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無時無刻不在想
第91章 “無時無刻不在想。”
天佑五年秋, 扶桑女王受東夷王國書求援,派出一支足有五萬人的水師,意圖登陸新羅援助東夷, 大軍在新羅東岸遭受來自周軍水師的伏擊,由鄭一娘所帶領的威州水師尤其兇悍, 鬥艦上的撞角幾乎将扶桑水師所有的戰船都撞個窟窿。
紅色血将整個海域染成一片, 扶桑五萬人的水師全軍覆沒。
大周皇帝李昌惱怒于東夷王的出爾反爾, 繼續命令大将軍周立疆東進,務必在冬天之前拿下東夷王城。
周立疆領命之後,繼續帶着大軍向東開進, 最終在一個月之後,結束了這場大周針對東夷的滅國之戰,東夷王在自己的宮殿之中自-焚身亡,其餘王子王女,王妃侍妾皆為周立疆所擒獲。
而後,皇帝又下令将東夷百姓分為三股,一股帶回中原,一股分配到靠近瀚海都護府的六鎮,還有一股則穿過威州, 分配到嶺南,同時頒布下“薄稅令”, 派出官員丈量、統計東夷可耕之地,以及可開的荒田, 利用“國分均田”的制度鼓勵大周百姓前往東夷開荒種地。
所謂“國分均田”其實就是将東夷的耕地和荒地都算在皇帝本人的財産中, 而以皇帝的名義将這些田産分配給農民耕種,不許私下買賣。
對于之前從寺廟回收的福田也是這一套辦法,至于世家占的地, 為了防止世家跳的太厲害,皇帝采取了懷柔的政策,暫時不去動他們,但是也不允許他們再繼續借着大周疆域的擴張而擴大自己的私田。
世家出身的百官當然知道皇帝這麽做是為什麽,但是……他們現在還真沒有多少膽量去直面李昌這頭爪牙鋒利的大老虎,只好對着皇帝的皇子們眉來眼去。
東夷被滅國消息伴随着五萬人水師盡數覆滅一起傳回扶桑,女王大為恐懼,為了平息大周皇帝的怒火,以及在朝中臣子的逼迫之下,她将自己的王位傳給了幼子,随後權臣又派遣女王的表弟作為主使,帶着扶桑的國書出使大周,表示願意向大周稱臣。
照理來說,澹州距離扶桑更近,使臣為了避免海上風浪颠簸而造成意外,應該是從澹州登陸再一路往天京去,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支使臣隊伍卻選擇繞了點遠路,從威州登陸了大周。
名帖和過所都交給威州的水師将軍之後,再由将軍層層往上交給了文承翰,文承翰作為刺史,自然也是要接待這些使臣的,他自從年初開始,便忙得腳不着地,如今氣還沒有喘幾口,又被拉去接待使團,整個人都有些萎靡不振。
同樣不太好的還有崔肅。
一場大戰剛剛結束,皇帝表彰鄭一娘的聖旨才送到沒有多久,意思是要請她入京,論功行賞從原本的從五品晉到正二品的将軍。
鄭一娘哪裏想過會有今天這樣的日子,整個人反倒慌了,一直拉着崔肅問東問西。
什麽見了皇帝要怎麽行禮啊,什麽自己不太識字要是見了皇帝說錯了話怎麽辦啊,把崔肅問得一個頭兩個大。
至于她為什麽要問崔肅而不是問李安然,那是因為……
李安然現在不在刺史府,她去山上了。
确切來說,她是去山上的問心寺了。
問心寺中的和尚并不多,榮枯在這窩了幾個月,李安然也忙于水師的事情,把他直接放生了幾個月。
問心寺是小寺廟,比起同在威州城外的隆山寺,參拜的人相對更少一些,廟裏的和尚們平日裏除了出去化緣、僧講念經之外,也就是在山上耕種開荒的蔬菜地,對于這這種基本不對外人開放的小廟來說,倒也算是自給自足。
所以李安然帶着一隊人浩浩蕩蕩開過來的時候,差點沒把問心寺的方丈三魂七魄給吓沒了一半。
他這廟小,看着磕碜,達官貴人不愛來參拜,來的都是附近的漁民、鹽農,何時見過李安然這種身着錦袍的貴胄,連忙伏地詢問李安然光臨小廟是為了做什麽。
在知道李安然是為了來找前幾個月在這裏挂單的雲游胡僧之後,方丈立刻面露難色。
“怎麽了?”李安然詢問。
“榮枯上師自從來了鄙寺之後,曾經囑托小僧,若是有人來尋,千萬不可許見……”方丈的年紀也不大,不過是不惑之年,榮枯是皇帝親自敕封的“上師”,他自然尊敬的很。
加上榮枯來到寺中之後,每每參加僧講,總能安靜聽着,也不打斷也不反駁。平日裏起居化緣也從來不要寺中弟子代勞,毫無架子,實在是人品貴重,便很快得到了全寺上下僧人的敬重。
李安然道:“他在這躲了這麽許久,我也放了他這麽許久,是時候該見見我了吧。”
方丈臉上都是冷汗。
雖然他十分尊敬榮枯上師,但是眼前這一位……明顯不是他惹得起的貴人。
你看她身後那些捉刀侍衛,個個都穿着一模一樣的衣服,連跨在腰間的都是當官的人才能用的環首直刀,眼前這位主到底是個什麽身份,老和尚雖說不出個一二來,卻也隐約能猜出幾分。
榮枯上師這……招惹了個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寺廟之中梵音袅袅,榮枯在自己暫住的廂房之中垂眸念經,他這幾個月在這個小寺廟裏安靜地念經、坐禪,表面看上去雖然平均的如同一口水波不興的深潭。
只是人們往往只能看到深潭的水面,卻不知水面之下的暗流洶湧。
“你在這躲了這麽久,我在威州的事情都快了了,你還不願意回來麽?”
廂房的木門打開,一道影子從外頭投射進來,恰好落在他的背上,那聲音來得比影子快,先一步撞到了他心頭。
榮枯敲木魚的手懸停在了半空。
随後又閉上了眼睛。
李安然道:“我說了要來威州一年,你留在天京便可,要死要活的偏要跟過來,真找你說事了,又躲到廟裏去,法師這般耍弄我,換做旁人早吃了不知多少軍棍了。”
榮枯聽她言語裏有抱怨嗔怒之意,便常常嘆了一口氣:“殿下莫要把自己說得這般不講道理。”
他嘴上雖然回話,人卻沒有轉過來。
李安然便跨步進去,當着佛龛的面,伸手把他扳了過來,硬是逼着他直視自己的眼睛。
“法師……想得如何了?”
解決了威州這裏的海上商路問題,接下來就是南州,但是她已經掌控了威州,不能再繼續手握南州了,南州和威州一定要放棄一處,才能防止朝中和自己敵對的朝堂勢力瘋狂進谏阻止皇帝在南州造船廠。
就她下一步的計劃來說,威州本來就是她的封地,沒有大過錯任何人也不能将它收回,所以比起南州,她更願意選擇威州。
而她的下一步計劃,就是在短暫的修養生息之後,繼續向西推進,拿下位處于商道咽喉的高昌和丘檀。
榮枯掐着佛珠的手指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之後,他才道:“我并不配。”
他只是丘檀公主的兒子,不能以一己私利,再在家鄉掀起戰火。
他離開那個時時作為夢魇纏繞着他的故國已經太久了,它到底變成了什麽模樣,榮枯無從知曉,只是每當他想起故鄉那被蜿蜒雪水河所滋潤的,有着塞上江南之譽的草原時,他的心口就會泛起溫柔的甜意。
——卻在轉瞬間,又變成了錐心刺骨,令他無法呼吸的疼痛。
李安然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門口,就這麽在門檻上坐下了,榮枯一時間不知要這麽應對,就這麽被她拽着,和她肩并肩坐了下來。
他似乎總是對她的一舉一動毫無辦法,只能任由她揉圓搓扁。
“到了我這個地位啊。”李安然把手肘支撐在膝蓋上,弓着背,也不看榮枯,只是簡單敘述着一個事實,“到了我這個地位,已經過了說配不配的時候,咱們來談談想不想吧。”
榮枯看着她,一雙眼睛清澈,只是再往深裏看,卻有着沉沉的悲憫。
“想。”他不只是在回答什麽,開口鄭重其事地承認道,“無時無刻不在想。”
李安然拍了一下手:“那就是這麽一回事。”她将手掌壓在了膝蓋上摩擦了一下。
“我把話挑明了吧,法師如果在,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會輕松很多,也能最大限度的避免對方反抗的太厲害而生靈塗炭——法師,這件事情不是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的,決定它的人是我。”李安然看着榮枯。
在這一刻提婆耆又深刻的感受到了來自眼前這個女人的,至高無上的壓迫感。
以及獨屬于“君王”的無情。
“一份貢品,一塊石蜜,一朵白疊子,都可以成為孤動手的理由,孤可以不告訴法師任何事情,但是孤卻最終選擇和法師并肩坐在這裏,平心靜氣地談。”
“法師,孤允許你逃跑、反抗、甚至反對孤。”
——這也是,獨屬于李安然這個“君王”的“溫柔”。
只是,榮枯深刻的明白一點——她允許反對,但絕不會因為被反對而停滞自己的腳步,她的意志比任何人都要像傳說中的金剛石。
也正因為如此,為了同那過分堅韌的意志所匹配,令它不至于變成讓人讨厭的頑固;為了駕馭那饕餮一樣的欲望,令自己不至于反而被它左右——李安然才需要能淩駕在意志和欲望之上的清醒和智慧。
她擁有智慧。
清醒卻比智慧更難得。
“法師,你來做孤的鏡子吧,在生死的緣分未曾走到盡頭之前。”
“我需要你這樣的鏡子。”
——她需要榮枯這樣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克制、悲憫和自省。
榮枯垂眸,半晌之後才又擡起眼來直視李安然。
像是陰沉沉的天驟然被天光破開一樣,他用清晰,低沉卻有力的聲音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