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願汝所願,無往不利
第83章 願汝所願,無往不利。
“喂, 起來。”
崔肅在稻草上正躺得背疼,翻了個身側着身子接着睡,他這幾天吃的都少了, 更懶得動,不如躺平了休息, 猝不及防被人踢了一腳, 才支起身子來扭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
他這幾天在地牢裏躺着, 也沒人地方給他洗漱,臉上連胡子都是亂糟糟的,大周男子除了僧人之外, 冠禮之後都會開始蓄須,并且以美髯為上,他雖然沒有朝中某些人那麽狂熱于美髯,但是每天早上起來打理一下頭發和胡須總是有的。
再看眼前這個女子,約莫二十二、三的模樣,可能比她看上去還要小一些,只是比起崔肅經常會見到的那些貴女們,對方的臉上多了風吹日曬的痕跡,一雙眼睛兇相的很, 抛卻這些卻也算是個底子清秀的姑娘家。
她身上穿着的是男裝,連一頭秀發都盤做男子樣式, 整個人透出一股精幹和彪勇來。
于是崔禦史翻了個身,撐着身子坐起來:“敢問娘子尋鄙人有何指教?”
鄭一娘的眉頭皺了起來:“說人話, 文绉绉的誰聽得懂。”她說官話帶着一股很濃重的威州方言味, 崔肅要支起耳朵才能聽明白她說的是什麽。
崔肅聽她這麽說,神情又很兇,也不生氣, 只是坐直了身子,盤腿仰頭看着這個娘子:“請問你找我有事麽?”
這簡直是一句廢話,畢竟沒事誰來找他。
兩人之間這麽一來二去,對方已經開始惱了,蹲下來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子,居然把人高馬大的崔肅給提了起來:“你到底是什麽人?姓甚名誰?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崔肅有些詫異這個娘子的力氣,但是想想對方是風裏來浪裏去的海匪,似乎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了。
他垂眸思忖了一會,道:“娘子不如先說說,為何将崔某綁在此處,久久不肯送回威州吧。”
他這态度不卑不亢,似乎也完全不怕對方,弄得鄭一娘皺起了眉頭,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來,架在崔肅的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你,把你丢去海裏喂鯊魚?”
崔肅笑道:“娘子要怎麽做,自然早就做了,如何等到現在,還和我好言好語呢?”
崔子竹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鐵面,上朝罵皇帝,下朝參同僚,只要是他覺得違背了朝堂典章、官儀倫理之事,他都不會給對方留面子,這性子要不是李昌實在是個明君,恐怕都不知道死了幾回了。
大約是他怼別人的次數太多,每一次都是疾言厲色,慷慨陳詞,以至于滿朝文武對他的印象就是“崔鐵面不會笑”。
但崔肅确實會笑,笑起來還很有少年氣。
鄭一娘:……
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這……好言好語?
她同崔肅僵持了一會,自覺也沒有必要跟這人撕破臉,便将匕首又收回了腰間,從袖子裏扯出了一張告示丢給了他:“這上面說的是不是你?”
崔肅低頭,仔細讀起了那張告示,上面說,他是自天京來到威州做鹹魚生意的,前幾日被人擄走,不知下落,現在家裏人願意出黃金百兩将他贖回來。
讀到這,崔肅自己都笑出了聲:“娘子以為呢?”
鄭一娘被他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态度給氣到了,她踹了崔肅的小腿一腳:“你這人沒讀過書是吧?我是叫你回答我,不是叫你反過來問我!”
崔肅被這一腳給踢狠了,臉都抽了起來:“嘶——”他揉了揉腿,也算是完成了對眼前這個娘子最基本的“評估”。
——戒心很重,但是急于和自己交流,以至于過早把自己的目的給暴露了。
可見李安然和文承翰在威州的這幾天,做了不少大動作。
這些大動作影響到了這個娘子所在的海匪幫派,所以她才會急着來找自己交涉,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又能給他們帶來什麽變數。
于是崔肅道:“這要找的人,确實是我。”
鄭一娘的臉上露出一個冷笑來:“騙人呢?一個做鹹魚生意的商人,怎麽穿得起錦緞,你到底是哪裏來的官,還不趕緊告訴我,信不信我真的把你丢進海裏喂鯊魚?”
她安插在巴老頭那的探子這幾天跑回來了,說是巴老頭的獨子不知道被誰給綁了,和巴老頭做交易的那幾個人也許久沒有音信,綁架巴老頭獨子的那夥人放出消息,說是要找個人,讓他最好快點把人交出來。
——巴老頭手上哪來什麽“他們要找的人”,這人早就被鄭一娘給半道上劫走了,為了獨子的性命,巴老頭這幾天瘋了似的想召集這一塊的威州海匪們,想知道是誰半路劫了他的道。
這事情再繼續拖下去,怕不是還沒等到官兵水師出手,威州海匪內部就要先來一場械鬥。
鄭一娘猜,這夥人想要的人就是眼前這個書生。
想要把他贖回去的,應該是官府的人。
只是她剛剛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還忍不住感嘆了一下——這活幹的,比他們這些海匪都海匪,簡直把他們這群人的軟肋、性格、做事風格都摸透了。
能想出這種法子的人,必定是個強盜頭子裏的強盜頭子。
崔肅點了點頭:“确實,這是尋我的人,知道我并不在原來綁架我的那群人手上,想出來的為了防止娘子擔憂惹禍上身而将我毀屍滅跡的辦法。”他站起來,抖了抖袖子上的碎稻草,對着眼前的娘子叉手行禮道,“我現在是娘子的階下囚,自然也擺不得什麽官威了——在下乃是天京朝中一品禦史大夫崔肅,此次前來威州,是代天巡查威州官員在職官績,同時過問威州刺史文承翰被行刺一事。”
鄭一娘當了這麽多年海匪,對于官職的高低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對方既然自稱是“一品”,也就是說,他的官比刺史還大,是專門管官的大官。
她皺着眉頭思忖了片刻,突然轉身離開地牢,又将崔肅獨自一人關在了牢房裏,自己邁開腳,三步做兩步地朝外走去。
文承翰被刺殺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當初文承翰剛來威州的時候,鄭一娘還以為又是個待幾年就走的昏官,誰知道文承翰上位之後就開始收拾鹽商、清繳海匪,若不是她自己是海匪出身,屬于被清繳的對象,她自己也要為文承翰收拾鹽商,撫恤鹽農的行為叫好了。
也就是文承翰的出現讓她突然覺得,自己總是這麽做個海匪,好像也不算得什麽出頭之日。
只是,她作為青衣幫這樣一個萬人海匪幫派的首領,想事情、做事情總是要謹慎,對方目前并沒有想要将威州一帶的海匪招安的打算,她自己趕着貼上去,是不能給自己,給兄弟們争一個好前程的。
這個崔肅是個燙手的山芋,但也是個極好的投名狀,就看他背後那個在尋他的人是不是個可以交易的對象。
這個人肯定不是文承翰,這個新刺史雖然出手如雷霆,但是為人剛直,這比海匪還海匪的行徑,不像是他能做出來的。
而且就這幾天巴老頭、威州那些大家族身上發生的,以及鲛人灣被官軍封禁,不許閑人進出這些一串連着一串的事情,也可以看得出來,這背後真正的操刀手肯定是個出手狠辣,位高權重的臭流氓。
跟流氓打交道,鄭一娘擅長啊。
至于被鄭一娘惦記上的“臭流氓”本人,正頂着烈日,頭上戴着遮陽的淺露,站在高出看着已經頗具形态的船塢,對着身邊的工部官員道:“這樓船上面得有炮,至少兩門。樓船下方要空出可以裝連弩的地方,一排出去,後面的人就得盡快跟上,争取做到讓對面沒有機會喘息。”
這次被派來的工部官員一共有兩位,一位姓柳,也就是正在面對李安然各種近似于“無理取鬧”要求的柳郎中。
這“炮”指的是工部另外一位擅長“奇技淫巧”、“機關之術”的員外郎所制的投石機,這個員外郎複姓諸葛,字承美,連弩也是他家傳的手筆。
諸葛員外郎為人性格古怪,最不喜和人交流,所以皇帝才派了柳郎中和他同行,怕的就是李安然要求太多,把這怪人給惹毛了。
至于直接面對大殿下多如牛毛要求的柳郎中:……
“要大知道嗎,在面對扶桑戰船的時候,最好投出去的石塊能砸穿對面的船體……”
柳郎中大怒:“殿下!您不懂機關造船之事,你就少說兩句吧!你知道要能把對面的船體砸穿,需要多大的石頭嗎?啊?!這船得造多大您知道嗎!要花多少錢您有數嗎!”
李安然:……
突然被怼,細細想想好像自己真的不懂,于是摸了摸鼻子,慫了下去。
卻見諸葛員外郎從邊上踱步而來:“殿下這個說的很對,反正都造了,那肯定是往着大的方向造,那殺傷力是越猛越好,最好是剛開出去,對面就吓傻了,這才是大周霸道戰船該有的樣子嗎。”
李安然兩眼一亮,同諸葛員外郎一拍即合:“那可不是,既然都造戰船了,當然該造大的!”
在場唯一的正常人柳員外:……
他想起了皇帝在臨行之前的囑托,皇帝殷切地拉着他的手,反複囑托:“雖然朕什麽都能給狻猊兒,但是你多少看着她點,千萬不能超過這個數,懂麽?”皇帝伸出了五根手指,随後又像是不放心一樣,補充道,“超一點也沒事,但不能超這個數,懂麽?”皇帝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柳員外:臣懂、臣懂……臣懂個屁!這官我不當了!
不管柳員外怎麽絕望,這活,還是要幹的。
李安然同一幹官員交流戰船和船塢的規模談了一上午,早已經口幹舌燥,那邊榮枯卻帶着食盒尋了過來。
李安然這幾天都泡在船塢工地,基本上工匠們吃什麽她就一起吃什麽,很少開小竈,今天倒是難得再嘗了嘗榮枯的手藝。
她坐在高臺空地上,打開食盒,将熟湯餅倒進另外分裝的湯裏,一邊笑一邊說:“老跟你一起吃,我吃肉都少了。”這麽說着,便喝了一口湯,随後瞪大了眼睛,“雞湯啊?還有火腿絲呢。”
榮枯舉起手:“不是小僧炖的,是翠巧施主。小僧只是看了看火。”
李安然便點點頭,自己“稀裏嘩啦”地吃起湯餅來,她這樣看上去,真不像是個皇家貴女,反而更像是海邊随處可見的漁家女。
榮枯坐在她邊上,看了看鲛人灣海岸上已經初具形态的船塢雛形,以及坐在工地上熱火朝天吃着飯,渾身淌汗的工匠們,小聲問道:“殿下……不只是為了剿滅海匪吧?”
李安然咽下了嘴裏的面,眼神放空,望向遠處的海。
“榮枯。”她輕聲道,“你想不知道,這無邊無際的海的盡頭,到底有着什麽?”
榮枯不言,過了一會才道:“人生已浩瀚如苦海,小僧想先修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李安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懂。”她放下碗,站起來,“可是你看。”她伸出手,指向遠方,“這麽浩瀚的地方,這麽遙遠、神秘、充滿誘惑的世界,去征服它,探索它,去建立水上的商道,發出最大的吼聲,宣告這一片海屬于我們,宣示着大周對于這浩瀚世界的所有權,難道這不是和修好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一樣雄偉的壯志嗎?”
“不是我們去做,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兩百年之後,就是別人去做,那麽,孤寧可希望做這件事情的人就在這,就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
“就算是龍王,孤也要它做孤的臣屬!”
——她就是這樣狂妄、狂熱,不顧一切的狂徒。
榮枯看着她,眼中沒有反對,也沒有過分的贊同。
他只是安靜的,用溫柔的眼神看着臉上帶着笑容的李安然。
她無時無刻不彰顯着她那魔王波旬一般無休無止的欲望,卻又是那樣閃閃發亮,令人神往。
以至于,他忍不住在心中為她祈禱。
——願汝所願,無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