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大一小兩個卧室都在二樓,是子母嵌的奇怪格局,小的房間在裏面,大房間在外面,共享一扇門。小房間的要想出來,必須先經過大房間。柯嶼領他到小房間,推開門:“這是我以前的房間,你睡是擠了點,但反正就今天一晚,将就一下好了。”
一張一米二的單人床靠牆放着,床尾并排立着一面書架,上面放着滿滿當當的東西,收納得滿而不亂。柯嶼打開衣櫃,從裏面抱出幹淨的床單和被褥。
“搭把手。”沒反應。一回頭,見商陸垂首盯着書架興致盎然。
“都是課本。”他把輩子扔在床上,跟着站到他身邊。“高中三年的課本、練習卷、亂七八糟的課外書。我奶奶舍不得扔,總覺得有用。後來患上老年癡呆,更加覺得我還在讀書。”
商陸抽出一冊翻了翻,“跟我學的不一樣。”
“廢話。”
翻着翻着,翻到兩張夾着的紙頁,“這什麽?”商陸拿起來,女孩子的字跡,工整隽秀,開頭寫着「柯嶼:展信佳」,跟着念道:“……我喜歡你很久了,每次做早操——”柯嶼劈手要奪,他手一舉,背過身去命令道:“噓,別鬧。”
“你一定不知道,看到你笑一下,我就覺得今天的天晴了,看到你不開心,我也跟着不開心。在去食堂的路上與你擦肩而過,我的呼吸都會停止……”商陸咳了一聲,覺得不适合再看下去了。回眸,柯嶼冷冰冰面無表情地盯着他,黑得純粹的眼睛裏像是有點生氣……不,是氣鼓鼓的,氣得可愛。
商陸笑了一下,把信紙遞回去:“前女友?”
以柯嶼的長相氣質,學生時代想必收到過數不清的情書,卻将這封保留得完整。
“不是。”
對折,再對折,柯嶼順手塞進什麽書的縫隙裏:“以前喜歡過的一個女生。”
商陸微怔,沒想到柯嶼這麽坦誠,有點吃味。
語氣微妙地問:“那怎麽沒在一起?”
“沒資格。”柯嶼自然而然地說,“沒結果的事情為什麽要開始?”
商陸覺得自己心态不太對了:“她有這麽優秀,連你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Advertisement
“情人眼裏出西施,在那時候的我的眼裏,她就是最好最漂亮最溫柔的。”
商陸:“……行。”
扭頭扯開床單抖落。柯嶼給他搭手,不動聲色地問:“換你你會接受嗎?在明确知道一定不會有結果的情況下?”
商陸黑着臉說:“不會。”
床單抖得跟有仇一樣。
柯嶼的動作略一停頓:“這樣。”
換完單人床換雙人床。都有點年頭了,加上海島的潮氣日夜侵襲,刷了清漆也依然有股揮之不去的黴味。雖然說是很久沒住,但其實灰并不大,看得出來平常是有人定期過來維護的。浴室想當然是只有一個,裸露的水泥牆上釘着簡易的置物架。商陸先洗,睡衣和毛巾放在外側,柯嶼好心提醒他,熱水和冷水的方向是反的。洗一半,燈跳了一跳,屋子陷入黑暗。柯嶼就在外面八仙桌旁坐着,聲音冷靜地遞過來:“可能跳閘了,你等等。”
聽上去是見怪不怪的淡定。
手機點亮手電,摸索着找到老舊的電表箱,聲音隔了距離顯得模糊:“不是跳閘。”
商陸隔着貼了磨砂紙的玻璃門,只看到一束光在走動,人影長長地倒映在牆上。“是停電了?”他問。
過了會兒才聽到柯嶼的回答:“嗯。應該是停電了。”
這對于海島來說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臺風天,每個鐘頭可能都在電路搶修。
商陸有夜盲症,柯嶼記得清楚,敲敲門:“我給你打燈。”
“你把手機給我,我放在置物架上。”
“放不了,我試過。”他擰住門把手,一瞬間的遲疑,“我進來了。”手機舉在身側,視線下垂刻意避開。
浴室裏氤氲着熱氣,空氣中彌漫的都是洗護産品的味道。商陸沒帶,柯嶼把自己的那套分享給他。水流沖刷,這種時候講話很奇怪,兩人誰都沒出聲。柯嶼從褲兜裏摸出煙點上,看着門外的影影綽綽出神。
水聲停了。
商陸嗓音低沉,不自然地啞,“可不可以把毛巾遞給我?”
柯嶼從外面夠到毛巾,手臂平直伸出。商陸接過,窸窸窣窣的細碎動靜,柯嶼清清嗓子,咬着煙的語氣不耐煩:“動作快點。”
“好了。”
聲音随着人的靠近而清晰,在黑暗中,剝奪了視線只剩下聽覺的境地裏,分外低沉性感。
柯嶼下意識地回頭,見商陸只用浴巾圍了下半身,燈光掃過,把他的胸肌腹肌人魚線照得分明。真是漂亮到難以形容的身體。
“怎麽不穿衣服?”
“讓讓。”商陸握着他的肩膀把人輕輕撇開,“我睡衣在你後面。”
燈光打着,一只青筋鮮明的手臂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柔軟衣物,又慢條斯理地抖落開。
“轉過去。”
柯嶼木頭一樣跟着命令行事,乖巧地轉過身去,聽着商陸摘下浴巾扔在椅子上,又窸窣穿好。停了電,好讓把冬天停回了夏天。空氣悶熱潮濕,連一呼一吸都變得沉重有聲,柯嶼昏頭漲腦,忍不住回頭,“好了沒?”
商陸正兩手抓着T恤要往頭上套,身體的肌理都因為這一動作變得性感,覺得形狀線條和力量感都贲張得恰到好處,像某種慵懶狩獵的野獸。他動作停頓下來,無奈地微夠起唇角:“就這麽想看?”
手電筒的燈光都抖了,柯嶼垂着視線:“看個屁!”
商陸笑了笑,終于把T恤穿好,經過的時候順手撸了把柯嶼的頭發:“小島哥哥,你挺純的。”話音落下,屋內陷入漆黑。商陸遲疑地:“……喂?”
柯嶼咬着煙從他身邊從容經過:“自己待着吧。”
腳步聲由近及遠,聽着像上樓了。商陸緊張地吞咽一口:“柯嶼,別鬧。”
沒人理他。
柯嶼抱臂倚在樓梯轉角,看着商陸被困在黑暗中遲遲不敢走動一步。半晌,商陸似乎是确定了柯嶼已經離開,伸出手試探性地向身前摸索了一下。摸了個空。他身前空空如也,連可以讓他抓讓他扶的東西都沒有。
柯嶼籲了口煙,饒有興致地垂下手撣了撣煙灰。
商陸摸不到東西,猶豫了一下,往前走出。一步,兩步,三步……砰,腳尖踢到了什麽桌腿。柯嶼明顯看到他受驚般地一抖,繼而徹底站住了,只是扶着好不容易摸到的桌角站着,乖巧地一動不動,像抓住了什麽了不起的救命稻草。
視線居高臨下,給了柯嶼一種錯覺。
仿佛,快一米九的商陸看着像個孩子。
分秒的流逝把靜默拉長。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久到一支煙燒到了盡頭。站着不動不像是商陸的個性。柯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臉色一變,扔下煙蒂匆匆奔向他:“商陸!”
湧出的擁抱沖動到頭來還是被硬生生遏制住,他一把握住商陸的手——冰冷得可怕。一個剛洗完澡出來的人,是不應該這麽冷的。
商陸很輕地顫了一下,好像做了一場夢剛醒,遲鈍地牽起唇角,無聲地笑了笑。
柯嶼更緊地握着他,感到他掌心冰冷的潮濕。那都是他剛剛出的冷汗。
商陸看不見,可他看得見,他明明看得見商陸的眼睛本能張大,卻什麽影像都捕捉不到的倉皇茫然。
“對不起。”
“——別開燈。”商陸出聲制止,順着胳膊一把将柯嶼緊緊抱進懷裏,耳邊聽到一聲吃痛的悶哼。
胳膊瞬間松了些,卻并不放人。商陸低下頭,眼裏什麽都看不見,僅憑呼吸讀取柯嶼的存在。他低聲問:“背上的傷還沒好?”
柯嶼頓了頓,“好了。”
“那我……”商陸的話沒說完,只有兩只胳膊重又用力地、越來越用力地箍住他。柯嶼只是一瞬間的僵硬,但到底沒有掙紮,順從地被商陸緊緊地擁住,胸膛相貼,頸側被埋進他英俊的臉龐。
“怎麽這麽怕黑?”柯嶼輕輕地取笑,手貼上他的後背。
聲音悶着,輕描淡寫:“小時候有個家政阿姨的小孩夭折了,她覺得命運不公平,就把我藏了起來。”
“藏了起來?”
“嗯,藏在家裏樓梯間的地下室裏。”
“後來呢?”
“不記得了,我大姐說,警察把我找到時,我正睡着。”
柯嶼彎起了唇,“幾歲的時候?”
“四歲。”
“好乖。”
商陸聽着有些郁悶:“後來一直做噩夢。”
“夜盲症跟這個有關系?”
“不是,這個是先天的。”
“上次跟我一起關在衣櫃裏,你怎麽沒那麽緊張?”
“因為你在。”頓了頓,“因為知道你在身邊,模模糊糊還能看清你的臉,也就不緊張了。”
柯嶼被他抱出了汗,動了動:“是不是抱夠了?”
商陸答得飛快:“不夠。”
“弟弟,”柯嶼戲谑,“雖然今天是我做錯了事,但也不是你得寸進尺的借口。”
商陸只好依言放開他。柯嶼用燈光照着,陪他回房間,而後在四處櫥櫃裏翻找了起來,半晌,真找出半截紅蠟燭,“好了,不用怕了。”用火機點燃,又去樓下找出了燭臺,立在了商陸的床頭。
“這可是我奶奶求神拜佛用的蠟燭。”柯嶼開玩笑,火紅的燭光跳了跳,他的笑有一種淡漠的溫柔。
商陸低聲喚他:“柯老師。”
“嗯?”
“如果有一天拍愛情片,我想把停電的這段放進去。”
南方冬夜的悶熱潮濕,臺風前的山雨欲來,跳斷的電流,萦繞着香氛的浴室,一盞打着的手電筒,一個靠着門框抽煙的男人,一種欲蓋彌彰不說話的氛圍。
柯嶼靜默,好像真的置身在了鏡頭下,身上冒出燥熱的汗。他從燭臺上直起身:“……随你。”
他下樓去,摸黑沖了個冷水澡,又打開門,站在門口吹了幾分鐘的風。
雨停了,路上的積水倒映出圓月,遙遠的海邊,風下湧着巨浪。他靜靜地抽完了一支煙,感到渾身的躁動都冷卻下來。
以前覺得喜歡上誰很難,現在知道了,原來假裝不喜歡也很難。
不知道這場停電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天氣似乎有了好轉跡象。空氣中湧動着雨後獨有的清新,混雜着淡淡的海洋氣息。雲被吹散,露出奶白色的天空。柯嶼第一反應是看手機電量——好歹是充上了。小房間裏沒人,柯嶼下樓去,見商陸蹲在門口,逗一只小土狗。
“怎麽起這麽早?”他跟着蹲下,對小狗伸出手啧啧兩聲,說一聲“早啊”。
商陸聽得笑起來,“狗有早安,人沒有?”
柯嶼搭着他的肩膀起身:“狗有早安,人有早餐——等我洗漱好帶你去吃,有一家海鮮湯配粿條很好吃。”
到鏡子裏一看,頭發亂得慘不忍睹,眼神裏卻是壓抑不住的笑。心情和天氣一樣好。柯嶼對自己笑了笑,搖了搖頭:“跟狗比。”
他平常穿衣服就簡單,回了家鄉更是從頭到家一身優衣庫完事,連帽衛衣運動褲配帆布鞋,漁夫帽壓着臉,看着就柔和舒服。木門落鎖,商陸跟在他身後在窄巷內穿行。
臺風的預警讓島民心慌,到處都是搬貨物釘木框的忙碌身影,但生活還是要過,沿路兩邊該擺的攤位一個沒少,籮筐簸箕裏盛着鮮靈靈的瓜果蔬菜,紅色水桶裏游着河魚,海魚貝類則整齊碼着。稱還是古老的杆秤,電動車騰挪轉移靈活又擁擠,讨價還價的聲音都是潮汕話,商陸只能聽個熱鬧。他偏過頭看柯嶼,對方破天荒沒有戴口罩,一張明星臉坦然地暴露。
到路口了,又轉進小巷,一家簡易的門面外支着幾張圓桌,已經有客人光顧。柯嶼走進屋子,用潮汕話喊“忠叔”。碩大的竈臺下沉嵌着一口大鍋,鍋後掌勺的男人擡頭看過來,“島島!”
他一喊,食客都回頭張望,柯嶼豎起手指噓一聲,“兩碗海鮮湯配拌粿條。”
揀了張沒人的桌子坐下,給商陸倒茶。潮汕人走到哪兒,茶就喝到哪兒,從睜眼喝到閉眼,從清晨喝到深夜。
“以前在這裏幫過工。”柯嶼支着下巴看商陸,眼神被帽檐遮住了,商陸幫他卷了卷,露出漫不經心的雙眼。
“上次去你家,還以為你不會做飯?”
“是不太會,偶爾興致來了對着食譜試一試而已。小時候在這裏只是幫忙磨米漿,做腸粉時幫着打包打下手。”
“雇傭童工犯法。”商陸壓低聲音。
柯嶼笑了起來,“好天真啊少爺,他不雇我,我連學都上不起。”
“你奶奶……”
柯嶼笑容淡了些,熱氣騰騰的海鮮湯端上,他給商陸遞過筷子,“先吃飯。”
海鮮湯卧着鮮蝦、青口、蛤蜊和生蚝肉,湯色清淩鮮香撲鼻,粿條是拌沙茶醬的,入口口齒生香。
“吃得慣嗎?”柯嶼問。
“嗯。”商陸回他,覺得一口海鮮湯把整個人從裏到外熨帖。行動勝過言說,他吃得幹淨,柯嶼托着腮調侃:“我要是有個像你這麽乖的弟弟就好了。”
商陸沒理他,等付過錢走上街,他很輕地勾住柯嶼的手指:“不要是弟弟。”
柯嶼心提到了心口,手指動了一下想抽走,商陸更深地彎曲、更緊地扣留。
兩人成了勾着手指并行的模樣。
“松開。”柯嶼低聲命令。
“別緊張。”商陸聽話地松開,“什麽時候才可以光明正大地牽着你上街?”
“我是明星——”柯嶼止住話,擡頭,商陸似笑非笑,他臉紅了一下,故作鎮定地改口:“你誰?憑什麽讓你牽?”
商陸沒回答他。兩人走回巷口開車,柯嶼連藍牙,在APP裏找到收藏的地點,“跟着導航走。”
近四十公裏的路,地點在山上。
上午九點未到,濱海公路上空無一人。這裏的天一刻一變,早上還澄澈的天空現在已經布下了陰雲,連帶着海水都看着渾濁。
“你的電影是有關賭徒的,所以我今天帶你去見一個真正的賭徒。”
盤山公路越走越高,因為風大的緣故,滿山的風車都已經停止運轉,只巨大而靜默地站立,像機械怪物。
“你劇本裏描寫的那種賭徒的癫狂太懸浮。賭到傾家蕩産從樓頂跳下的有,但一般是內地過去的大老板,還有一種賭徒,他本身就沒有錢,本身就是下水道裏的蛆泥坑裏的豬狗,他是不會跳樓的,好死不如賴活着,他寧願被高利貸砍斷手砍斷腳,寧願逼自己的妻子出去賣,寧願東躲西藏暗無天日,也還是要賭。”柯嶼平靜地說着,轉過臉面對商陸:“我今天就帶你去見見。”
半個多小時後,車子在一棟白色樓房前悄無聲息地停下。見有車來,保安出來詢問,戒備的臉半道變成客氣的笑臉:“柯先生。”
柯嶼點點頭,商陸随他走進院內,一個穿護士服的人迎上:“柯先生好。”看向商陸,“這位是……”
“你不用管。”
護士點點頭,“良叔在活動室。”
樓很老了,但看得出來有翻新修葺過。風格還是老式的蘇聯式聯排辦公樓,看着像工廠廠房,又像學校。格局很奇怪,面朝外的長廊一間挨一間,只有很小的窗戶和門。
“只有最外面的房間可以看到天,每個月,表現最好的病人才有機會搬到這些房間裏,其他的都在無窗房裏。”柯嶼介紹得漫不經心,甚至笑了笑:“是不是很科學?”
護士微笑着點頭:“對的,我們遵循完全科學的治療方法,激發每一位病友積極的自救、自證之心。”
……病友?商陸抹去這是個療養院的看法,低沉詢問:“什麽病?”
護士疑惑地睜大眼睛,又客套地笑了起來:“是精神病,先生,我們是一所精神病院。”
穿過中庭,一個巨大的羅馬風的座鐘型門洞出現在眼前,潔白的外牆看着明淨簡潔,但跟剛才蘇聯式的風格連起來看,只覺得怪異詭異。門洞縱深足有近三十米,商陸跟在身後,不免擡頭看了看封得嚴實的洞頂。這上面坐落的,就是柯嶼所說的不見天日的病房。
穿過門洞,一道階梯出現在左手邊。上二樓,護士與值守保安打招呼,在登記簿上寫下時間和到訪人。窗戶開得很高,以商陸的個子才能一窺究竟。裏面三三兩兩坐了七八個人,有的口角流涎,有的三兩聚在一起高談闊論。電視裏播放着機械的精神安撫錄像,屏幕熒光閃爍,看着電視的幾個人莫不是眼神呆滞。
“這裏就是我們的活動室了。病友們每天都會輪流在這裏放松一個小時,可以打牌,可以聊天,也可以看電視。當然,有些病人不适合社交活動,所以是不能出現在這裏的。”護士介紹道,敲敲一扇窄小的玻璃門:“帶良叔去一號房。”
像探監。
只是寫的是探親。
探親的一號房用玻璃隔開,上面用紅色油漆寫着大大的一個“1”字,已經掉了漆,屋子裏是綠色的半面油漆,護士笑着道:“衆所周知,綠色是能夠讓人安靜下來的顏色。”
過了片刻,一個形容佝偻的老頭被另一個男護士領了進來。他很瘦,不同尋常的瘦,簡直瘦得應該出現在戒毒所。走路顫巍,一只手半舉着,不住地顫抖,另一只手……卻是只剩下了一節胳膊,是硬生生從手腕處齊齊斷掉的,經年累月,只留下一個碗口的渾圓的疤。老頭子走進房間,擡起頭,掩藏在花白頭發後的渾濁雙眼迸發出精光,猛地便上前一步抱住柯嶼的雙腿:“叨叨!叨叨!我沒病,你讓他們放我出去!我沒病啊……”
老了,對身體的控制不如從前,幾句話的功夫,已經難看得涕淚橫流。
商陸要把他拉開,柯嶼擡手制止了他,男護士很熟練地把人拉起,固定在靠背椅上。
“醫生沒說你痊愈,我怎麽接你出來?”柯嶼在他對面坐下,兩手支着交疊于下巴,饒有興致地觀察着他,“幾個月不見,你看上去氣色好了不少。”
“我沒病,我沒有精神病,你知道的……”名叫良叔的老頭神經質地重複這句話,“是你!是你說我有病,把我送進來……我沒病,我沒病,我沒有精神病……”褐色的眼珠在已經泛黃的眼白裏空洞地左右閃爍,“我沒病,你把我送進來就是要折磨我……六年了,六年了,夠了叨叨……”
柯嶼溫柔地看着他:“爺爺,您又在說糊塗話了,我怎麽會故意把你送進來?難道,我能串通這麽多的醫院,這麽多的醫生護士嗎?”
良叔抖了一下,眼裏閃過渾濁的疑惑,喃喃:“對,對……不對,不對——”
商陸吓了一跳,眼看着他抱住腦袋開始砰砰往桌上撞。他看向柯嶼,柯嶼溫柔地凝着笑,眼裏也是帶着笑的,渾身卻散發出冰冷嫌惡的氣息。
冰冷的腿上貼上了一只手。溫暖而寬大的手。柯嶼幾不可察地抖了一抖,回眸看向商陸。商陸眉頭蹙起,對他輕微地搖了搖頭。
柯嶼一瞬間湧上恐慌。
他不該帶商陸來的……他為什麽要帶商陸來看這些,為什麽要讓他看到這個不堪的畜生和自己罔顧人倫的下作手段?不,商陸一定會對他失望。自始至終,他看到的柯嶼,……都是那麽好。游刃有餘的姿态和手腕,漫不經心的從容,很好的皮囊,衆星拱月的星光。
他喜歡他,就像那些粉絲一樣,都在喜歡他光鮮的、正常的一面。
如果他看見這樣的他……卑劣、下作、膽怯又卑鄙的他,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的自始至終都照不到陽光的他,他是會躲開,還是……繼續喜歡他。
有神經病的是他。
他是神經病,才會生出這種充滿妄想的假設。
他憑什麽繼續喜歡他?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爺,是天賦絕倫的天才,他年輕、天真、專注、自信、從容,連床墊都不用将就的少爺,為什麽要将就喜歡他?
“叨叨……你讓我出去,我一定好好對阿華的,我再也不去賭了!”
老頭子的話像豬圈裏發出的嗬嗬聲,喚回了他的神智。
“晚了,”柯嶼輕輕地說,“阿華認不出你了。”
不僅認不出你,也不再認識自己,把“阿華”的名字放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放在護工身上,千方百計地對她好,給她糖吃,給她買衣服。攥着壽衣看半天,也不認識當初自己一針一線繡上的那個好看的紋樣……是“華”。
“你當初也是這麽說的,第二天你逼她去賣。”
有外人在場,良叔窘迫地瑟縮了一下,“我那時候鬼迷心竅……鬼迷心竅……”
“把我帶到澳門要賣給泰國佬,也是你鬼迷心竅,是嗎?”
商陸猛地擡頭,死死地盯着柯嶼,“你說什麽?”
“十四歲那年,他說帶我去澳門打工,賺得比大陸多,說澳門十四歲就算成人了,不算雇傭童工。澳門島葡京賭場外面的那片貧民窟,裏面數不盡的暗娼賭館高利貸,他把我帶過去,把我扔在那裏,就為了換一萬賭資。”
良叔低下頭,半晌,谄媚地笑了起來:“你看,你不是跑出來了嗎?那時候就知道你肯定有出息!叨叨,你看你現在,穿得好,吃得好,是不是在外面做大生意當大老板?”
“住嘴!”
卻不是柯嶼,而是商陸。他冷冰冰地睨着良叔,高大的身影像山一樣,黑沉沉地壓着他,讓他連脖子直不起,只吊着一雙眼睛觑他,硬着頭皮虛張聲勢:“你、你you算個什麽東西?”
“買賣兒童犯法。”
十四歲的柯嶼在澳門島無盡的暗巷裏瘋狂奔跑,鞋子跑掉了,手掌擦破了,腳趾甲翻了,他不停地跑,跑過霓虹燈閃爍的娼妓館,跑過烏煙瘴氣的麻将館,跑過兇神惡煞的高利貸馬仔,憑記憶和路牌倉皇地跑向海關。
九歲的商陸在父親的宴會上無所事事。商家與別人合資拍下的賭牌正式挂牌運營了,香槟酒水晶燈,他西衣西褲小領帶打得板正,覺得今晚的管弦樂隊不夠悠揚,而他怎麽都發不好平舌音和翹舌音,老師一定會打他。
二十九歲的柯嶼把最難堪的傷疤袒露給他看,聽到“買賣兒童犯法”六個字,忍不住在心裏莞爾。他說得不是不對,只是天真。二十四歲的商陸依然天真,被保護得那麽好的天真。
“十四歲了不算兒童了嘛,”良叔勾着肩膀嘿嘿一笑,“再說了,叨叨不是親生的,供他吃供他穿到這個歲數,已經很仁至義盡了嘛。喂,靓仔,怎麽,你是叨叨的那個?”真正笑起來的時候,才知道他缺了好幾顆牙,但還留着一顆氧化了發黑的金牙,這讓他本來就下流的笑看上去更加淫穢。
“別不好意思,我們家叨叨長得漂亮,我知道,”良叔撓了撓頭發,“要不然賣不上價錢。真去了泰國很好啊叨叨!那裏客人都是鬼佬,你知道的嘛,雞巴又大給錢又爽快,你不虧的啊——”
砰!
良叔整個人連椅子帶桌子都被一腳踹翻在地。桌子壓着他,壓着他孱弱如柴的胸膛,他呼呼喘氣,哀哀呻喚:“……肋骨斷了……肋骨斷了……來人啊,這裏有人打、打、打——”一句話未出,他嗚咽一聲翻起白眼,被商陸的又一腳當胸踹得痛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