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汕市機場不大,車子沿邊緩緩停下,柯嶼重新戴好帽子眼鏡,要勾上口罩前,商陸叫住他,傾身過去吻了吻。
貼了深色膜的車窗阻隔了視線,柯嶼在他的氣息裏安心下來,環住他的脖子加深了這個吻。下車前,商陸貼着他的耳朵叫他“寶貝”。
他自己開行李箱取行李,好像商陸是個商務司機。司機一腳油門走了,把車開往停車場,商會的人在那裏等着交接。
盛果兒在貴賓安檢通道入口處等他,見人全須全尾地出現,心裏長松了一口氣,順手接過登機箱。柯嶼心情很好地開她玩笑:“果兒,瘦了。”
“還好意思說!消失這麽多天!我都快被麥安言罵死了!”
柯嶼往安檢通道走,“嗯”一聲,似笑非笑,“我知道,你們都想我想得茶飯不思。”
貴賓休息室靜谧非常,盛果兒開着平板跟他核對接下來的行程。柯嶼綜藝上得不多,出劇組以後算不上忙,也就年末事情都趕一塊兒了,才顯得有些焦頭爛額。有幾臺地方臺的晚會給出了邀約,要等跟麥安言開會後再做篩選,雜志之前已經拍完,剩下的也就是一些重要的應酬和采訪。
核對完,距離登機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盛果兒看新聞,問:“聽說島上都漲大水了?那你這幾天怎麽過的?消息也不回一個?”
柯嶼無奈長嘆一聲:“妹妹,不是每天都跟你彙報平安了嗎。”
盛果兒扭扭捏捏:“臺風好吓人嘤嘤嘤,我都沒敢出門。”
柯嶼閉着眼睛假寐,眼皮子都懶得掀:“有話直說。”
“這幾天都在吃酒店餐。”盛果兒飛速暗示。
柯嶼好笑道:“行,我報銷。”
說報銷就報銷,當即掏出手機給盛果兒支付寶轉賬,敲了個“5000”下去,盛果兒“天啊!”一聲,掩唇驚呼。
柯嶼:“……你至于嗎?”
“不是!”盛果兒攥住他胳膊:“你看看看看!快!看!——那個是不是商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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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嶼微微擡起視線,見商陸在空姐的引領下步入貴賓廳。他壓着棒球帽,一手揣褲兜一手推行李箱,分別時與空姐略一颔首,繼而注意到了盛果兒明亮到灼熱的視線。
盛果兒蹭地站起來瘋狂揮手,好在貴賓廳裏的不是忙着敲鍵盤就是打電話,并沒人注意到她。
滑輪在地毯上靜聲,商陸走到兩人跟前,居高臨下的,先跟盛果兒打招呼:“果兒。”
盛果兒合着掌仰着臉拼命嗯嗯點頭,欣喜道:“好巧啊,你怎麽也在這裏?”
柯嶼默默扶住了額。
“處理點私事。”商陸說着,視線瞥向扶額擰眉的柯嶼,唇角微微勾起:“柯老師。”
柯嶼這才擡頭,搭着的二郎腿并未放下,只是點頭致意,稍顯冷淡地說:“這麽巧。”
就是臉頰有點發燙。
商陸低下頭笑了一聲,眼神溫柔地鎖着他:“說明我們很有緣分。”
盛果兒沒發現這不對勁的,還覺得柯嶼有點高冷,便發揮社交精神,熱絡地拉着商陸在一旁坐下,可是——哎?他怎麽這麽自覺就坐到了柯嶼旁邊?拜托那是她的位子!盛果兒只好轉坐到對面沙發,八卦地問:“你也是潮汕人?”
商陸答:“香港人。”
盛果兒心裏想,果然。他從頭到腳就寫着“港男”兩個字。
“那你過來是旅游?還是踩點?”她還記着商陸攝影助理的身份。
商陸一手搭着沙發支着腮,“談戀愛。”他說着,凝着一點漫不經心的笑,并不看柯嶼。
盛果兒少女心破滅:“原來你不是單身啊。”心口酸楚仍不忘八卦:“你女朋友是不是特漂亮?”
柯嶼莫名出聲:“果兒,別問了。”
盛果兒眨眨眼,柯嶼一本正經地說:“沒禮貌。”
商陸紳士地說:“沒有沒禮貌,柯老師言重了,”又轉向盛果兒:“不過,我的女朋友好像不喜歡我跟別人提他。”
柯嶼:“……”
淡定地從書報架上取下一份時尚畫報抖落開,掩住了自己的臉。
半晌,從畫報後傳出一道聲音:“……倒也不至于。”
盛果兒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商陸,商陸說:“我女朋友很漂亮。”
這可來勁兒了,盛果兒得寸進尺地問:“是溫柔型的嗎?還是禦姐型的?”沉吟思索,“還是你喜歡甜美型的?”
也可能跟他一樣又酷又潮,兩人一起上街,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透着股生人勿進的氣場。
“不是很溫柔,也不甜美,”看了柯嶼一眼,“年紀倒的确比我大。”
畫報在手中翻過一頁,發出了果然不太溫柔的嘩聲,柯嶼輕描淡寫地問:“是嗎。”
盛果兒跟着問:“是嗎?原來你喜歡姐姐型的?”不知道想哪兒去了,自言自語地補充上:“的确姐姐型的比較性感成熟,而且放得開。”
商陸被熱茶嗆了一口,耳邊聽到椅子挪動的刮擦聲。柯嶼終于受不了這見了鬼一樣的氣氛,扔下畫報站起身:“我抽根煙。”
吸煙區離得不遠,一塊深色玻璃阻隔了缭繞的煙霧。柯嶼勾下口罩點上煙,遠遠地看着商陸。看着看着,砰砰亂跳的心髒漸漸歸到原位,嘴角卻又自顧自地翹了起來,也不知道在笑個什麽勁兒。最終不免低笑了一聲,罵自己沒出息。
一根煙抽到頭,出去時剛好空姐來詢問是否要提前登機。盛果兒二百五一樣後知後覺地問商陸:“你跟我們是一班飛機?”
柯嶼習慣了最後登機,不等他提醒,商陸主動錯開,先行登機。
等他們也上了頭等艙,空姐已經在進行安全檢查。柯嶼位子靠窗,他扣上安全帶套上頸枕,心懸着,等着盛果兒被商陸強行要求換位子。然而直到客艙進行起飛播報,他可愛的小助理都還安然坐着。柯嶼壓下帽檐,盛果兒驟然覺得體側氣溫下降了十來度。
氣着氣着就睡了過去。再醒來時是送餐時間。嗅覺比意識更早地發現身邊已經換了個人的事實。柯嶼心裏激烈地跳了一下,沒有睜眼,換了個姿勢,頭輕輕枕在了商陸的肩上。
好像只是睡得深了熟了,身體無意而為的巧合。
商陸為他重新掖好毛毯,用只有他才能聽見的音量附耳說:“……裝睡也這麽爛。”
扭頭看見盛果兒瞪大了雙眼,商陸似笑非笑地豎起食指,“噓。”
盛果兒到下飛機也沒想通,這兩人之間奇奇怪怪令她融入不進去的氛圍到底是怎麽回事。
可是看他們相處,又明明就是不熟。
譬如說道別的時候,商陸還是那樣紳士周到一視同仁,先跟在場唯一的女士盛果兒說拜拜,才轉向柯嶼,只是拜拜換成了下次再見,前面加上“柯老師”,聽着像有了約定。
公司的車就在通道盡頭等着,柯嶼不緊不慢地問,聲音悶在口罩裏,視線從帽檐下擡起看着商陸:“下次是什麽時候?”
盛果兒又開始迷茫地在兩人之間做視線左右平移運動,仿佛眼保健操。
“下次,”商陸給了肯定的答複,“應該是唐導請吃飯的時候。”
柯嶼微怔,笑了笑:“好,回見。”
唐琢的事情一直懸而未決,商陸不擔心,柯嶼卻放不下心。之前提出由他組局,請他和唐琢見面賠禮道歉,算是把這件事私下了了。但之後商陸為了幫他,以攝影助理的身份出現在了片場,跟唐琢當面道歉的事就尴尬地擱置了下來。臺風天東拉西扯地閑聊,也順便問了商陸關于這件事的打算。
出讓版權,放棄全球藝術院線巡展,柯嶼知道,商陸做這一切都只是因為當事人牽涉的是他。
商陸獲獎的影片「無聊/boring」,除了沿用了柯嶼為飛仔設計的獨白外,其實和「墜落」的主線劇情毫無關系,乃至整部電影的主題內涵也是完全不同。
在「無聊」中,柯嶼是一個地下性工作者,整部電影就在他的獨白、個人影像、街道空鏡和談貝斯的畫面中進行。除了柯嶼敘述着自己第一次出賣肉體、以及和菲姐的感情糾葛外,幾乎沒有實質的劇情。
他用蒙太奇很大膽,有時候聲畫的時間線完全被打亂,一秒裏好像在同時進行兩個故事,聽覺和視覺割裂,但情緒曲線在這種紊亂中前所未有地被拎了起來。
之前商陸考過他,晚上的畫面顏色是紅色,代表欲望和危險,白天小賣部的影像卻是白得發亮,灼熱、無聊、令人困乏。寬而遠的取景,但因為這樣強烈曝光、明暗對比的設置,反而讓人有一種被緊迫的窒息感。
柯嶼在夜晚不停地走,畫面紛雜熱鬧,與菲姐的性事糾葛在煙霧彌漫中敘述開,在白天無所事事,只是守着小賣部看着人流影動。
唯一的喘息口在天臺,那一罐啤酒、夕陽,和晾衣繩上飄着的白色襯衫。
之後便進了彈貝斯前的調音和對話。
「貝斯這種樂器,很無聊的,但會上瘾。」
「為什麽?」
「因為它夠無聊。」
柯嶼咬着煙,在慘淡的城中村白熾燈下,看着譜子斷斷續續彈完了旋律,面無表情透着慵懶,慵懶中有專注,專注中又覺得不耐煩,想,快點結束。
短片公示後,柯嶼看過不下百次,他最喜歡的影評出自于香港影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師,他說:
「無聊這部片子,比以往任何一部120分鐘、140分鐘、乃至200分鐘的長影片,更準确地觸達了人生的真實。人生就是無聊,無聊就是人生,一切看似紊亂的蒙太奇、神經質的和畫面對應不上的獨白、熾熱冰涼的霓虹夜晚和白到發悶的小賣部影像,是無序的,但有恒定的旋律,那就是無聊,像影片最後柯嶼彈的那一首貝斯。
我不知道別人的觀影體驗,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心裏就在想,我艹,這他媽的真的夠怪。電影工業發展到現在,什麽實驗的、革新的,千奇百怪的路子,講實話,什麽手段都已經不覺得新奇。形式主義的導演可以發明一萬種故弄玄虛的形式,但內功在于,怎麽讓形式成為內容。
這個導演有這個內功,因為他完全用的是現實主義的拍攝手法,你看他的燈光都是最簡單的就地取材,一個破城中村一個破碼頭一條破江一個破小賣部來來回回的走,我要說,我沒見過比這更窮的獲獎電影。
我想引用英格瑪·伯格曼評論塔可夫斯基時說的一句話,用在我和這位導演上,很貼切:
看他的電影就是一個奇跡,覺得自己是站到了一個房間門口,過去從沒有人把這個房間的鑰匙交給我,我一直渴望能進去,但他卻走進去了,行動自如,游刃有餘。
我今年七十三,能看到這樣的短片是我的幸運。」
這位老師最後順嘴誇了一句柯嶼,「柯嶼的表演我很難撐過五分鐘,這幾年要不是栗山,我是想讓這個年輕人滾出我的視線的。但我不得不說,他咬着煙對着鏡頭彈貝斯的最後三十秒,是他迄今為止最性感的三十秒。」
地位太高了,話一出粉絲敢怒不敢言,還要挨個兒排隊去下面說:謝謝閻老師,青年演員柯嶼未來可期!
影片公示的一個多月,他公司的信箱被塞爆,盛果兒一趟一趟地用大儲物箱給他搬信。太多了,但柯嶼一封一封拆得饒有興致——開玩笑,他還沒演過哪個角色這麽讓觀衆惦記。
拆到後面發現一半都是因為找不到商陸,所以托他跟導演“告白”。
好消息是,還有另一半總算是屬于他的。
影迷比粉絲可愛。
柯嶼知道自己有相當一部分粉絲其實不看自己的電影,但對自己的物料、代言、海報、八卦、咖位興致勃勃,很奇怪。影迷說,看到後面莫名其妙就開始哭,一個人呆呆坐在黑黑的空房間裏流着眼淚。
有和他忏悔,說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一團糟糕、看上去霓虹燈一樣漂亮、實際上一潭死水白得發悶的生活,有的寫長長的影評,說,一切漂亮的、欲望的、危險的關系和敘述,都是夜晚的自主沉迷,太陽一出,所有消逝,主人公看上去在步入正軌地生活,其實只是在一種呆滞的、自以為是的消耗。
有的不這麽悲觀,說,電影只是試圖描繪出了一種本質,本質本身是沒有褒貶屬性的,最後扯了好長一段存在主義的闡述。
柯嶼從來都知道,把商陸從這部片子的版權中除名,是徹底的不公。
一個飛仔的破故事,一個低級的地下性工作者初次賣肉的陳詞濫調,獨白再寫出花來,影史上一石頭砸下去能砸破一百張關于這個的DVD。
是商陸的天才照亮了這塊平庸的屏幕,飛仔和菲姐的故事,飛仔的身份設定,只是這個故事裏最庸俗的一環。
在絕對的天才面前,任何才華都顯得不堪一擊。
所以唐琢在那幾天一直閉關,白天讓副導演咬着牙在拍,自己關在房間裏一遍遍看劇本,看電影,甚至萌生了改劇本的念頭。
如果不是因為這件牽扯的那個人是他,商陸也許也是不甘願放手的。
“我想讓律師出面,代我道歉。”
“聽着好傲慢。”
“之前在片場見過,已經失去了最好的和解機會。既然我已經放棄了版權,這部片從此以後都不會和我有關系,我出不出面也無所謂了。sean這個名字,不會再出現在熒幕上。”商陸無奈地笑了笑,“否則真見了面,唐琢會認為我和你一起在耍他。”
在震顫的臺風中,柯嶼想了想,“不,你還是要見。”
他看人尚準,知道唐琢本質惜才且直接,沒有那些彎曲肮髒的底色。
“不僅要見,而且要把你的名字重新署回去。”
商陸微怔,又輕描淡寫地拒絕:“之前和你說得很清楚了,這件事的是非對錯牽扯不清,到最後唯一受損的只會是你。我不想。”
“我相信唐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