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聽到他要回南山島,湯野是拒絕的。
“奶奶在這裏,你回島上幹什麽?”
他懷疑的目光并不掩藏,柯嶼被他盯視着,輕描淡寫:“回去取點東西。”
“什麽東西?”
柯嶼只好坦言:“奶奶雖然老年癡呆,但她在陌生的環境還是會不安,我去給她帶點熟悉的生活用品,還有她以前給自己縫的壽衣。”
“壽衣?”
“她老家的習俗,一直帶着的,死後要穿着自己親手縫的壽衣,家裏人才不會找不到她,她的阿爸阿媽才不會認不出她。”柯嶼蹙眉,“算了,讓阿州跟我一起去。”
阿州聞言擡眸,湯野也瞥了眼他忠心耿耿的手下,又輕飄飄地笑了一聲:“阿州是我的助理,你總想着使喚他幹什麽?”
柯嶼略過這個話題,諷刺道:“你關我一輩子也行。”
湯野終究是讓了步。
他不喜歡坐車,暈車的毛病到現在還有殘留,車一坐得久了就開始泛惡心,五百多公裏的高速能要了他的命,因而湯野只好準了他自己坐飛機回汕市。盛果兒跟着,但一落了地就被柯嶼放了假。汕市美食天下聞名,盛果兒幾年間吃了個遍,饞是饞,但還是最想去島上看風車。柯嶼拒絕得不容置喙,只漫不經心一句“臺風要來了”打發了她。
臺風的确要來了。
冬天的臺風不常見,在過去二十年間,也不過只兩次登陸,這次是第三次。天氣預報提前一周就發送預警,柯嶼的航班晚點四小時才起飛。盛果兒與他一起坐頭等艙,短暫的休整後再看向舷窗,黑夜中電閃雷鳴,雨絲平行着滑過窗戶,腳下城市燈火浩瀚,是被暴雨也澆不滅的輝煌。
盛果兒拉下遮光罩,阻隔了讓她心驚肉跳的閃電。扭過頭去,柯嶼仍在閉目休息,也不知道睡着了沒有。黑色漁夫帽帽檐壓得極地,一副口罩不敢摘,只勾到了鼻尖之下。這樣看的話,乖得要死,乖得像個年紀小小的男生。盛果兒心裏柔軟泛濫,冷不丁柯嶼睜開眼眸,“果兒,臺風天,害怕嗎。”
盛果兒趕緊收回視線,尴尬地沒話找話:“剛才登機前收到了明天航班變更的消息,會不會回不去?”
柯嶼複又合上眼眸,聞言勾起唇:“那就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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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湯總……”
“快死了。”
盛果兒:“……”
“我要跟他解約,你願意跟着我,還是繼續留在辰野?”
“這還用!——”扭頭看了看周圍睡覺的旅客,壓低聲音攥緊了柯嶼的胳膊:“還用問嗎?!當然是跟你。”
柯嶼笑了一聲:“好,真乖,過完年給你介紹男朋友。”
盛果兒美且憂愁:“我一米七二呢,男朋友不得一米九才能配我?我看商陸就不錯,可是他又太帥了。”
柯嶼保持着雙臂環胸的姿勢,頭枕着頸枕閉目,語氣跟表情一樣淡漠冷靜:“忘了他。”
盛果兒演上了:“玉龍雪山初相遇,一見商陸誤終身。”
也許是這句話改得太好笑,盛果兒看到她老板莫名便翹起了唇角。
“也不知道商陸這樣的會喜歡哪種女生。”她談興上來,見柯嶼也不抗拒聊天的樣子,就絮絮叨叨掰起了手指,“跟他一樣又潮又酷的?比較飒的那種……或者溫柔的?還是大家閨秀端莊有氣質的大小姐類型?”
“也許他喜歡男的。”
盛果兒瞳孔地震,半晌:“……天吶給我們異性戀留點帥哥吧!”
“我随便說的。”
“哦……”盛果兒心有餘悸,“他看着還挺直的。”
柯嶼開始逗她:“這樣吧,我跟商陸你選一個。”
盛果兒:“……還有這等好事?”
“給你一個做夢的機會。”
“失敗的成年人才做選擇題,我都要!”盛果兒開始安排:“一三五陪你,二四六陪他。”
“星期天呢?”
“星期天你倆自己陪?”
見柯嶼不答話,盛果兒安靜了一會兒,以驚人的敏銳度小心翼翼問:“哥……你是不是緊張啊?”
一直閉目養神的人在聽了這句話後破天荒睜開了眼睛,繼而毫無情緒地轉向她:“星期天我陪他我有什麽緊張的?”
盛果兒:“……”
不是,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那個意思嗎?
柯嶼轉回臉,面無表情道:“換話題前通知一聲。”
盛果舉手:“那……報告,我要換話題。”
“講。”
“哥,我的意思是、”盛果兒斟酌了下措辭:“以前你坐飛機從來不聊天的,扣上安全帶秒睡。”
不管機艙是寬敞狹窄氛圍是安靜還是嘈雜,柯嶼都雷打不動的帽子一扣口罩一拉,只留兩個鼻孔出氣。飛行時間多久他就能睡多久,連椅背都懶得調節的那種淡定安然。盛果兒随行這麽多次,這是柯嶼第一次起飛後這麽久還沒睡着——多久呢,眼看着都要進入下降階段了!
柯嶼不承認:“咖啡喝多了。”
盛果兒善解人意地說:“沒關系,我懂,坐飛機打雷我也慌。”
空姐進行下降前最後一次客艙安全檢查。遮光罩拉開,城市匍匐在暴雨之下。一波三折,機長通知目前正在流量管制,暫時無法降落。在不安和焦慮的嗡嗡聲中,飛機繼續盤旋,柯嶼雙臂緊緊環着胸,表面看上去有多高冷,喉結的吞咽就暴露了他有多麽緊張。
湯野食言,在今天才把手機還給他。未讀信息塞滿了微信,他像提把長槍一腔孤勇,只想找到商陸的對話框。
他的确沒少給他發信息,雖然措辭克制,但仍能讀得到他的關心。他以為商陸收不到回信就會給他發郵件,所以才給盛果兒暗示,卻沒想到商陸是比他更有行動力的行動派,直接買了最新行程,跑到片場堵人來了。
贖回了通訊自由,指尖停留在鍵盤上,卻遲遲打不下第一個字。
他已經暗示過了,給了紙條。如果商陸來了……那就在島上見。如果他沒來……不管是沒讀懂信息,還是不巧沒空,還是心裏生疑選擇不過來,或者只是航班因為臺風停航……那都算了。
三天過去了,他一個字都沒給商陸。
只等着今天的宣判。
“哥,原來你也蠻膽小的嘛。”盛果兒看穿了他渾身下意識的緊繃。
閃電照亮了舷窗,柯嶼輕輕笑了一下,“嗯。”
沒完沒了地自己和自己下注互博,贏了這一把,還有下一把,輸了……輸了那就沒有以後。他比誰都擅長龜縮,比誰都擅長逃跑,也比誰都擅長假裝若無其事。
再沒有人比他更膽小了。
如果有一天商陸跟他說,不想再玩闖關游戲了,他一點也不會驚訝。
只會輕輕松松地表示遺憾,你看,這關你就沒有順利走過去。
好像錯誤的、沒做好的那個人是商陸。
近二十分鐘的盤旋後,飛機終于收到塔臺指令,開始降落。落地聲沉重,縱使機艙廣播提醒還未完全停落,也依然架不住所有人都開始連接信號。柯嶼是最慢的那個。飛行模式關閉,右上角的信號格逐級蓄滿——手機嗡嗡震動,他點進微信,商陸的信息言簡意赅:「我到了」。
柯嶼心裏一驚,下意識以為商陸跟他乘坐的同一趟航班……頭等艙乘客寥寥無幾,但個挨個地被柯嶼掃了過去。沒有。難道在經濟艙?怎麽可能。
再看一眼發送時間……才發現是半個小時之前。
乘客有序下機,頭等艙先行,盛果兒跟在他身後,聽到他自語了一句“沒出息”,還以為自己幻聽。
「到島上了嗎?」
商陸回得很快,「沒有,在路上。」接着問,「你呢?」
柯嶼如實回答,「剛落地。」
人還沒出舷梯,商陸的電話就進來了:“我來接你,二十分鐘後出發大廳門口見。”
“叫了專車。”
商陸幹脆利落:“我不放心。”
然後就挂了電話。
不放心?……不放心什麽?不放心雨天路滑?還是不放心專車司機心生歹念?盛果兒推着兩個登機箱亦步亦趨跟在身後,柯嶼從她手裏接過自己的,欲蓋彌彰地咳嗽一聲,吩咐道:“等下專車來了你自己走。”
“啊?”盛果兒懵了,“不是吧,你現在就要丢下我?”
“我約了人。”
“你約約約約約了人?!”小姑娘又開始結巴。
“好好說話。”
“誰啊?!”
“還不知道。”
“……啊——?”盛果兒徹底傻眼,“不知道?什麽叫不知道?”本着助理恪盡職守的精神,她掏出手機,“那我要跟麥安言報備一下——啊!”捂着頭眼淚汪汪,“幹嘛打我?”
“不準跟任何人說。”
盛果兒仰頭眼巴巴看着他,眨眨眼,再眨眨眼:“……你去談戀愛?”
柯嶼蒙在口罩下的臉雲淡風輕:“不算。”
不算……?不是“不是”,是不算……盛果兒看着手機裏的航班變更提醒:“那那那那明天我們還走嗎?”
她高冷的老板今天尤其惜字如金,只說:“順其自然。”
專車司機電話切入,原來已經在停車場等了許久。盛果兒一步三回頭,跟個老媽子一樣操心長短:“哥,那你要保護好自己啊。”
柯嶼:“……”
汕市機場不大,航班也不多,一波旅客提了行李離開,便陷入了短暫的冷清。柯嶼推着行李乘扶梯上三樓,進入候機大廳,把正對面的大門號發給了商陸。
而後坐在長椅上,開始無所事事的等待。
他不是個喜歡玩手機的人,但幾分鐘後,他兩手搭着膝蓋,開始垂首刷微博,漁夫帽擋住了整張臉。心跳快到要深呼吸的地步。三次深呼吸後,柯嶼起身走向洗手間。
鏡子裏的臉蒼白,沾了水的手背貼貼臉,帶走了過高的溫度。柯嶼反複用冷水洗手,等意識到這樣很浪費水後,又不得不走出了洗手間。
他背着雙肩包,開始在空曠的出發大廳轉圈。
兩手揣在褲兜裏,打轉腳後跟一圈一圈轉得無聊,一會兒低頭看鞋面,一會兒仰面看電子公告牌,漁夫帽下的臉表情淡漠。看也不知道看個屁,只知道滿屏幕都是延誤的紅。
十分鐘後,手機救命般震動,商陸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
小跑幾步,又開始走。走也走不慢。等出了門,才終于找到自己慣有的從容節奏。一輛特斯拉在雨幕中打着雙閃,車門開了,先撐出一把大黑傘。長腿邁下,繞過車頭的幾步走得大步流星。傘面一擡,柯嶼怔住:“怎麽是你自己開車?”
“商會的車,借我用了。”
商陸言簡意赅,略過了把司機半路趕走的那一出。
他撐着傘,把柯嶼擁在傘下:“就你自己?”
“嗯。”
……也順便略去了把盛果兒趕走的那一出。
商陸看向他身後:“沒有行李?”
“沒——我操。”柯嶼眼神一變,猛地回頭往候機廳裏跑。
幹,等人等得連行李都丢了!
商陸不好走開,機場安保随時會趕人拖車。好在幾十秒後,柯嶼推着行李箱又匆匆出現在了視線之中。這一次,他的道路盡頭是商陸。商陸在傘下看着他,他長得過于好,來往進出的旅客都打量他,柯嶼便覺得,被他注視着的自己也順帶被所有人關注到。
對任何聚光燈和衆星捧月都習慣如常的身體開始緊張。
「灰姑娘穿着水晶鞋,像個真正的公主那樣。英俊的王子彎下腰說,美麗的仙度瑞拉,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這下子好啦,她成為了整個舞會最矚目的焦點。」
「他們一定跳了很多支舞!」
「嗯,對啦,他們不停地旋轉——柯嶼小朋友,怎麽啦,你有什麽別的想法嗎?」
「老師,她會很緊張,一緊張起來,什麽舞步都會忘的。」
「她為什麽會緊張呢?不是應該很高興嗎?」
「因為她對王子一見鐘情了。」
商陸從他手裏接過行李箱,垂眸帶點笑地調侃:“柯老師,跟我見面這麽緊張,連行李箱都記不起拿?”
他以為柯嶼會輕車熟路地調侃回來,用戲谑的語氣和漫不經心的笑,很從容。
他的從容和別人不一樣,那裏面有一種慵懶。讓人覺得性感。
但他只是定了定神,擡眸看着商陸,“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