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唐琢是聰明人,聽柯嶼這麽說,心裏已隐約有了朦胧的預感,但顧岫已舉杯說祝酒辭,他沒來得及細問,只跟着衆人都一并站起來,喝完了淺淺的杯中酒。
這種商務酒席都不是認真來吃飯的,座次決定了主角,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今天要陪高興的不是顧岫,而是唐琢。因而他剛兩筷子涼菜剛下肚,麥安言便起哄道:“唐導今天遲到了,是不是該表示點什麽?”
投資人坐在這兒,唐琢心一橫,舉起白酒分酒壺,“路上實在太堵,怪我,我自罰三杯!”
飛天茅臺仰脖三杯下肚,從嗓子眼一直辣到了肚臍眼,坐下後頭都有點暈,邊續着問柯嶼:“你剛說什麽天才?誰是天才?”
場子還沒熱起來,現在道歉直接就讓氣氛冰到地底了,柯嶼沒說話,顧岫舉起酒杯給唐琢敬酒。唐琢北方人,肚腸裏一句“嘿——?”嗖的就遛過去了,心想,可着我一人喝?誠惶誠恐地又幹了一杯。顧岫這麽大一身份,GC這麽大一面子,他受敬一杯,怎麽也得回敬兩杯。不愧是編劇出身,敬酒詞信手拈來,哐哐又是三杯下肚,屁股跌回軟座,唐琢覺得眼圈都有點燒。
柯嶼悠悠斟酒。
唐琢問:“什麽天才?——等會兒,我剛是不是問過了?”
見柯嶼也端起杯子,他眼前一黑,耳邊聽到對方似笑非笑的聲音:“唐導,承蒙你兩個多月的照顧,我敬你。”
唐琢:“……”
不是,喝酒是件開心的事,被衆星拱月敬酒更是件開心的事,但輪軸轉兒地被敬,那就不太開心了。
連推帶拒的,柯嶼漫不經心地自省:“我知道了,一定是我悟性太低,給你添麻煩了。”
唐琢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柯嶼從容地說:“我理該自罰三杯,再敬您三杯。”
商陸就坐在圓桌對面,聞言挑了挑眉,看着柯嶼面不改色地喝完了三杯白酒。應隐坐他下手,很輕地哼笑一聲,俏皮說:“完啦完啦,我們小島酒量好着呢。”
唐琢驀然又被套路了三杯,整個人都麻了,抹了把臉:“實不相瞞,我本來打算吃完飯還回公司繼續剪片子。”
GC的商務站起來說:“有唐導這樣敬業的導演,是我們中國電影屆的福氣,唐導來年有好項目,一定要第一時間考慮我們明銳計劃啊——來,我敬唐導一杯!”
應隐忍不住笑出聲來:“什麽呀你們這一會會兒的,快讓唐導歇歇。”遞了個眼色給柯嶼,托着腮,一雙美目明亮含笑地盯着唐琢:“唐導,聽說我們小島在麗江的戲發揮得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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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琢總算能喘口氣,邊抿了口茶邊豎起大拇指:“精準。”
應隐乖巧天真地眨眨眼:“真的啊?剛進組您不還老批評他嗎!”
唐琢指着柯嶼笑道:“好啊柯老師,工作摩擦怎麽還給小隐告狀呢?”倒又握着熱茶感慨起來:“說心裏話,剛進組前一個月,我是真給磨沒底氣了。一個小鏡頭反反複複拍十幾次,怎麽都演不好。不過你說你這人也奇怪,批評一頓,休息一陣,再來演,呵!又經常讓我大開眼界!”
柯嶼笑容淡了些,不知為何不自然地瞥了商陸一眼,見他認真聽着,心裏一頓,輕描淡寫地略過道:“還差得遠。”
應隐接過話:“柯老師演技是忽上忽下的,差的時候吧,我都看不下去,好起來吧,你看,連塞斯克都想跟他合作。”
唐琢一愣,笑容讪讪略帶尴尬地說:“是,是。”
又想起了自己沒日沒夜反複觀摩那部片子的日子。黑暗的房間只有投影儀的熒幕照亮他的臉,連同他向來自诩高八鬥的才華,也一并被照得灰暗。
良久,他放下茶,重新端起酒杯:“小島那部片是演得好。”
在沒人敬酒的情況下,他自顧自飲了滿杯。
柯嶼與商陸對視一眼,又輕掃過顧岫,點點頭,說:“老唐,之前你一直問我那部短片的導演是誰。”
已經飄忽的大腦遲緩地運轉,唐琢茫然地問:“是誰呢?”想起柯嶼曾經交代的,“你說你也找不到人。”
一場城中村的偶遇,對方以為他就是飛仔,說的演的都是自己的故事,在柯嶼同意的情況下拍了剪了,違背諾言發布了——一樁扯不清的案。
“我後來又遇到他了。”
唐琢眼神一愣,緩緩地反應過來,看向在對面始終沉默的商陸。桌上每個人都敬過他了,連顧岫都敬了,只剩他沒有動作。商陸站起身,動作跟唐琢剛開始自罰三杯如出一轍——一手白酒杯,一手分酒壺,斟一杯道:“唐老師,很抱歉在未經你同意的情況下,就用了飛仔的故事。”
面不改色地喝完。
再斟一杯,又道:“也很抱歉在麗江時,始終沒找到機會說明這一切。”
又幹了底。
第三杯轉向柯嶼:“也給柯老師添麻煩了。”
他很謙遜,禮數也周到,姿态也已放低,但到底是世家公子哥,道歉也是不卑不亢的,氣場拿捏得正正好好,讓這份歉意顯得恰到好處的厚重,但并不心虛。
唐琢懵懵地半張着嘴,半晌:“你就是那個導演?”
商陸略一颔首:“我就是導演。”
一陣沉默還沒來得及蔓延,應隐一手掩唇一手捂心口:“天啊!這是真的嗎?!”同時腳下狠踩了麥安言一腳。麥安言臉色一白,如夢初醒用痛得變了調的語氣道:“今天這是什麽好日子?顧總您說實話,是不是您攢局兒拿我們尋開心?”
出乎所有人意料,唐琢第一句話是:“你怎麽這麽年輕?多少歲?”
商陸微怔,點點頭:“剛過二十四。”
“剛過二十四……”唐琢沉吟。還沒過年,也沒到元旦。他問了第二句出人意料的話:“就是剛過完生日了?”
商陸看了眼柯嶼:“是剛過完。”
他這一眼沒逃開柯嶼的注視。
剛過完?是什麽時候?之前在麗江問年紀,也是這樣的回答……那他生日應該就是在這段時間內。他怎麽從來沒提過?
唐琢狠狠抹了把臉,“小島,我想聽你講——從頭講起,這件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柯嶼便把從城中村由合租而起的相遇,到他為了貼近飛仔的人物心理,繼而跟商陸僞裝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唐琢夾着煙聽愣了,煙灰都掉了:“所以你以為他是小白臉,他以為你是鴨——”改口,學術書面地說:“地下性工作者?”
應隐想到第一次商陸那驚悚含蓄的“姐姐我還年輕不想那麽早放棄努力”,一瞬間笑得想死,又不能失态,只好掩着唇拼命掐自己大腿。唐琢再道:“所以你以為你在跟他取經,他以為你在跟他同行交流?”
這下子誰都忍不住了,不知道誰先“噗”地一聲,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唐琢又道:“那怎麽還拍起電影了呢?”
柯嶼也點起煙,一手搭着餐桌,纖長的手指點了點,他咬着煙,似笑非笑地說:“剛開始是他偷拍我,後來看他拍得不錯,一方面是想提前在鏡頭裏進入到角色狀态,另一方面麽……”他低頭笑了笑,“就當順手幫助一個雖然在傍富婆,但還是心懷夢想的年輕人。”說這句話時擡眸看向商陸,歪了歪腦袋問:“小商陸,對嗎?”
過了會兒,微信收到新消息,商陸發了串「……」給他。
應隐眼見着這頭商陸打字,那邊柯嶼就低頭看手機,看的不知道什麽內容,唇角都忍不住勾了起來。
柯嶼回:「知道了,男人不能說小。」
顧岫笑着總結:“好,我是聽明白了,商陸犯了個錯,錯在于明明答應了柯老師片源絕不公布,卻還是公布了出來。柯老師也犯了一個錯,錯在于自信自己看人眼光準而輕信了他,又太過好心。”
唐琢舉手:“合着到頭來我他媽真就是無妄之災。”
顧岫又道:“商陸和柯老師,都覺得自己犯的是一個可以控制的錯誤,一個是以為自己只侵犯了隐私權肖像權,準備了五百萬私了,還想捧他進娛樂圈,一個是以為對方就算剪了片子發布了,也是小範圍流傳,而且是在國內,柯老師完全可以靠自己肅清渠道。”
他三言兩語說得清楚且在理,又是有地位的,唐琢也跟着點頭,補充道:“這說明什麽?”
麥安言捧哏:“說明什麽呢?”
“說明還是要怪小島不夠有名!知名度不夠!否則,一開始見面商陸就說‘您能給我簽個名嗎’,哪還有後面這些事?”
他願意開玩笑,柯嶼心裏長松了一口氣,舉起酒杯道:“老唐說得對,都是我的錯,我得自罰一杯。”
商陸陪一杯,唐琢便也跟着陪了一杯,三人同飲,顧岫心裏知道,這事情妥了。
席面重新熱絡起來,酒過三巡,唐琢從煙盒裏抖出一支煙:“說實話,其實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栗山挂的名,全娛樂圈,只有他能把小島拍到那個程度,但是我問我的老師沈聆,他說栗山那幾天也在反複看這個片子。我就知道不是他。我又以為是什麽外國的導演,畢竟什麽推特、送展、參賽,都是在外國,但是這部片子我掰開了揉碎了看,寫劇本這麽多年,我知道這裏面有一股我們東方人才懂的東西在裏面,所以,也不是什麽老外。”他叼起煙,擡眸看了眼商陸,再度定定地重複了一遍說:“你這麽年輕。”
耳朵紅了,臉也紅了,酒勁上頭,他憋了多久的話,終于在此刻不吐不快。
看了眼柯嶼,“預告片出來的時候,我是很生氣的,那休息室的門都被我一腳踹爛了,是吧小島?”
柯嶼笑着點點頭。
“這個劇本我打磨了很多年,磨着磨着成了自己心頭一塊執念,就想着組自己的班子自己親自拍。我那天的憤怒,與其說是擔心電影的票房成敗,不如說是來自一個創作者被截胡的最直接的憤怒和恐懼。”他字字肺腑,沒人作聲,他長嘆了口氣:“第二天公布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GC明銳計劃的發布會,因為這部片子的緣故,我發布會和晚宴都沒參加。”
柯嶼暗忖,難怪商陸去劇組時他都沒有疑心,還以為他臉盲到這地步,原來壓根就沒見過。
唐琢頓了頓:“我沒參加,一直在車裏拉進度條,反反複複拉片,一遍一遍看,我想給自己找點憤怒的理由,但是沒有,只有心灰意冷。如果你的片子是因為一個鴨講他跟一個妓女的故事拿了獎,我告你告一輩子也不解恨,但是我知道不是。你拿獎,跟我的劇本沒有任何關系。小島那段獨白換成別的故事,比如……”他敲敲腦袋,“比方說換成一個通緝犯,一個流浪漢,或者幹脆一個幫會混混,都可以,因為我們都知道,這不是靈魂。”
話到盡處無話可說,嘴唇細微地顫抖着,半晌,他深吸一口氣,擺了擺手。
顧岫緩和氣氛,溫言道:“那天唐老師是應該來的,來了就能早見到了。”
唐琢撣掉長長的煙灰,又抽了口:“小商陸跟GC是什麽關系?今天這一出戲,可太勞煩顧總了。”
“小商陸”三個字聽得人一愣,柯嶼掩着唇,擋去了忍不住上翹的唇角,被商陸無奈地用眼神警告。
顧岫也點了支煙。火機扔上桌,他眯了眯眼,淡笑道:“商陸之前是我的助理,我一直知道他有才華,但沒想到這麽有。他之後的項目由我們明銳計劃出品,去麗江劇組也是我拜托的人,給唐老師添麻煩了。”
唐琢問道:“來我劇組幹什麽?”
語氣裏有隐隐不悅。
想也是,雖說片子得獎沒借他任何東風,但後腳就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潛伏到了劇組,這事兒誰想誰不痛快。
“一方面是進組多學一學,多認一認人——誰不知道您是沈老師的得意門生?栗導把最好的班底都給你了,這時候不學,要等什麽時候?”
他一番馬屁拍得高明,也沒過分捧高,讓唐琢心裏舒服,臉色也稍緩。
“第二嘛,”顧岫夾着煙瞄了柯嶼一眼,“自然是想說服柯老師出演這個項目。我們GC文娛和明銳計劃都是剛起步,商陸也是新導演,像柯老師這樣潛力無限的演員,又是栗導的禦用,我怎麽也得讓商陸提前去搶人,你說對不對?”
麥安言也飄了,一臉按捺不住欲言又止的模樣,奈何實在不是打斷的時候,被自己給憋得一臉通紅。
唐琢快人快語:“那是有點難,栗老師的新片過完年開始拉盤子,演員全部提前進組訓練三個月,等拍完都下半年了。”看向柯嶼,“男二號,你知道的。”
麥安言可算找到機會說話了:“對,之前栗導親口允諾的!”
“沈聆給我看過本子,太妙了,不輸「山」——不,比「山」還要好,更商業,更藝術,你的人設比阿殺還要好!”
柯嶼還未說話,麥安言眼睛都快發光了:“這是真的?!”
顧岫代為肯定道:“是真的。”衆人齊刷刷看他,他儒雅笑道:“GC也是出品方之一,之前已經對談過一輪,柯老師的名字是寫在名單上的。”
雖然只是“拟邀”,還未建立合同,但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拒絕這個邀約,而以栗山對他的數年偏愛,也絕不可能最後換人。
麥安言問:“明銳計劃不是只投新導演小導演和藍海類型片項目嗎?”
顧岫攤了攤手,遺憾地說:“錢太多了,忽然發現用不完。”
麥安言:“……”
唐琢清了清嗓子,視線轉投向商陸:“你很有天賦,是個天才,但是一部完整的電影和短片是不一樣的,就好像能把短篇小說寫到世界之王的地位,但去駕馭長篇,還是會力不從心捉襟見肘。小島進步很快,這樣緊要的時候,應該再去好的劇組和成熟的導演手下磨練,就跟打通任督二脈一樣,我說這話不誇張——去你的項目,就荒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