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但将行好事,莫要問前程
第71章 但将行好事,莫要問前程。……
崔肅到達威州州府比李安然早, 早早的就借住進了刺史府,因為他是作為“代天巡查”的禦史,所以身邊自然有金吾衛護衛。
崔肅一住進刺史府, 這些金吾衛就自然成了刺史府的又一安全保障。
這也讓其他觀望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這天正下着蒙蒙春雨,刺史府外頭突然來了一輛馬車, 從馬車上下來的人用鬥笠和黑衣将自己遮蔽的嚴嚴實實, 卻見崔禦史親自出門迎接, 不由的讓人好奇這來訪的人到底是誰。
對方身量高挑,步伐輕健,顯然是個練家子。
蒙蒙細雨和泥濘的路很快将來人的腳印掩蓋住了。
躲在樹下偷偷張望着, 扮作乞丐觀察刺史府情況的細作吐掉了嘴裏的草杆,剛想捧着碗站起來到別的地方去“乞讨”,卻有一雙腳停在了他的面前。
細作擡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個一頭金發梳做漢人男子模樣,有着一雙碧藍眼睛的胡人。
高昌奴在天京之外的地方雖然少,卻也不是沒有,威州的大戶人家也以蓄養姿容清俊的高昌奴為顯富手段,所以細作有幸在當地的豪富鹽商家中見過幾次來自高昌的男女奴隸。
後者手上掂着兩枚銅錢,臉上挂着和善的笑, 身上則配着上好的銀香囊,正在袅袅散發出讓人心曠神怡的香味, 那香料的用料一定很好,即使在這樣細雨蒙蒙的天氣, 也能持續散發出讓人舒适的甜味。
這高昌奴生的很美, 以至于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是太陽一樣,慢慢的都是無邪的少年氣, 會讓人覺得他臉上那兩撇金色的胡須有些不配出現在他臉上。
但是,細作沒有時間欣賞這美。
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在這個高昌奴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作為細作多年訓練之下的直覺正在拼命的警告他一件事。
來者不善。
自己被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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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抱着一絲僥幸心理,顫抖着伸出捧着陶碗的左手,嘴裏嘟囔着“大爺行行好”,一邊試圖拉進自己和眼前這個高昌奴的距離。
另一只手,則捏緊了藏在袖子裏的短劍。
藍情掂着手上的那兩枚銅錢,像是渾然不覺對方的戒備和殺意一樣,将這兩枚銅錢放進了對方的陶碗裏。
就在銅錢觸碰碗底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時,一抹寒光突然直奔藍情的要害而去,後者只是輕易一側身,那寒光擦着他的腰間閃過。
藍情連手都沒有動,只是向後撤了一步,同時伸出左腳,便接着慣勢就将對方絆倒了。
而細作的目的也不是殺了藍情。
雨越下越大,以他引以為傲的輕身功夫,只要能竄開對方十步,進入他更加熟悉的坊市之間,他就有把握甩掉這個高昌奴。
雨确實越下越大了。
原本落在人身上不痛不癢,甚至只能薄薄沾濕一層衣物的細雨,逐漸變成了勾連天地的珠簾。
藍情回身,站在原地不曾動。
卻見那個扮作乞丐的細作,剛剛走出兩步,突然腳下一軟,“噗通”一下砸在了泥濘的水坑之中,再也沒能爬起來。
翠巧撐着傘,走到藍情身邊:“藍書吏,他死了嗎?”
“我用迷毒向來是有控制的,不至于死。”藍情向前,蹲下,抓住了那個細作的一只腳,将人臉朝下往一邊拖去,“大殿下身邊暫時勞煩你護衛了,我得去換一身衣服才能見大殿下。”
“那是自然。”翠巧收起油紙傘,走到刺史府大門屋檐下抖了抖傘,才推開角門進去。
藍情淋着雨,嘆了口氣。
他的金發現在濕噠噠的,不住往下滴水。
他将目光放在了被自己捉着腳的細作身上:“那麽……落在我手上了,總得給點什麽才是。”
李安然進入刺史府之後,文承翰帶着傷在正廳拜見了她。
畢竟,這個臭石頭就算是心裏再一萬個不願意見李安然,她始終是皇帝親封的一品親王,而且在威州這段時間,他似乎開始理解為什麽李安然把自己撸到了春闱第四,還把自己發配來威州做刺史了。
威州這塊地方,各處勢力盤根錯節,需要一個有膽量,也有智謀的刺史來快刀斬亂麻。
他剛剛來到威州的時候,就以慰問的名義召見了各路鹽商,而各路鹽商以為他和之前的刺史一樣是個容易和稀泥的角色,開頭三個月對對方送給自己的禮物來者不拒,就在對方放松了警惕的時候,突然發難将兩個最為典型的鹽商下獄,公布他們侵占他人田産、逼死鹽農、買賣良籍的數項大罪,迅速将他們抄家流放。
剩下一部分鹽商頓時如驚弓之鳥一般,偏偏在那之後,他的态度又緩和了下來,依然留着這些人給自己的“禮物”,卻将态度較為緩和的一部分鹽商都請過來一一安撫,許諾這些鹽商若是尊崇新稅法,便會向朝廷讨要嘉獎,最終軟硬皆施,重新定制了鹽稅,并且減輕了鹽農的鹽稅負擔。
這一系列雷霆一般的手段,打得威州勢力最為豪橫如地頭蛇的鹽商一幫猝不及防,潰不成軍。
自然文承翰也知道自己這麽做是招人恨的,什麽時候被人雇兇刺殺都不奇怪,畢竟威州海匪橫行,只要做的足夠幹淨,他的死完全可以推在海匪的頭上。
不過,文承翰既然敢來威州做這個刺史,他就完全已經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憋着一口氣也得做出點利國利民的事情來。
退一萬步來說,哪怕是他最後死了,來調查此事的禦史沒有查出真相來,能換來朝廷嚴厲懲治海匪,也算不虧。
他如今站在李安然的面前,他人原本就清瘦,受了傷吃了幾天的補血藥,整個人反而更憔悴了幾分。
翠巧熬的補血藥太難喝,這大概是最大的原因。
這還是文承翰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李安然,對方一身勁裝,将長發盤成胡髻,只是簡單用一根頭繩紮盤起來,整個人顯得非常幹淨利落。
偏偏這又不是普通的女着男裝,她即使穿着男裝,也要用褚黛将自己的眼尾畫得微微上挑,精細裝飾一番自己的面容,無時無刻不在告訴別人。
她是個女子。
她手握自己手上的這些權勢,不需要抛棄自己作為女人的身份,來迎合士子們心中的那一套三綱五常,世事倫理。
文承翰自幼讀的是聖賢書,心裏有一腔為國為民的抱負,他現在的心情不可以說不複雜。
畢竟作為一個傳統的士子,甚至是在男女倫常方面有些死板的士子,他并不太能接受李安然一個女人和他們一樣出入朝堂,對朝堂之事指手畫腳。
然而作為文承翰本人,他卻有些為李安然這個人的坦然和孤勇所折服。
簡單來講,如果李安然是個皇子,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成為寧王黨。
李安然在上座坐下,伸手請兩人坐下,崔肅先坐下了,而後文承翰猶豫了一下,也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翠巧剛剛好進來,文承翰有些複雜的看了她一眼,而翠巧也下意識地瞥了文承翰一眼,最後邁開堅定的步伐,站到了李安然的身後。
文承翰苦笑:“你果然是寧王殿下派來的。”
翠巧繃着一張臉不說話。
“孤讓自己的貼身侍婢來護衛你文續之,難道你還覺得此舉不妥不成?”李安然挑起眉毛,淺笑着看着眼前這個士子。
續之,是文承翰的字。
文承翰沉默了一會,道:“多謝大殿下救命之恩。”
如果那個時候,翠巧不在自己身邊,他文承翰已經是一具死屍了。
李安然的嘴角依然噙着笑,她拍了拍自己勁裝下擺上的水珠,笑道:“文刺史在威州這段時日,做的事情很好啊,有膽有謀,手段淩厲,稱得上是奇才了。”
文承翰低頭:“大殿下謬贊了,臣只是在其位謀其職,想盡力替威州的百姓,為這大周的天下做些什麽罷了。”
李安然道:“本王有一事不解,還請續之為我開解。”
她周身氣勢非凡,雖然嘴上說着客套話,整個人的動作卻相當的倨傲,這是一種天然的,上位之人才會有的氣勢。
文承翰道:“不敢談開解。”
他心裏隐隐覺得已經猜到了李安然要問他什麽,卻覺得即使她這麽問,自己也絕對不會有絲毫露怯。
“當初續之在春闱上交的考卷之中,文章寫的很好,本王尤其喜歡那句‘君者,民玉成之’。”她站起來,走到文承翰面前,張開自己的雙臂,“而你在最後,卻寧可抛棄之前的金玉之言,愣是要續上一段大逆不道的糟粕,直指孤把持朝政,牝雞司晨。”
“如今孤就在你的面前,就問你一句,你是否還是覺得,孤不配站在這朝堂之上,做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乃至儲君。
她身上的氣勢太強,以至于原本覺得自己不會緊張的文承翰,在這一刻也覺得喉嚨發幹,心跳徒然快了幾分,額角也沁出汗來。
翠巧在一邊冷眼看着。
過了一會,文承翰才壓下這種喉嚨發幹的感覺,将雙手交疊在一起,反問了一句:“在臣回答殿下的問題之前,可否請殿下先回答臣一個問題。”
李安然揚起下巴,笑道:“說吧。”
“臣聽聞殿下在天京辦辯法會,廣收佛寺所占的田産,同時重建祀部,将所有寺廟之中的僧人再次甄選,不配位者勒令還俗。若有願意留在義學之中教學的,可以暫時保留僧籍,同時擴大義學招生的範圍。”文承翰吞了一口口水,“敢問殿下,到底目的為何?”
如果是為了拔擢寒門,打壓世家,那她不必繞那麽大一個圈子,要在寺廟之中舉辦什麽“義學”,畢竟讀書、考試、做官這種事情,也是需要天賦的,義學中出去的一些蒙生,可能終其一生也考不上一個秀才。
他們之中,也有可能一些人學了一些道理,就離開了義學,外出經商、行腳。
辦義學,可以說付出甚多,收獲卻很少。
就跟她在赤旗軍裏教那些大字不識一個,出身草莽的兵識字一樣。
李安然只是看着他,笑道:“敢問續之,你對‘何為人’有什麽看法嗎?”
“孤可以在這裏告訴你。”
一邊的崔肅像是想起了什麽值得懷念的事情一樣,嘴角也挂起了笑意來,張開嘴随着李安然的話語,自己也輕聲默念起來。
“孤想要一個天下,這個天下,所有人都能活的像人一樣,老有所養,幼有所教。百姓得飽腹,人人皆能識文斷字,明辨是非。這就是孤唯一能想到的,讓我大周千秋萬代的方法。”
崔肅嘆息。
他仿佛夢回了那千裏苦寒的胡地,看着那個将長發梳在腦後,手裏握着一根樹枝的少女,站在石頭上指着遠方。
“這個夢,要花掉孤的一輩子。”
“所以,要先從改掉軍隊的沉疴開始,拉起一支真正意義上的王者之師。”
“即使幾十年,幾百年之後,有人來證明孤如今所想、所做,其實是走了一條錯的路,孤今天想得一切,最終也成為了後人眼中的‘沉疴’,那孤也為後人走出了一條‘不可再踏上’的錯路,可以為千秋作警示!”
——但将行好事,莫要問前程。
大概也就是這樣一種氣魄,讓崔肅在那一刻,毫不猶豫地,折服在了她的一腔“孤勇”之下。
這世間,怎麽會有像她這樣的人呢?
崔肅其實想不明白,當然,他覺得這世上,大概也沒多少人能想明白吧。
這個夢要耗費掉的,豈止是她一個人的“一輩子”。
值得嗎?
至少,她覺得值得,自己覺得值得。
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