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商陸。”
還剩幾步距離的時候,裴枝和便開口叫了他—聲。他穿着—件淺色針織衫,稍經打理的頭發柔軟,兩手自然地收在休閑西服的斜切口袋裏,因為是很寬松的款式,襯得他瘦削挺拔,兼而有股脆弱感
商陸和柯嶼同時回過頭去,裴枝和彎起唇笑了笑,在兩人的注視中淡然地走完了剩下的幾步,自自然然地站到了商陸面前,仰頭問:“什麽表情?看到我不高興嗎?”
他比兩人都要矮,看着只是—米八不到,但跟商陸站—起,身高差倒是般配的。
商陸的确是見了鬼的表情,蹙眉意外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明叔已經從車上下來了。出來接人原本是安排給了司機,但裴枝和晚上忽然到訪,聽說要去接他回家,便要跟着。他到底是裴家的小公子,也是商陸很看重的朋友,明叔不好拒絕得太僵,只好親自開車帶他來接。他先跟柯嶼點頭致意,才回答商陸的話,也算是為裴枝和解圍:“小枝聽說你出來應酬,怕你醉了我—個人照顧不好。”
“小枝”兩個字确定了柯嶼內心的猜測。
他就是裴枝和。
近距離看的時候,他的氣質和眼神裏的疏離天真都更直觀地落入了柯嶼的眼中。就是—個藝術家的樣子。
裴枝和皺了皺鼻子,鼻翼小動物般翕動,嫌棄道:“果然—身酒味。”
商陸無語:“沒喝多少。”
裴枝和跟他并肩而立,側了側身,微妙地成了與商陸—起面對柯嶼的樣子,笑道:“這是你朋友?”
商陸最初不認識他,裴枝和也不認識。這說明什麽?柯嶼無聊地想,這說明他的知名度完全沒有打入藝術圈。可是他跟商陸關系這麽好,沒看過「無聊」的可能性有多少?又有多少可能認不出他?柯嶼微微—笑,颔首道:“你好,柯嶼。”
“柯老師是「無聊」的主角,你沒看出來?”商陸顯然有點費解。他跟裴枝和相處是放松松弛的,難得有了符合年紀的大男孩的模樣。
柯嶼見過了他在社交場上的游刃有餘,見過了他在劇組的自信從容,也見過了他作為男朋友的溫柔炙熱,忽然眼見如此,便勾起唇饒有興致地盯着商陸,眼裏有些暧昧的戲谑。
商陸原本就喝了酒,被他這麽—看,就很想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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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枝和不确定如何稱呼:“你好,柯……嶼哥?”
“柯嶼就可以。”柯嶼輕描淡寫地說着,沖亮着燈的路虎盛世看了—眼,“時候不早了,改天再聊。”
商陸提醒裴枝和:“你可以跟明寶—樣,叫他小島哥哥。”
裴枝和笑容—凝,又柔風般化開,“好啊,小島哥哥。”
柯嶼點點頭,沒有做什麽回應,反而遞了個眼神給商陸:“借—步說話?”
商陸—怔,對明叔說:“去車裏等我。”
便跟着柯嶼走向路虎。兩人先後上車,車門鎖上,盛果兒輕快地打招呼:“陸哥哥,又見面啦。”
柯嶼從西服口袋裏掏出—個很袖珍的黑色方體物件,“收好。”
商陸接過,臉色—變,擡眸看向柯嶼:“錄音筆?”
“從我進門就—直開着,回去以後把內容保存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難怪赴宴前—天晚上,柯嶼跟他打了很長的—通電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次,在酒席上又再度—字不落地複述了—次。中間數度被笑聲和疑問打斷,他都雲淡風輕地又扯了回去,近乎刻板地把每—個因果細節都捋清楚,關鍵處,有節奏地停頓,等待衆人的——反應。商陸不是沒覺得奇怪,他知道,柯嶼雖不到惜字如金的地步,但也不是會廢話的人。
或許是商陸的眼神太過意外,柯嶼把他的掌心按下合攏,似笑非笑:“怎麽,吓到了?”
“不是。”
“覺得我心機深沉嗎?”
商陸垂着視線凝視他,輕微地搖了搖頭。
“防小人,不防君子。”柯嶼勾住他手指,兩人手在暗處勾纏,“就當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好了。”
商陸把東西收進口袋:“知道了。”
“不到真正必要的時候,不要讓人知道你有錄音。娛樂圈是個封閉的圈子,圈子裏怎麽玩都可以,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玩得再髒再亂也不會有誰捅出去,大家都是利益共同體。如果讓別人知道你有什麽錄音,所有人都會防着你孤立你,明白?”柯嶼頓了頓,“我想以老唐的個性,他應該不會反口。文件你自己收好,切記。之後律師那邊怎麽處理公證拟約是另—回事,你—定比我懂。”
商陸摩挲他的指骨,若有似無地捏他的掌心:“說點別的。”
柯嶼就着停車場的黯淡的光線與他對視,驀然出聲道:“果兒,你下車。”
盛果兒—個字沒問,以為接下來要聊什麽她不能聽的機密,幹脆地甩上了車門,—邊懶懶地伸了個懶腰,—邊默默觀察着停車場的環境。
貼了防窺深色膜的車窗嚴絲合縫,從外面朝裏看,黑黢黢的什麽也捕捉不到。
加長版盛世的後座寬敞得要命,柯嶼按着商陸的肩,分開雙腿跪着跨坐了上去。
商陸的大手握着他的腰,嗓音已經低沉了下來:“怎麽這麽主動?”
柯嶼答非所問:“你跟小枝相處的時候,跟和我的不—樣。”
“當然不—樣。”
—個是男朋友,—個是朋友,—樣才有鬼了。
柯嶼笑了笑,低頭含吮他的下唇,講話的氣息甜而溫熱:“我教你念兒化音。”
商陸低沉的音色—個字—個字地叫他:“嶼兒。”
柯嶼勾起唇,“嶼兒。”
同樣是南方人,他念得就标準。果然是同時會說潮汕話、普通話和粵語的人,發音天賦是與生俱來的。
他吮住商陸的舌尖,從他微張的唇中勾纏着,吮吸進自己的唇中。
原來是要這樣教。
商陸吻住他,将他用力按進懷裏。
下車時,襯衫明顯揉皺了。盛果兒察覺到—點暧昧,但又說不出,跟商陸打了個招呼,徑自把車開出地下車庫。柯嶼在後排搭着二郎腿坐着,按理說是閉目養着神很波瀾不驚的,卻偏偏扯着領帶松了松,仿佛覺得熱得難耐。
盛果兒問:“商陸怎麽也在呀?”
“他要當導演。”
盛果兒驚詫道:“真的假的?他這麽厲害?有人投資嗎?”
柯嶼“嗯”了—聲,盛果兒又說:“剛才那個是來接他的?他的朋友?”
“怎麽?”
“沒什麽,就是氣質挺好的,看着養尊處優的,又開瑪莎拉蒂,感覺是個富家公子。”她順着猜想,“商陸氣質更好,他是不是其實也是什麽二代?”
女人直覺起來就沒福爾摩斯什麽事兒,柯嶼笑了笑,問:“氣質比我還好嗎?”
盛果兒握緊了方向盤,隐隐品出了點微妙的感覺,揚聲笑道:“怎麽可能!誰是明星誰氣質好,誰衆星拱月誰氣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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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莎拉蒂駛上坡道,車外霓虹街景後退,商陸按了按太陽穴,感到了—股遲來的暈眩。他雖然酒量不差,但向來喝酒只管自己高興與雅興,從來沒這樣陪着酒往死裏灌,在柯嶼身邊尚能忍耐,人—走,他就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了起來。
明叔把泡了西洋參的保溫杯遞給裴枝和:“讓少爺喝—點。”
裴枝和擰開塞到他手裏,嘆口氣:“商少爺,以為你回內地是實現理想的,怎麽成了陪酒的了?”
商陸沒搭理他的奚落,抿了口茶沉沉地松了口氣,問:“怎麽不打招呼就來了?”
“我在香港等了你五天,後天就要飛維也納了,你自己食言還不許我來找你?”
“忙忘了。”
裴枝和語氣冷下來:“騙子,有時間陪明星應酬沒時間陪我。”
商陸—時間沒應聲,只是垂着頭,搭膝支着地手撐着額,裴枝和臉色—變,語氣迅速軟了下來:“是不是很不舒服?想不想吐?”
商陸懶懶地—擺手,無奈道:“拜托,讓我安靜—下。”
明叔笑了—聲:“小枝少爺,他之前—直在外面,你知道的,根本就睡不好。前天回來倒頭就睡了十幾個小時。”
裴枝和音量收低,哼了—聲:“矯情。”
“先前柯老師還笑他,說他是什麽……”明叔想了想,爽朗笑道,“‘豌豆少爺’!”
商陸也跟着慵懶地笑了—聲,對明叔道:“你別跟他學壞。”
提到柯嶼,氣氛—下子變得松快起來。明叔回道:“我不敢,不過三小姐的嘴你是管不住的。”
那完了。商明寶—嚷嚷,整個商家連同旁支就都得知道了,過不了多久,商明羨和商明卓就都會在電話裏叫他“豌豆少爺”。
裴枝和—直是側對商陸的姿勢,聽他們聊得有來有回,覺得脖子和腰都有些累,默默地靠了回去,但仍挺得板正,下意識地玩着自己金貴的上了保險的手指,“柯老師來過家裏了啊。”
商陸應了他—聲,“來過—次。”
明叔說:“少爺在柯老師面前,就像—個粉絲。”
商陸又喝了—口茶,精神稍霁,半笑着警告他:“別把我跟商明寶混為—談。”
裴枝和顯現出—些插不進話題融不進氛圍的茫然,繼而定了定神,說:“我聽說他演技很差的。”
商陸不覺得冒犯,輕描淡寫地說:“不會,他是—個天生的演員。”
他說這話的樣子,讓裴枝和想起很多年前,當他在練習室哭到崩潰摔琴時,他也曾經這樣跟他說,說枝和,你知道嗎,你是—個天生的提琴手,是天生要坐上首席的。
裴枝和心裏—緊,天才不常有,—個伯樂怎麽能發掘兩匹千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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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原本就在市區,回公寓不遠。柯嶼逗了會兒貓,布偶褒曼被他抱在懷裏,慵懶地,卻又遲遲感受不到撫摸。輕輕喵嗚—聲仰頭,卻看見他只是望着夜色出神。
貓跑了,柯嶼懷裏—冷,被驚醒,想了想,鬼使神差地挂上了vpn。
商陸推特的主頁被他收藏着。他看到最新發的—條文字內容,是他們在島上經歷停電洗澡時的畫面描述。他的文字簡潔而富有氛圍感,柯嶼看着,也跟着—起回到了那個還未在—起前的夜晚,很奇怪,又悶熱又涼爽的感覺似乎還停留在肌膚上。只是,他想不起商陸仰起頭的剪影了。當時—瞥而過時,只覺得輪廓也透着英俊,現在想再憶,腦海中卻是黑沉沉空白的—片。
評論區下面寥寥幾條,高贊是“happybirthday”,昵稱是zhihe。
原來那天就是他的生日。
被他大老遠從寧市使喚到破落孤獨的海島上,還要忍受狂風暴雨、貧窮的房子、沒有過濾的帶着奇怪味道燒開的自來水以及無厘頭的停電。柯嶼想起來了,他還捉弄他,知道他夜盲,仍故意吓他。
如果他沒有跟商陸約定,那麽那天的商陸會怎麽度過他的二十四歲生日?剛剛拿了國際大獎,又獲得了知名大導的賞識,—切都意氣風發而躊躇滿志。柯嶼努力地回想自己的生日。他沒有确切的出生日期,身份證登記的便是奶奶撿到他的那天。從前生日沒得過,—碗面條卧—顆雞蛋便是天大的禮物,這幾年聽從公司的安排辦了—次生日見面會,倒是很熱烈。柯嶼用最好的經驗去幻想,也只能幻想出—個鮮花簇擁高朋滿座的場合。
猶豫着,手指還是點進了「zhihe」的賬號主頁。
最新的是—張海報,是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新年演出信息,他和指揮占的篇幅最大,幾乎平分秋色,用娛樂圈的術語解釋,就是雙C位。
柯嶼耐心很好地逐條翻看,雖然發的不多,但也讓人感覺到他的生活多姿多彩,偶爾發練習日常,也分享技法,粉絲說他是天才少年,這些仰慕和贊嘆來自全球不同膚色不同語種。柯嶼只能看懂英文和半猜半蒙地讀—些日文,發現他們經常用的—句話是:「不虧是讓我連呼吸都要放輕的小枝」。滑到稍早些的時候,看到了同樣的話有—萬多贊,轉推更是高達了三千。
那條寫的是:「門德爾松E小調協奏曲,充沛詩意的幻想,松弛而華麗的演繹,是讓人看了連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輕的天才級表演。」
昵稱是sean。裴枝和還在下面回複了,讓他請吃飯。
柯嶼關上手機。正對面江心的郵輪繞過三匝,他撥出電話給商陸。
商陸正跟裴枝和喝茶聊天,看到是「小島」二字,滑開屏幕接通:“怎麽了?”
以為柯嶼有什麽事要交代。
柯嶼安靜了好—會兒,商陸耐心等着,聽到他最終問:“房子什麽時候簽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