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辯法會(下)
第54章 辯法會(下)
福明暫住在天京寺廟中的時候, 曾經聽長明寺的知事提起過這個“榮枯”,當時那知事面帶不屑,貶斥此人為“攀龍附鳳, 夏三月也不從寧王府中搬出來,王府森嚴誰知道他在寧王府中做些什麽有污佛弟子行徑的事情呢。”
故此, 福明在近日辯法會的時候, 原本也就不怎麽把榮枯放在眼裏, 認為他只是長着一張俊美的臉,靠着做公主清客攀上關系的小人罷了。
世間女子都容易這種容貌鮮妍的男子欺騙的,即使是傳聞中能征善戰的寧王殿下也不例外。
加上之前在辯法會上, 已經有延道先多番發言,福明想着自己看看情況再開口也不遲,卻發現整個辯法會的局勢急轉而下,直到最後圖窮匕見,他還有什麽看不出來的。
只恨清海禪師、可慧禪師他們繳械投降得太快,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其他禪師考慮到自己寺廟之中的情況,和自己站在統一戰線了。
榮枯聽到福明開口這麽說,心裏忍不住一顫。
要知道,在這場辯法會上, 無論怎麽罵自己,那都是無礙的, 畢竟自己是身為佛子,卻要幫助世俗的勢力抑制佛教在中原大地上的發展, 他們指着自己的鼻子罵, 那也不過是身為修佛之人,斥責自己做了外道手中的利刃——可一旦辱及李安然,那性質可就完全變了。
想到這裏, 他忍不住側目瞥了一眼坐在簾廂之中的李安然,卻徒然瞥見後者低眉垂目,嘴角噙着一絲“盡在掌握”的笑意。
榮枯突然有種如墜冰窟的感覺。
他現在似乎明白了什麽——或許,從李安然三次拒絕他搬離寧王府開始,她就已經想好了所有的後招。
——她是一個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連自己的清譽都可以放在一邊的女人。
或者說,她從一開始就從不在乎這些東西。
其心性之堅韌,為人之冷酷,可見一斑。
一旦參加法會的衆僧為了駁倒自己,在自己這三月的舉動之中打壓自己,那麽必然會口不擇言辱及李安然,等不到一個月,這些在法會上提出“不肯将田産交還給朝廷”的法師,就将以侮辱親王的罪流放,所屬的寺廟,恐怕也将立刻被查抄。
衛太傅手上的折扇“嘩”一下合攏:“了不得啊,了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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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僚一時不知他在說什麽“了不得”,便小聲道:“太傅何解?”
“我們這位大殿下,真是了不得,你可還記得三年以前,甘州曾經發生過一間寺廟藏污納垢,私自為搶劫行商,擄掠婦女的山賊剃度,結果受害行商夫婦的女兒千裏獨行,在天京門口一步一跪,哭着上天京來告禦狀的事?”衛太傅深吸一口氣。
同僚道:“下官當然記得,在此之前,大周原本是沿襲魏朝的律法,僧人出家則免去除謀逆罪之外的罪過,一概不追究,陛下聖斷,立刻通知州府将一幹人等全部從寺廟之中搜查而出,處以斬立決,同時廢止了這一條刑律——僧人犯罪,無論大小皆以周律為準,同時也不許寺廟給犯罪之人剃度——僧不免責,這可是聖上的英明啊。”
衛太傅只覺得自己腦門上一陣熱湧:“我當時就在想,這樣一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娃娃,身邊又沒有扈從,怎麽孤身一人從甘州到了天京——我們都忽略了,大殿下當時就在甘州!”
同僚這也咂摸過味來了:“太傅的意思是,大殿下從三年前就在謀劃此事了?”
她利用那前來告禦狀的女娃娃,讓陛下先定下“僧不免責”的國法,為的就是給今天的辯法會,留下收拾刺頭的後手?
“不會吧?我們這位殿下……是神仙嗎?”同僚瞠目結舌,一時不敢相信,“定是衛老想多了。”他擺着手,不只是不相信,還是不敢相信李安然能從三年起就想得如此深遠。
衛太傅像是要壓下跳動的過快的心一樣,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呼出:“殿下謀斷深遠,衛某所不及啊。”
同僚吃了口涼糕壓壓驚:“不可能不可能,定是衛老想多了!”
而在辯法會場上,榮枯聽到福明将矛頭指向李安然,卻開口道:“這位師兄此言差矣了,為何說小僧是為伥鬼呢?難道福隆寺中蓄養僧兵、私兵,僧兵又多肉食,于佛門淨地藏着許多兵刃,兵刃需要時時護養,福隆寺僧人雖然不積蓄金銀財寶,卻将供奉的錢財用在這些事情上,這難道不算是為魔王波旬做伥鬼嗎?”
李安然在上頭聽得眉頭一挑,又想起了之前和他說過的話,心想:你這是火上澆油,還是勸人家不要上頭啊?
福明一時被噎,更是又一股羞惱從心上湧出,直沖頭腦而去,惱羞成怒之下,他指着榮枯道:“區區小乘僧,何敢污我為波旬伥鬼!”他走上前來,指着目光灼灼,盯着他的榮枯道,“你以色身皮相誘惑女子,做的事情比波旬的魔女還肮髒十倍,又有什麽資格污蔑于我!”
榮枯剛想辯駁,卻又想起那天李安然那天的那句,“一旦他們開口說了這些事,你猜猜他們會怎麽樣?”,便雙手合十,黯然道:“師兄且住口吧。你已經于禪心上有失,于梵行上有失,執迷于外物,如何能得正果啊。”
福明此時跳出來,其實也不過是因為考慮到全寺上下千口人,一旦沒有了田産這一入向,光靠着善信供奉的錢財是沒有辦法養起這麽多包括僧兵、私兵之類的人的,所以才急昏了頭,口不擇言。
但是李安然等着就是這一刻。
福隆寺作為從魏朝初年開始便屹立不倒的大寺,早就已經入了李安然的眼。若只是田産豐富也就算了,偏偏福隆寺中還豢養着大量的奴仆、僧兵和私兵,這就讓李安然是在手癢。
于是在福明再一次開口想接着罵榮枯的時候,李安然開口了:“這位法師,你口口聲聲說榮枯法師以色身誘惑女子……那這個‘女子’指的是誰呀?”
會場周圍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幾乎都是李安然的舊部,聽到殿下開口,所有人齊刷刷将手搭在了刀柄上。
福明此刻只覺得一股火往心頭上湧:“誰如此擡舉這個妄稱佛弟子的小人,貧僧指的便是誰!”他耿直了脖子,一派言之鑿鑿的模樣,倒是讓李安然看得差點笑出來。
她抓起邊上的杯子,往會場中一丢,只聽見“嘩啦”一聲,上好的白瓷應聲而碎,散了一地亮晶晶的碎片:“大膽狂徒,全天京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太後是最為禮遇佛法的,榮枯法師更是由她欽點的浴佛節高臺梵呗的高僧——更有浴佛節當日,佛聞聲而喜,降下天虹祥瑞,裝點法師,你怎麽敢如此污蔑法師,污蔑太後!”
場外來聽法的別州人士雖然不少,但是大多數還是天京的百姓,一聽到李安然提及浴佛節那天高臺梵呗之事,那些篤信淨土宗的百姓立刻應和說書先生道:“是啊是啊,我那天都看見了!天虹從鐘樓的這邊到那邊,可比年年放蝴蝶像祥瑞多了!天上還有花飄下來呢!”
“你懂什麽,這是天女雨花,佛經裏說過的,有真道行的羅漢說法,能招來天女為他撒下花來。”
“當時還下着雨呢,法師身上一片花瓣沒有沾到。”
“就是,憑什麽污蔑榮枯法師!”
“太後娘娘每年初一、十五,在天京門口布施糧粥、炭火,活了多少吃不起飯的孩子的命,是菩薩一樣的神仙娘娘,這禿賊滿口說的什麽渾話!呸!”
一時間,會場之外群情激奮。
李安然擡起手來,一步一步緩緩踱步下簾廂:“福隆寺私蓄僧兵,藏有利器,又敢當衆污蔑太後,難道是想造反不成?”
她若是端坐在簾廂之中,旁人看不真切,自然也不會太害怕,可是她一旦走出簾廂,站直了身子,比福明還要高挑的身材,以及那種多年行伍,親自上戰場拼殺練出來的殺氣,卻能讓任何一個不曾經親歷過戰場的人兩股戰戰。
福明只覺得自己在那一刻,面對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頭咆哮的獅子,強烈的、對于死亡的驚恐終于喚醒了他僅存的一點求生欲。
突然間,他膝窩一麻,整個人撲倒在李安然的裙下。
別人在李安然走出簾廂,大大方方露出那傾國傾城的真容的時候,就已經或是閉上眼睛,或是垂頭念經,自然是沒明白發生了什麽。
但是榮枯站的近,又一直盯着李安然和福明,他看見一枚白瓷從場外彈射而入,直接打中了福明的膝窩,才會令他突然失去平衡,跪倒在李安然的面前。
這樣一看,反而像是認罪伏法一般。
那白瓷擊倒了福明之後,便散落在地上,乍一看和被李安然摔碎的茶杯碎片別無二致。
榮枯看向白瓷射來的那個方向,卻看到一個頂着鬥笠的背影影入人群。
李安然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福明,剛剛還煞氣十足的臉上,早已一掃陰霾,露出了和煦的笑:“法師不必如此,知道錯,自然還是好的。”
福明:????
我說什麽了我就知道錯了。
“法師不過是擔憂交出田産之後,全寺上下該如何過活而已,和尚也是人嘛,孤懂。”李安然扶着福明,根本不給他開口說話的機會,明明看上去那樣和顏悅色,說話的語調也那樣溫柔和善,偏偏能讓人一身冷汗浸透了後背衣裳,“太後仁慈,最是敬惜你們這樣戒臘超過三十五年的老法師,只要法師謹遵我大周律,孤,自然是不會為難法師的。”
只要你乖乖交出所有的寺廟田産,我可以不追究你污蔑太後的事情。
福明只覺得渾身沒有一寸不是在戰栗,剛才指着榮枯鼻子罵的膽量好像全都被李安然摔碎瓷杯的那一聲響帶走了。
兩個侍衛上前,夾着他回到了原位,他攤在那,就像是一只鹌鹑一樣。
清海不停的搖頭嘆息。延道臉上都是汗珠,慶幸自己看了師兄一眼,沒來得及開口,可慧性格溫和,如今也耷拉着腦袋,其餘衆人更是不必說。
倒是只有盤寂則看上去極為輕松。
多吉一直在場外将這一切看在眼中,心裏早已經是波濤洶湧,雷霆陣陣。
不僅因為原本看上去懶洋洋的李安然,出手如此狠辣而不留後路,也因為榮枯理辯缜密,滴水不漏。
他已經看出來這個仿佛一頭雄獅一樣,做什麽都不行于色的女人,其實是已經打算以佛理來壓制佛教的過度興盛,比起以往的“滅佛”,是春風吹不盡,李安然的選擇就像是從根子上給中原佛教的發展上了一個無形的鐐铐,讓他們無力再同朝廷争持。
也就是說……
多吉黯然退出了人群。
——只要有榮枯和他的弟子們在一日,象雄所流行的佛宗,将難以踏入大周國土一步。
事已至此,在場所有的和尚都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還沒等他們回話,李安然便舉起手,做了一個手勢:“天色已經将晚,近日辯法果然收獲頗豐,晚上還有素宴,還請諸位法師要随我一起進宮面見聖上呀。”
榮枯:……
事已至此,他已經沒有一點說話的餘地了。
他的目光落在李安然的身上。
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的,體會到了李安然那不可一世的孤勇。
——還有那步步為營的謀斷。
他只是她手裏的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