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行李箱被放在後備箱,商陸又繞到一側為他拉開車門,手在車頂搭着,紳士得挑不出錯。特斯拉起步平穩運轉無聲,駛出遮雨棚,只聽到雨點噼裏啪啦砸在玻璃上的聲音。風很大,幾乎把行道樹吹得彎折。
柯嶼摘下帽子甩了甩頭發,商陸扶着方向盤瞥他一眼,覺得像淋了雨的小狗。
天氣惡劣,只是八點多的光景,卻讓人疑心是深更半夜。車子駛出機場,沒直接上高速,反而在收費站前的路旁緩緩停下。
“怎麽了?”柯嶼捏着漁夫帽,架着平光鏡的臉在夜色下有些許茫然。
商陸解開安全帶。他人高馬大,只是稍稍俯身過來,身影就籠罩住了柯嶼,連帶着橘綠之泉的微妙微調。
柯嶼往後躲了一下,盡量鎮靜地問:“你幹什麽?”
手撐着座椅靠背,另一只手伸出,柯嶼愣了一下,眼鏡便被摘走。鏡腿彈回,發出輕輕啪的一聲。口罩也随即被拉下,商陸說:“不幹什麽,想看看你。”
一緊張時,就下意識地想吞咽。可是車廂如此靜谧,滂沱雨聲被阻隔在外,柯嶼不敢吞咽,他不知道細微的吞咽聲會引起什麽失控的連環效應。
“看看看,”他吃不消與商陸對視,只好垂下視線,又不耐煩地奚落,“以後拍電影有你看的,看到吐,行嗎。”
商陸重新坐回去,聲音裏帶笑着說:“我沒意見。”
從機場到島上将近80公裏,雨天危險系數高,商陸不敢開快,近一個小時後才上跨海大橋。兩側黑沉沉的海浪翻湧,橫風強勁,人坐車裏甚至有明顯的晃動感。蜿蜒的跨海大橋在雨絲中看不到首尾,只有橙黃的路燈倔強地亮着。等下了橋,兩個人明顯松了口氣。
柯嶼不好意思:“對不起,約之前沒看天氣預報。”
他在別墅裏與世隔絕,氣象廳連發數條橙色預警他都不知道。
但商陸想必是知道的。
從片場相會後到今天,中間還有三天的間隔,他有無數的時間看到通知繼而改變主意,可他連問都沒問,商量都沒商量。
商陸并不被惡劣天氣影響的樣子:“沒關系,以後約會也不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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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嶼:“……誰說是約會了?”
商陸側眸看他一眼,溫柔地反問:“原來不是嗎?”
“我找你來……”柯嶼盯着機械運轉的雨刷,“是聊電影劇本。”
不愧是“談戀愛不如拍電影”的男人,聽到這句話,立刻便把談情說愛的心思收了起來,“在這裏聊?”商陸沉吟着,“我以為這裏是你家鄉。”
“是,也不是。”
“上次聽你跟奶奶說粵語,的确疑惑過。我以為你是潮汕人。”
“潮汕話也會說。”
商陸笑起來:“真行,潮汕話我一點都聽不懂。跟你的粵語一樣标準?”
“不經常講,有點生疏了。”
車子沿着濱海公路行駛,兩側黃色反光條勾勒出海岸線的弧度。雨勢稍小,又開了近二十公裏,才看到了燈光。星星點點的,在這樣的夜裏顯得寥落。這是個很小的鎮子,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柯嶼給他指路,忽然想起來:“你酒店定在哪裏?”
商陸打轉方向盤,拐進他指的小路,“還沒定。”
他定的酒店其實在市區,原本是打算第二天白天再上島去找他。但這些都不必要跟柯嶼說,巷子狹窄,他開得小心專注,只随口解釋說:“把你送到家後就定,這種天氣應該不至于滿房。”
又拐了一個彎,到巷尾盡頭了,兩座小屋成犄角之勢坐着。路燈間隔很遠,這裏便顯得黑黢黢的。
“到了。”柯嶼說着,解開安全帶率先下車。鞋子踩上地面,濺起黑色的水花。背包側兜拉鏈拉開,取出一串老式的防盜門鑰匙。商陸幫他把行李箱取下:“這麽晚了,我就不上去打擾了。”
鑰匙插進鎖孔,柯嶼淡漠地說:“不打擾。”
商陸怔了一下,遺憾地致歉:“不了,還沒來得及準備見面禮。”
本來考慮着可能會見到柯嶼的父母,便讓明叔準備禮品。明叔安排給了汕市商會,一應俱全得體到位,也是打算第二天再提過來的。
傳來兩聲解鎖的咔嚓聲,柯嶼擰轉門把手,并不看商陸,漫不經心地說:“這裏沒有人住。”
啪地按下開關,視線跳了一跳,一盞老式吸頂燈亮了起來,發出鎢絲燈泡獨有的電流嗡聲。
很傳統的鄉下的房子,也無所謂什麽玄關回廊的講究,迎面而來的就是廳堂,貼着老虎年畫,兩側是褪了色的對聯,挨着翹頭香案,案上擺着蠟燭香火和雜物,小香爐裏插着三根燒到末尾的香,爐正對着的白牆上貼了一面小小的紅紙,用毛筆字寫着“天官賜福”四個字。占據堂前中心的是一張方方正正的八仙桌,倚着四條長條凳。柯嶼把背包扔在桌子上,“很久沒回來了,可能有點灰。”
商陸邁進門檻,“你爸媽……”
“我沒有爸媽。”柯嶼揮了揮,趕走漂浮在呼吸間的灰塵,從上衣口袋裏摸出煙盒:“我抽根煙。”
商陸一時語塞,“對不起。”
柯嶼咬着煙,淡漠又好笑地睨他,“對不起什麽?連我粉絲都不知道的事,你又怎麽會知道?無所謂了。”
煙霧飄渺在黯淡的光線中,柯嶼走進廚房。商陸跟在他身後,但空間狹小,只容一個人轉身,他抱起兩臂斜倚着門框,看柯嶼擰開水龍頭清洗了水壺,又蓄滿了水。
“按照電影套路,我應該問你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柯嶼随意地開玩笑,“不過這裏沒有咖啡,也沒有酒,茶葉是有一點,但喝了你會睡不着。”
“沒關系。”
柯嶼轉過身倚着案臺,一手撐着,看着慵懶。
“你不介意的話,可以睡這裏。”他撣了撣煙灰,“這個鎮子沒什麽高檔酒店,只有快捷連鎖,好一點的還要再開四十公裏,到島的另一邊。能接受的話,我睡我奶奶的房間,你睡我的。”
“好。”
“反正對你來說都一樣,”柯嶼似笑非笑,“對嗎,豌豆少爺。”
商陸無奈地辯白:“行行好,睡不着覺很可憐的。”
水燒開了,發出沸騰的滾水聲。柯嶼打開櫥櫃,愣了一下,又面無表情地合上。
“怎麽?”
“知了。”
“知——”商陸對他翻舊帳的行為毫無辦法,“蟑螂?”
“南方難免的。”柯嶼換了個櫃子,彎下腰取出兩只搪瓷杯,“本來想說用一次性紙杯更幹淨,但是既然爬過蟑螂了……我還是給你洗洗吧。”
商陸意外地看着他的動作。本來以為他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沒想到卻很娴熟。娴熟也不忘慵懶,似乎已經刻進骨子裏。
“喝茶?還是白開水?”柯嶼看着瓶瓶罐罐,翻撿着,“茶也不是什麽好茶……嗯,不如喝這個。”
一只紅蓋子的透明玻璃罐,上面還印着一只卡通紅狐貍,看着有點眼熟,又過時。
“什麽?”
“白糖。”
“……”
柯嶼笑了起來,挑眉:“喂,我小時候只有考試考好了才有這個喝的。”
商陸落井下石:“聽上去成績不怎麽樣。”
“還可以,不好不壞吧,忙着幹活。”柯嶼在兩只搪瓷杯裏注入熱水,“這鎮子上的小店我都幫過工,現在很多都不開了。”他放下水壺,轉過身,對商陸舉起手,“你看,很明顯,這是一雙幹過活的手。”
商陸這時候才走進廚房。逼仄的空間在兩個男性的擠占下更顯得無法呼吸。他虛虛握住柯嶼的掌尖。五指白皙修長,但有薄繭。
柯嶼被他握着,并不忙着抽回手,甚至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許。
暧昧便在這種默許中升起。
“看不出。”手上的動作由虛轉實,商陸捏住他的指尖,對方溫熱的指腹擦着他的掌心,帶起若有似無的癢。
柯嶼低垂着側臉,擡眸瞥了他一眼,嘴角揚起笑:“你的手也有繭,是畫畫磨出來的?”
畫畫,射箭,騎馬握缰繩,練書法……他有太多會磨出繭的活動,但是此刻卻笑着低語:“被老師打的。”
柯嶼明顯不信:“你一個少爺還會被體罰?”
“是少爺才更會被體罰。小時候爺爺還在,從公司退休後沒事情做,就盯我們兄妹幾個的課業。我上面一個哥哥兩個姐姐,都比我能學,成績都比我好。”
“好慘。”
“我小時候學普通話,怎麽都發不好音,念錯一個字就挨一下打。”
柯嶼失笑:“上次聽明寶提過。”
商陸明顯一怔,無奈道:“我看她是找打。”
柯嶼屈起手指,很輕地勾起他的:“明寶好可憐。”
商陸看着他,聲音低下去:“明寶的哥哥呢?”
柯嶼勾了勾唇:“明寶的哥哥錦衣玉食,長得也帥,又有普通人羨慕不了的天賦,一點也不可憐。”他輕巧地抽回手,像從商陸心裏抽走了一根草芯,徒留風溫柔地鼓湧。
“還是有地方可憐的。”
柯嶼擡起頭,一根煙剛好抽到末尾,他順手撚滅,“比如?”
“比如連初吻都被賴掉了。”
他忽然舊話重提,柯嶼來不及僞裝,嘴唇張了張的樣子很像是要辯解,但随即意識到自己應該對此表現出一無所知的态度,身體便又松弛了回去。
但來不及了。
商陸語調纨绔略帶嘲弄:“你不會覺得你的演技已經好到連我都能騙了吧。”
“好好說話,別人身攻擊。”
“這不叫人身攻擊,”商陸低下頭,“這才叫。”
上翹的唇還未及驚慌放下,就被商陸碰了碰。
商陸一共親了他三次,一次在耳側,一次在臉頰,這次是第三次,在唇角。柯嶼覺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了。他的呼吸都有香味,柑橘調的苦甜裏有木質調的溫柔悠長,把荷爾蒙的灼熱氣息要命地烘托了出來。鼻梁好高,鼻尖筆直帶一點上翹,若有若無地擦到了柯嶼的鼻側。
柯嶼猝不及防,心裏沉沉地一墜,呼吸卻是輕輕地一屏。
商陸只是點到為止的觸碰,随即便後退,留出了一個暧昧的喘息空間。
“……我還以為你會打我”他好心提醒,柯嶼像是一個被導演提醒了忘戲的演員,後知後覺地擡起手要把戲演下去,可惜商陸一把扣住了,兇——且游刃有餘地把那只手扣到了案臺上:“真打啊?”
柯嶼無話可說,只能冷着臉罵他:“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