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去追尋小僧的緣法,小僧的劫數……
第72章 “去追尋小僧的緣法,小僧的劫數……
丁船頭在運河上做了十幾年漕運, 他的船通運南北貨物,多以米糧、藥材為主。
為了方便做生意,他還把自己八歲的兒子也一起拎在船上, 丁娃兒在他爹爹裝貨、卸貨的時候,就坐在一邊的船頭上甩着兩只小黑腳, 一二一二地數着來回搬貨的漕工。
突然丁娃兒看見人群裏走過來一個身穿青色僧袍的年輕僧人, 手上纏着一串白色的菩提佛珠, 丁船頭原本将東家的貨物都裝好了,扭頭卻看見有個僧人站在船邊上,身上背着個大竹箱, 那竹箱上頭支棱出兩根竹竿,撐着遮陽防雨的油布,後頭還挂着一個竹篾鬥笠。
最奇的是,他的油布小篷上,還窩着兩只相互依偎的銀團子,仔細一看,居然是兩只溫馴的小鳥。
他連忙雙手合十道:“小師父,我們這還沒到午點,沒有齋飯施給師父。”
僧人笑道:“不是來讨齋飯的。”
榮枯單手掐着佛珠行禮道:“小僧問了許多船家, 說近幾日只有施主的船是往威州方向去的,所以撞着膽子來問問, 能不能搭載小僧一程。”
祀部批下文書的時候已經遲了,榮枯原本的過所缺了幾頁, 于是祀部的官員便重新給他發放了一份過所, 方便他在大周境內行走。
這麽一耽擱,原先一批前往威州的商船便在榮枯離開報恩寺之前便出發了,榮枯撲了個空, 要等下一批又要三個月後,所以便親自跑到渡口來碰運氣。
他一連來了渡口好幾天,周邊的船家見他都有些眼熟了,今天才告訴他丁船頭一家要往威州的方向去。
丁船頭常年在運河上讨生活,一張臉上早被太陽曬滿了皺紋,膚色也黝黑,連帶着邊上的兒子也是黑的。他家婆娘幾年前生了壞病死了,他想娶新媳婦得再攢幾年錢。
威州這條水道一般都是大船隊才會去,要知道威州靠海,多水匪和海匪,往往是幾家漕運雇了水镖一起走,才能安全些。
丁船頭道:“小師父,我雖然是往威州的方向去的,但是我這船到貞州就靠岸了,你要去威州,得等漕運的大船隊回來才成。”
榮枯道:“施主好心順我一程便好,到了貞州我變下船,自己步行去威州。”
他說話腔調溫軟,謙和有禮,丁船頭扭頭看了看兒子和手下幾個漕運的兄弟,還沒等他開口,便聽到榮枯道:“也不會讓諸位施主為難的,小僧自己有帶米糧和盤纏。”
Advertisement
他都這樣說了,邊上一個年輕的漕工道:“那也行,老大,咱們帶他一程吧,回頭讓小師父給俺娘念段經。寺廟裏的師父貴,咱們請不起。”
榮枯心裏聽着有些不是滋味,便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丁船頭想了想,道:“也行,小師父你上船吧,我們帶你去貞州,也不要師父的盤纏,小師父回頭給我婆娘念段經,她當初去的時候,我都請不起廟裏的大師父給她超度……”
榮枯道:“自然樂意效勞。”
說着,便踩着踏板上了船。
這本來就是運貨的船,雖然是大船,船艙裏卻摞滿了麻袋,幾乎無處下腳,十幾個跟着一起去貞州的漕工擠在船尾,一路上的吃喝拉撒都擠在這麽個小地方。
榮枯身上的僧袍雖然舊,卻很幹淨,人生的又白淨,以至于他一出現在後艙,那些身上髒兮兮、面色黑黝黝的漕工都有些不太好意思靠他太近,一個勁的往後面擠,給他騰出地方來。
榮枯身上原本是熏着香的,進入這到處都是汗酸味的後艙之後,他身上的香味也就無濟于事了。
只是他神色如常,對着請他上船的年輕漕工道:“敢問令堂的生辰八字?”
那漕工哪裏聽過這樣文绉绉的稱呼,連忙想站起來回話,腦袋卻不慎撞到了邊上凸起的矮架,“哎呦”一聲抱着頭蹲下了,引來其他幾人大聲卻善意的嘲笑。
“小師父是問俺娘的生辰八字吧?這個俺也不知道具體的時候,就聽俺娘說她是白天生的,日頭挂的老高的……”說到這,這小漕工突然想起了什麽,伸手從衣服裏掏出一個髒兮兮,似乎帶了許多年的布袋,“這是俺娘在俺小時候問廟裏求的平安符,要不然,師父你對着這個平安符念吧。”
榮枯低頭,這個布袋上的針腳細細密密的,裏頭包裹着一個三角形的形狀,一看便知道不是佛宗法器。
應當是大周流行的道家符咒。
對于他來說,這是外道。
但是他卻沒有拒絕,只是雙手接過這輕飄飄又沉甸甸的,連接母子陰陽念想的外道符咒,将它放在木魚邊上,閉上眼睛念起了《地藏菩薩本願經》。
他念經的聲音很好聽,淳淳的就像是三月的溪流,原本那幾個漕工之中只有小漕工才老實坐在榮枯對面聽着他念,後來那幾個年長的也圍了過來。
榮枯一巡經文過後,那小漕工才迷迷蒙蒙道:“師父,俺娘吃了一輩子的苦,又很尊敬你們這些師父們,她下輩子能投個好人家嗎?”
榮枯一時間有些啞然。
只是他看着對方那雙迷迷瞪瞪的眼睛,莞爾淺笑:“自然是能的。”
那小漕工便笑了,露出一排不太幹淨的牙,卻被他黝黑的膚色承托的反而有些白。
“小師父,我跟你說,他們都說要給家裏人找個高僧、找大師父念經,家裏去了的人才能安寧,越是那種大師父,下輩子投胎就投的越好,但是俺們這種小老百姓,請不起寺廟裏的大師父……小師父,你是哪座廟裏的師父呀?”這小漕工是個活潑的性子,說話也多,拉着榮枯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一大堆。
“小僧是報恩寺的。”榮枯雙手合十,溫和耐心地回道。
“報恩寺?”邊上幾個年長的漕工笑着退了小漕工一把,“占着大便宜了,報恩寺的師父向來只給達官貴人做法事的。”
小漕工也覺得自己撞到了大運,揉着被拍痛了的胳膊,嘿嘿笑起來。
榮枯看着他們,面上依然挂着微笑。
他對于輪回轉世這一套,有自己的看法,并不茍同淨土宗的宗旨,但是面對這些人,他卻不想以自己的那一套高深的佛理去辯論。
——這不過是一些紅塵之中的芸芸衆生,為生死和別離尋得的,淺薄卻真誠的慰藉。
它的本質,是芸芸衆生,對于這個紅塵俗世的無奈,和發自內心的七情六欲。
是愛,是欲,是人。
若要以自己那一套剛硬的空性禪理,去強行掰直他們對于佛法的理解,那大約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殘忍”。
所以。
以禪宗理法之身,暫行淨土法宗之事,又有何不可呢?
漕運船上很少有什麽娛樂,不搖船的時候,這些漕工就擠在後面睡覺,吹牛,榮枯的到來倒是給了他們一些別的事做。
榮枯知道他們識字不多,不一定能聽懂高深的佛理,便選擇淨土宗一些關于因果輪回的故事,每天給他們講一些。
漕工不識字,聽着也津津有味。
倒是丁船頭那個八歲的小兒子,在船上跑來跑去,雖然年才八歲,卻也能幫忙做點燒水,搓衣的活,如今和榮枯的那只貍花貓混熟了。
榮枯從報恩寺裏出來的時候,原本是打算把兩只雀、一只貓暫時托付給報恩寺的沙彌們的,誰知道自己剛出門沒多久這三只小東西就跟了上來,怎麽也趕不走,似乎想跟他一起去威州,榮枯趕不走,只好一并帶着。
小孩子喜歡貓,經常釣小貓魚,丢進鍋裏煮了拿魚頭喂貓,貍花貓自然也和他親近,加上漕運船上運的是糧食,這貍奴反而在這找到了新活計,剛來兩天就逮了兩只又肥又壯的耗子,引得漕工們高聲叫好。
榮枯坐在船頭,吃着自己帶的胡餅,卻見丁娃兒抱着貓坐到自己邊上:“大師父,你為什麽要養個貓啊。”
兩只銀喉落到榮枯手上,啄了一下他手上的胡餅屑,榮枯便掰下來一些,放在一邊由它們倆啄食。
“別人送的,只好養着。”榮枯如實回答道。
“那你把它送給我吧。”丁娃兒道。
榮枯搖搖頭:“是尊者賜,不能轉送。”
丁娃兒失望道:“這樣啊。”
他到底是小孩子,失望了沒有一會,便道:“大師父,你去威州做什麽呀?”
榮枯垂眸,手指輕輕撚了撚脖子上戴着的白玉菩提佛珠:“去追尋小僧的緣法,小僧的劫數。”
丁娃兒雖然小,但是跟着聽了這麽多天的佛經故事,也知道“劫數”是個不好的詞,便道:“既然知道是不好的事情,大師父為什麽還要去追呢?”
榮枯笑着摸了摸丁娃兒的腦袋:“這世上的劫數,不是躲藏就能消弭的,不去正視它,最終只會積少成多,化作自己的魔障罷了。”
丁娃兒聽得懵懵懂懂,只好低下頭繼續摸懷裏打哈欠的貍花貓。
天色将晚,漕運船逐漸接近貞州,江面上逐漸燃起了點點火光,丁船頭和幾個漕工原本是在各處警戒的,只見那些燃起的火光向着漕運船迅速靠攏過來。
榮枯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夜間出來打魚的漁船,但是看這速度似乎是輕舟,便也覺察出不對來。
“不好!”丁船頭怒喝一聲,一把拎起兒子把人丢進了後船艙,順便把榮枯也一起拽了起來往後船艙推,“遇上水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