問,把鞋子襪子放下,拎起兩人的鞋子,往外走去,在過道裏碰見一個披着軍大衣穿着毛褲的大爺拿着熱水壺,李全有便跟了上去,轉過彎,突然聞到一股中藥味,擡頭一看是茶水間,掀開厚重的簾子推門進去看見一個女人正坐在靠門第二個爐子前打困,那頭差點掉到爐子上的中藥鍋裏,李全有喊了一聲大姐,女人驚醒,慌的去取爐子裏的藥。李全有繼續搭話:“大姐,能用你的爐子烤烤鞋不”
“爐子公家的,煤炭俺帶來的,你要用就用吧”,大姐不冷不淡的說着,那聲音沙啞憨厚竟不像一個女人家
“謝了大姐,大姐這是給誰煎的藥”
“俺兒”
李全有還想搭話,這大姐倒了藥就徑直走了,昏暗的燈光以及大姐披散下來的頭發讓李全有完全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能看到大姐趿拉着鞋子露在外面腳跟處一大塊黑黑的印記,那黑黑的印記上面似乎還有些毛發。李全有搖搖頭,将鞋擺好,把水壺的水坐上,就退了出來,卻看見王大嬸坐在外面凳子上,腳上套着自己拿過來的皮棉鞋,毛襪子露出來一大截,玲玲已經蜷縮在大衣裏在裏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