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有了身體上切實的親密之後,晚上交擁着入睡更有了順理成章的底氣。
商陸一天比一天入睡得更快,柯嶼原本以為是自己老家的床與他奇跡般地契合,在被商陸擁着、将睡未睡的昏沉間,耳邊聽着他安靜綿長的呼吸聲,後背的疼痛被他胸膛的溫暖所熨帖,他漸漸迷糊地反應過來,也許商陸的入睡是因為懷裏多了一個他。
這樣的推測不無道理,但越深想一分,就越覺得自視甚高。
這是他們在島上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第二天清晨,肆虐的狂風、連綿傾盆的大雨和最後殘留的洪水一并消退,柯嶼移開門闩,一股雨後的初晴的清爽潔淨從狹窄的巷子口奔湧而來,在轉瞬之間拂起了他的額發。他兩手扶着兩扇門,在風中眯起眼睛,過了會兒,扭頭看向商陸:“天晴了。”
淡藍飄白的天空裏,一只麻雀揮動着潮濕的翅膀,啼啾着飛了過去。
商陸就站在門檻後,沖柯嶼伸出雙手:“來抱一下。”
柯嶼向他跑過去,撞進他懷裏,擁住的同時小聲罵道:“無聊。”
狹窄的只有一跨之寬的露天甬道裏,兩條泥鳅被清晨的陽光裏被曬得翻肚皮。柯嶼彎腰撿起扔進盛了淺水的桶裏,跨過門檻,走向巷子尾挨着的山溝。他和商陸都好狼狽,小鎮也好狼狽,一路坑窪積水,泥點甩上他們卷得一長一短的灰色運動褲腿,被狂風折斷的樹枝倒在路邊,市政已經開着拖車來清理。
柯嶼想抽煙,商陸從他手裏接過晃蕩的紅色塑料水桶,一邊短袖卷上肩膀,露出了結實好看的手臂肌肉。柯嶼站住點煙,再擡眼時,只覺得他的背影和腳步都透着閑适散漫,不知為何越看越好看,籲出一口煙的同時心裏警告了自己一聲。
一路有鄉鄰打招呼,都透着一臉遭了罪後的怔忪和喜悅。泥鳅在桶裏跳了一跳,居然真活了。
商陸拎起桶,兩條活物随着清水在空中抛出一道澄澈的曲線,一齊落入充沛的山溝中。
柯嶼蹲下身:“好沒禮貌的小東西。”
商陸跟着蹲下,那兩條灰不溜秋的東西早就沒影了,他笑了一聲:“你無不無聊。”
柯嶼搭着腮,看了會兒水上的波光,扭頭看商陸:“男朋友,跟你打個賭。”
“賭什麽?”
“賭你現在不敢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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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好笑地看着柯嶼:“那你是想贏還是想輸?”
“輸了的人欠一個真心話大冒險。”
商陸嘆一口氣:“過完年三十歲了,小島哥哥。”
柯嶼臉一黑,繼而嘴邊被商陸很快地親了一口:“你輸了。”
柯嶼小小地勾了下唇,遺憾地說:“我輸了。真心話大冒險?”
商陸站起身:“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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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板被釘上時有多用心,摘下時就有多麻煩痛苦,但釘子被一顆一顆拔下,光從縫隙中一點一點透入,繼而終究把整棟老屋子重新照得亮亮堂堂得——看着這個過程,柯嶼咬着雪糕心裏很暢快。
何況幹活的人又不是他。
商陸卸下最後一塊木板,十幾度氣溫的天氣裏也出了一身薄汗。他慢條斯理摘下染髒了的白手套,扔進柯嶼的懷裏,又彎腰從他嘴裏搶了一口冰。
剩下的事不需要他們處理了,交給阿華姐打掃就好。
機票已經處理好,商陸合上行李箱——眼睛尖,在簡單疊好的幾件衣物中發現了露出來的信封一角。他抽出,上面寫着“商陸收”。柯嶼在另一個房間跟盛果兒通電話,他拆開,裏面一張奶白色的啞光卡片,上面只飄逸靈動的四個字“我喜歡你”,下面是柯嶼的簽名,後面跟着一個小小的愛心。
當面死活不肯說,卻在臨別前偷偷塞進別人行李箱。一個字一個釘子,商陸一顆心被這四顆釘子釘得嚴嚴實實心甘情願。他成全了他的自矜,把信封重新掩了回去,裝作沒有發現。
柯嶼還記着诓騙湯野的話,打開主卧的一只螺钿小立櫃——這是這棟房子裏最貴重的家具,是當年奶奶的父親給她打的嫁妝。鑲着銅環的對門吱啞一聲拉開,鋪着絨布的第一層櫃板上,放着一套黑色的壽衣。
柯嶼小心翼翼地取出,聞到一股令人安心的樟腦丸的香味。他細細地摩挲,撣掉上面的浮灰,繼而收到了行李箱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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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場更靠近小鎮中央,一路上坡,商陸把兩人的登機箱合攏并推,與他并肩而行。滾輪的聲音回蕩在濕潤的晴空下,不時有拆板子的撬釘子的聲音,倉庫洞開,推車拉着貨物進進出出,一片忙碌的靜谧。
商陸走着,感到手指被柯嶼勾住,心中一怔,繼而被他完全牽住。
往來路人不多,但不是沒有。柯嶼戴着漁夫帽,聽到商陸低聲問:“怎麽不怕被人看到?”
他心情很好地笑了一聲,更緊地牽住:“放心吧,我們潮汕人才沒這麽閑。”
“那在忙什麽?”
柯嶼瞥他一眼,笑道:“喝茶,和發財。”
到停車場,特斯拉果然安然無恙,只積了厚厚一層被落葉和枯枝,都是被雨打落的。商陸一一掃過,柯嶼倚着敞開的車門邊抽煙邊等,拿他當一道景了,兩手插在褲兜裏懶洋洋地看得起興。
“少爺,幫個忙。”商陸叫他。
“少爺我金枝玉葉。”柯嶼咬着煙含糊答他。
商陸忍不住笑,等忙完了,把人按在座椅裏狠狠親了一番。
到跨海大橋收費閘口,紅燈綿延,車子一直排到了濱海公路上,都趕着進市裏。對面上島的車倒是不多,零零散散的幾輛,從柯嶼半開的車窗邊唰地駛過,激起淺淺的水霧。這是雙向的兩車道,兩車擦身的距離很窄,窄得足夠看清對方是什麽面容。柯嶼從擋風玻璃前瞄到賓利的前臉時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等車駛過轉彎——即将擦過的瞬間,他避無可避,猛地探過檔位,将商陸拉過來親了上去。
多少年找鏡頭躲鏡頭的經驗,練就了他絕佳的直覺。他不僅背過了身,還把商陸的臉擋了個一幹二淨。
等過了一分鐘,柯嶼才放開了人。
“粉絲?”
未及聽到回答,那邊電話響起。
柯嶼知道自己必須接。
手機震動三下,他鎮定地挂上了藍牙耳機,卻不敢立刻去回給商陸一個眼神。
“通橋了,我讓阿州來接你。”湯野的聲音出現在入耳耳塞裏,恍如隔世般的清晰。
柯嶼控制不住——甚至不知道什麽緣故地反胃了一下。很輕,只是胸口小小地起伏了一瞬。他不動聲色地忍了回去,把耳塞稍稍往外摘了一點。
“不用,我已經定了機票。”
湯野似乎是喝了一口茶,心情不錯,語氣便也佳:“我讓阿州頂着雨開了一夜,就是為了能第一時間接到你。定了機票沒關系,讓他送你去機場吧。”
柯嶼只好說:“我已經出島了。”
電話那段頓了一下:“我發給你的信息,你沒有看?”
柯嶼沒好意思說,雖然信號塔早就已經修好,但他在這三天裏把所有無關緊要的人都設置成了免打擾。
“信號時好時壞,可能沒有收到。”他鎮定地解釋。車流緩緩移動,他鬼使神差地撇過頭去看了眼商陸,見他扶着方向盤,另一手搭着車窗支着腮,薄唇抿着,察覺到柯嶼的視線,他回過視線笑了笑。
湯野那邊沒有說話,半晌,他擡手松了松領帶,只意味不明地一句話:“小島,我是不是不應該放你回去。”
柯嶼不作聲,他最終說:“我後悔了。”
電話挂斷,柯嶼摘下耳機,緩慢忍耐地舒出一口長氣,靜了靜,不動聲色地從後視鏡裏打探身後隊伍的長隊。就算現在阿州調頭過橋,與他們也隔着十幾部車的距離。橋上限速四十且不允許變道超車,等阿州也下橋,他們應該早就甩開他了。
計算好這一切,柯嶼才看向商陸。
“是我老板。”
商陸“嗯”一聲,跟着車流輕踩油門,“我知道。”頓了頓,終于直接問出口:“他是不是喜歡你?”
“喜歡”兩個字,讓柯嶼這幾年的地獄似乎都變成了荒謬。他胸口窒了一息,沒有情緒地說:“怎麽這麽問?”
“上次在酒會,他跟鐘屏,”商陸略過了桃色的細節,簡略地說:“鐘屏說既然你滿足不了他。”
“那你怎麽不問,他是不是跟我有不正當的關系?”
商陸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且理所當然:“因為你說過沒有。”
「我沒有被潛規則過,包括湯野。」
他說過的,他想要他在乎。既然他在乎他的在乎,那他就一直記得且相信。
柯嶼語氣不穩:“我說過沒有,就是沒有了?也許我在騙你呢?”
商陸笑了一聲,仿佛覺得這個說法很荒誕:“我有什麽好騙的?”
“你有錢,長得也帥,還要拍電影,背後有商家,還有GC,我騙你的理由數不勝數。”
“我告訴過你了,你不需要騙我賄賂我,這些我都會給你——還是說,那個時候你就喜歡我?”
說的人沒當一回事,聽的人啞口無言。車廂裏靜了下來,商陸握着方向盤的手倏然收緊了,“……是真的?”
柯嶼亂糟糟地說:“我不知道。”
他沒有否認,商陸努力壓着唇角,卻也還是一點一點地翹了起來,怕被看穿,欲蓋彌彰地手抵唇低咳了一聲。
“騙你你也高興?”
“我知道你沒騙我。”
柯嶼為他莫名的信任生莫名的氣,語氣不善地問:“你怎麽知道?”
車子過閘口,終于駛上跨海大橋。兩側灰海寧靜,遠處島嶼清晰,有海鷗盤旋。
商陸瞥他一眼,無奈而溫柔地問:“真的一定要說?”
柯嶼眼神懵懂,繼而恍然地、緩緩地睜大:
“閉嘴——”
“——床上知道的。”
柯嶼把漁夫帽往下一壓,擋住了溫度急劇上升的臉。
聽到商陸毫不留情又寵溺的嘲笑聲。
笑過了,他終于認真地說:“跟湯野保持距離。”
柯嶼輕聲問:“你吃醋嗎?”
“不是,”商陸無語,“當然不是——我用得着吃他的醋嗎?”
柯嶼乖乖巧巧地回答,垂着視線:“用不着。”
“聽說他十幾年前玩廢過幾個人,你跟他走得太近我會擔心。”
柯嶼滑動手機的動作一頓。原來他不是吃醋,只是擔心。
慢慢地“嗯”了一聲,把藏在心底的計劃說給他聽:“沒關系,我準備解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