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護工魚貫沖入。良叔年紀大了,又經過這麽多年黃和賭的摧殘,兩腳下去就已經有出氣沒進氣,被七手八腳地橫着擡了出去。
柯嶼拉住商陸往後撤,商陸平複了下呼吸,消沉地抹了把臉:“不好意思,沒控制住。”
柯嶼淡淡道:“我是怕你把他打死了。”探親室一片狼藉,他抛給商陸一支煙:“緩緩?”
商陸失笑,淩空接住咬進嘴裏,但不點燃。
“既然這麽恨他,為什麽還要顧他死活?把他扔在外面自生自滅不是很好?”
“試過,被纏上了。”柯嶼輕描淡寫。
“纏上?”
“我找到工作以後,他就三天兩頭問我要錢去賭,那時候我奶奶老年癡呆還沒嚴重,老人家守舊,被折磨了一輩子也不忍心丢下他,他就利用我奶奶威脅我。幾千幾萬隔三差五要。”
他沒有,只好跟公司預支。一次兩次,終于被湯野知道。不知道怎麽回事,老頭子也同時找到了湯野,以為他是柯嶼的雇主老板,說自己是監護人,有權利保管他的所有工資。從那以後,就都是湯野墊資。從幾萬到十幾萬,老頭不是沒懷疑過柯嶼在做什麽工作,幸而那時候柯嶼根本沒什麽曝光機會,他也根本不看電視,所以始終不知道他是去當了明星。出道第二年,柯嶼有了一筆屬于自己的不菲的積蓄,終于把他關進了這家精神病院。
從此以後他就知道了,錢真的是個好東西。
他想要的自由,只有錢能買到。
湯野不是沒懷疑過良叔的去向,柯嶼說他死了。
兩人走出病房大樓,回到綠蔭草坪中。從山上遠眺,可以看到海岸線沿途的生蚝田,上面小彩旗飄揚,在陽光下反射着粼粼的波光。柯嶼被風吹得迷了眼,沉沉地籲一口煙後笑着問商陸:“是不是覺得我很恐怖?病例報告是我僞造的,我為了困死他,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每次來看他,不是為了确定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改過自新,我只是為了看他求我,像剛才那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着說自己錯了,哭着說自己沒有精神病,求我放過他。”
“他老當益壯,快七十了還跟人賭臺底,欠了六百多萬,還不上,被人剁掉一只手,如果再還不上,就砍我奶奶。這種跑偏門生意的,沒什麽所謂的禍不及妻兒,你欠我錢,我就搞你家裏人。這筆錢,是我老板幫我還的。”
“湯野?”
“嗯。”柯嶼淡笑着,低頭撣了撣煙灰,“奶奶的療養院和護工也是他找的……不,療養院就是專門為她建的,就在那裏。”山脊綿延起伏,他指向西邊,仔細分辨的話,會看到一棟白色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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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分辨着柯嶼的神色和語氣:“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順便想起了而已。”柯嶼扔掉煙頭,“導演,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說。”
“剛才你看到的這個賭鬼,名字叫梅忠良,可不可以把他寫進你的電影劇本裏?”柯嶼半真半假地問,笑了起來,“我片酬給你打骨折。”
這個劇本有幾個支線人物,其中一個賭徒角色的設定跟他很像,但遠沒到這麽喪心病狂——或者說,是商陸的見解有限,沒有想到賭徒竟然可以到這種地步。
商陸不置可否,笑道:“你這個報複方式倒是很清新脫俗。”
“潮汕人講究光宗耀祖,死了到地底下是要見祖宗彙報工作的,”柯嶼冷漠而認真,“他活着,我要他困在這裏被別人當成精神病,每天飽受瘋子、神經病、鎮定劑的折磨,等有一天老天眷顧他讓他死了,他也休想安安穩穩地進宗祠、立牌位、受香火——我要‘梅忠良’這三個字,遺臭萬年。”
他以為商陸會對他的陰暗不寒而栗,卻沒想到他兩手插着褲兜,似笑非笑地問:“像葛朗臺那樣?”
柯嶼微怔,繼而笑了起來。越想越是好笑,不由得扶住商陸的肩膀笑得喘不上氣:“對,就是這樣——你好自信啊商導,你有比肩巴爾紮克的才華嗎?”
商陸順勢攬住他:“你覺得有就有。”
柯嶼收斂了笑,“我要是覺得有呢?”
商陸垂下眼眸,認真地說:“高山流水,士為知己者死。”
柯嶼與他對視,湧動的海風中,他的額發向後拂起,露出如畫的眉眼,語氣沉靜而聲音很輕地說:“善哉,吾之心而與子心同。”
商陸沒明白,想要追問時,柯嶼卻松開手,自顧自走向了車子。商陸幫他解鎖,他坐進駕駛座:“我來開。”
“不等人醒過來再走?萬一真死了怎麽辦?”
柯嶼發動引擎,儀表盤亮起,他看着轉速表,很無所謂的樣子:“死了就死了,要是真死了,我就狠狠訛你一筆,怎麽樣?”他吹一聲口哨,“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那裏到處都是攝像頭。”
商陸:“……”
“不過禍害遺千年,他要那麽容易死,就不會折磨我這麽久了。”車頭調轉駛下山坡:“小時候他去搓麻,不知道聽哪個老賭鬼說的,說童子摸牌時來運轉,所以每次都把我抱在懷裏,一到聽牌的關鍵時候就讓我摸,摸得好了,就親我一口,摸得不好,把我扔地上,像扔狗。那時候我還小,不懂他親我的時候,那些老畜生的笑是什麽意思,”柯嶼頓了頓,握着方向盤的手收緊了,“直到有一次,他對着我又捏又揉,起反應了。”
商陸罵了句髒話。
柯嶼分辨了一下方向,滿山的風車讓他迷失東西,他指揮商陸:“導航搜一下carpen diem咖啡館,我帶你去那裏喝杯咖啡。”
“seize the day。”
柯嶼笑了一聲,扶着方向盤回眸看商陸:“少爺,你怎麽什麽都懂啊?”
“巧合。”
商陸在地圖裏找到這個咖啡館,在山頂,似乎就離海不遠。
“我奶奶其實都知道,但她自身難保,無非是護着我一起挨打罷了。小時候夏天沒有空調,家裏很窮,只有一臺電扇,我跟他們睡在一個房間,他半夜起來偷偷摸我,我很害怕,但更害怕當場戳穿後他破罐子破摔,就故意磨牙說夢話,把我奶奶吵醒。”
“賭鬼的話不能信,他們為了讨彩頭,什麽話都能說,什麽事都能做。過一陣子,風向變了,說要小孩子在旁邊大聲喊‘精神啊,老板!’,這樣就會鴻運當頭。我呢,就被他套上紅衣服,帶上虎頭帽,像個小寵物一樣站在牌桌邊,摸一張牌就大聲說‘精神啊老板!’。”
“精神啊老板”是用粵語說的,商陸知道,他在賭場裏聽疊碼仔喝彩過。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成績上不去了?真的沒時間寫作業複習預習,我能每天出現在教室裏,已經是奇跡了。”柯嶼懶洋洋地低笑一聲,“好想抽煙啊——商導,可不可以幫我點一根?”
在山路上怎麽點?商陸從中控臺揀起煙盒,抽出煙和火機,“怎麽點?”
“塞進嘴裏,按下打火機,吸一口——上次不是教過你了嗎?”
“我的意思是——”商陸怔住,把煙咬進嘴裏微微偏頭點燃了,深深地抿一口——而後取出來,遞給了柯嶼。
柯嶼半擡起手,修長的兩指夾住煙,輕巧地抿入了唇角。他的雲煙很淡,只是聞着時,有淡淡但不厭煩的煙草味。柯嶼降下一線車窗,空氣中滿是山雨欲來的潮濕。這些濕潤、帶着一點腥味的、沉甸甸的風,順着縫隙争先恐後地湧入,吹起了柯嶼的額發。
商陸看着他的側臉,喉結終究不免壓抑着滾了滾。克制不住,卻又怕被察覺。
柯嶼咬着煙的唇角勾起:“剛才講到哪裏了?……對,總而言之,我小時候是在牌桌邊麻将館長大的。他賭紅眼的狀态很恐怖,我一直覺得賭就是精神毒品,一旦真的被那種快感、刺激攫取,就再也不能回去了。他賭運最好的時候,嘴裏鑲了五顆金牙,剛才你看到了,已經都被拔光了。”
“可以去澳門以後,他變本加厲,我十七八歲的時候被他帶去玩過一次,跟我奶奶一起。他那段時間手氣不錯,賭場給他送房券,他帶我們去享受。實話實說,是真的很豪華,我第一次住那麽豪華的房間,奶奶也是,她早上離開的時候,會幫他們從裏到外全部打掃幹淨,連床都鋪好,就怕酒店找我們賠錢。”
“老賭鬼一進賭場就是幾天幾夜不出來,濃茶一杯接一杯,你知道賭場的氧氣含量都比外面高70%,就是為了讓你始終興奮。”
“他那次沒找疊碼仔帶,壓了幾把贏了五十倍,要去窗口換錢。賭場每個臺都能換籌碼,但你要把籌碼換成現金碼,就只能去窗口。我記得很清楚,他一邊走一邊罵,‘幹,丢你老母啊藏這麽遠’,其實就在眼前,就在盡頭,但一路上彎彎繞繞要經過無數的臺桌無數開牌的喝彩和懊惱聲,老賭鬼怎麽經得住這種勾引?沒走一半又坐下了,奶奶不能去勸他,她害怕,只能緊緊抓着我的手腕。”
商陸靜靜聽着,不帶情緒地說:“商家在澳門有半塊賭牌。”
“這是幹什麽?”柯嶼失笑,“博彩業既然在澳門合法,關口也沒有加蓋,我難道要因為他的關系去一起憎惡你嗎?”
“一個人開始賭,精神基本也就廢了,嫖娼、家暴、組織賣淫,什麽爽來什麽,什麽來錢快來什麽。我奶奶一邊打工一邊給他還債,動不動被他拳打腳踢,後來他欠的錢越來越多,就想讓奶奶去賣,最好連我一起。那時候我不小了,就跑去派出所報了警。他只是意圖,沒有犯罪事實,警察也沒辦法,只能警告他。”
商陸早就想問了:“奶奶從五六十到現在七十多了,都一直在打工嗎?”
“是嗎,她看着七十多了啊……”柯嶼怔愣,聲音低下去:“其實只是六十五。”
“只差三十幾歲,為什麽是叫‘奶奶’?”
“嗯,按常理,我應該叫她媽媽的。”柯嶼靜了會兒,在路邊緩緩停下車。他推開車門,“不用跟過來。”下車,一個人走向懸崖邊。浪循環往複地拍打,他靜靜站着,抽完了一整根煙。回來時面容平靜,甚至還些微笑了一下:“好了。”
“我的身世……就留到咖啡館再說吧。”
“可以不告訴我,”商陸斟酌而慎重,“我的意思是,如果這會讓你難過,你可以不說,我什麽都不會問。”
柯嶼系安全扣的動作停頓了下來。他松開手,在安全帶回抽的聲音中跪着越過了中控臺,上身很低地俯近商陸。
“是我想告訴你。”他撐着椅背,眉目溫柔地垂斂,“小直男,可不可以給小島哥哥預支一個吻?”
不等商陸作答,他輕輕吮住了他的下唇。不同于商陸每次點到為止的觸碰,他是真正吻住了他,柔軟溫熱的兩瓣唇若有似無地含住了他,又稍稍離開。屏息着靜了一瞬,又湊上去,再度吮住,比剛才更用力。商陸的下唇被他吮弄得慢條斯理,從容卻也狎膩。
癢。
若有似無的癢,溫度攀升的相貼,在靜谧車廂間響起的吮弄聲。
吻第二次分開。
第三次吻上時,商陸回應了他。柯嶼伸出了舌尖,舔過他的唇瓣,掃過他的齒面,被他捉住,吮進唇齒間交纏着逗弄。
柯嶼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是睜着的,因為低垂着視線的緣故,商陸只能看到他纖長的黑色睫毛,随着眨眼而輕輕顫抖。
其實并沒有吻得多深入,與其說是熱吻,不如說是舔舐。柯嶼仿佛害怕深入,在呼吸要殆盡的一刻離開他。唇瓣仍是若即若離的,他喘息着低低笑了一聲,嗓音沙啞地說:“小直男,你還挺會吻的。”
商陸注視着他,一秒,兩秒,青筋分明的手臂用力将柯嶼攔腰往懷裏一扣。柯嶼膝蓋跪在他腿間,手在他胸膛上撐了一把,腰卻不免與他緊緊貼在一起。
對方眼眸幽暗,柯嶼眯起眼睛:“幹什麽?想欺負人?”
商陸氣息不穩,聽着失去了一貫的游刃有餘,好像是将腹诽直白地剖到了柯嶼眼前:“……柯嶼,你比我流氓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那句吾心與子心同 原文是伯牙與子期裏的,反了,原本是:善哉,子之心與吾心同
柯嶼是特意說反的。
咖啡館的名字是拉丁文,翻譯成英文是seize the day,抓住當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