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咖啡館果然坐立在懸崖上,面對着一大片空曠的海域。或許是港口,裏面停滿了船只。更遠處有綠蔭蓬勃的離島,小小的一個,可能只有飛鳥會經過。
這裏已經遠離了風車山,四處只有茂密的森林,巨大的樹冠在風中搖晃不止,屋檐下的風鈴也跟着叮當轉動。臨着海的一面做了一長欄開放式的木質吧臺,現在因為臺風的緣故已經合上了玻璃,形成了一面嚴絲合縫的拼接式落地窗。
柯嶼推開門進去,吧臺後的姑娘頭尚未擡起便說:“不好意思客人我們今天已經停止營業了……”一邊說一邊擡頭,聲音戛然而止:“——老板?!”
柯嶼慵懶笑道:“臺風還沒來就提前打烊,扣工資。”
小姑娘一邊擰起圍裙擦手一邊迎出來:“你怎麽來了!不是臺風嗎!”
“晚上就走。”
“這是……”觑了商陸一眼。
柯嶼便想到了盛果兒,這些姑娘果然一個兩個都有什麽潮人帥哥恐懼症,見了商陸就說不出話開始打結巴。
“我朋友,帶他來喝杯咖啡就走。”又轉向商陸:“喝什麽?”
商陸把目光從格調很高的吧臺上收回來,“你是老板,沒有推薦的嗎?”
柯嶼吩咐下去:“兩杯手沖。”
“好的!”姑娘沖了回去——又活潑地退了兩步回來:“帥哥,你也出道了嗎?”
“沒有。”
“那……”娴熟地掏出手機調出二維碼:“加個微信?”
商陸看了柯嶼一眼:“我已經有交往對象了。”
柯嶼咳嗽了一聲,溫和但堅定地按下姑娘的手機:“小白,上班期間不要處理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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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落地窗邊時小聲說:“誰是你交往對象了。”
商陸冷笑:“你們娛樂圈還真是道德敗壞。”
柯嶼:“……”
手沖咖啡上得慢,小白先給上了兩份曲奇餅和瑪德琳蛋糕。柯嶼問:“今天就你一個?”
“對呀,現在本來就是淡季,又是臺風,根本沒顧客嘛。你要是晚五分鐘來,我就已經打烊下班啦。”小白嘻嘻一笑,從圍裙兜裏摸出柯嶼的寫真照,超級厚一沓:“謝謝老板!就當過年利是了!”
柯嶼接過馬克筆,失笑着說:“你倒是會占便宜。”
這麽多,拿去賣二手都能賣萬把塊錢。
商陸陪在一邊看他低頭簽名,又快又穩從容不迫,但寫的都是“小島”兩個字,而且沒有愛心尾巴。
“上次給我手心寫的怎麽是‘柯嶼’?”
“不喜歡?”
“小島很可愛。”
柯嶼停下動作,“奶奶叫我島島,不過她鄉音重,念成叨叨。”
“小島是粉絲取的?”
柯嶼微妙地沉默一瞬,才說:“算是吧。”
“那為什麽給我簽‘柯嶼’?”
“你哪那麽多為什麽?”
商陸得寸進尺:“為什麽後面有愛心?”
柯嶼語塞:“我鬼迷心竅!”
“柯老師,”商陸靠近,聲音低沉:“你不能這麽對我。”
“我怎麽對你了?我情緒失控失去理智不行?”
“失去理智就想吻我?”商陸敏銳地捕捉住重點。
柯嶼悠然道:“我親過的人多了,要是都像你一樣讓我負責,我一個星期都不夠排。”
商陸從他未簽名的那一沓寫真裏抽出一張,翻到背後,用剛剛小白落下的便簽筆寫下端正貴氣的一行行楷。
“寫的什麽?”柯嶼問,看到商陸兩指壓着照片推了過來。他停筆,“渣——”
渣男。
柯嶼伏在桌子上笑得想死。笑過了穩了穩心跳,才認真地說:“我給你簽‘柯嶼’,是因為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小島這兩個字不屬于我。”他垂眸,再次在寫真照上寫下這兩個字,“……總有一天,我是要還回去的。”
“聽着像表白。”
柯嶼睨他:“你什麽理解能力?”
“‘小島’兩個字不屬于你,‘柯嶼’才是你,你把他簽給了我。”
小心思被當場戳穿,柯嶼輕描淡寫地嘴硬:“想多了,如果我要表白,我一定會明明白白地說出‘喜歡’這兩個字。”
小白端着托盤過來,将咖啡、奶和方糖一一放好。飄香濃郁滾燙,在臺風天尤其熨帖。外面風是越來越大了,海面上浪一波接一波地高打,樹冠掙紮得像一個假發套,好像随時就要被吹離樹幹。天很陰沉,柯嶼托着腮:“今天天氣不好,海不漂亮。我小時候最喜歡跑這裏來發呆。騎自行車到山腳下,然後一個人爬上來。以前沒有修公路,但有近路可以抄。爬上來以後,就坐在草地上發呆。那是我生活中最自由的時刻。”
“所以後來你就在這裏開了咖啡館?”
“嗯,每個月都在虧錢。”柯嶼笑了笑,“晴天的時候,這裏真的很漂亮,海很藍,一望無際的蔚藍,兩邊山坡上開滿了荊棘野花,到黃昏,正好可以看到落日,沙灘也會變成一片金黃。有幾次貪玩忘了時間,自行車還沒騎到巷子口,就聽到奶奶拉長了聲音喊‘叨叨,快回家吃飯’。她不知道我是跑到那麽遠的山上去了,一聲一聲的以為我能聽到,聽到就會回家。”
商陸捕捉着他的神色,見他平靜,心理松了松,安撫道:“不要自責,你現在開心,她就值得。”
“她其實是寧市鄉下人,梅忠良才是島上的原住民。她三十二歲時,在汕市一戶教師家裏當保姆,有天清晨去菜市場,看到垃圾桶旁邊有個襁褓,襁褓裏的嬰兒……就是我。”
“在汕市的那個年代,被棄養的女嬰不少見,但男嬰罕見。誰家生了兒子,鄰裏都是要賀喜的,怎麽會有人舍得把兒子扔掉?就算養不起,也會選擇過繼給親屬,或者送人。奶奶說,我小時候比現在可愛,”柯嶼抿起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頭,“周圍人都說,小孩子長得圓圓滾滾的,還是個帶把的,怎麽會扔掉?一定是有病。這個邏輯沒有破綻,除非我有什麽治不好或者燒錢的病,否則是一定不會被丢棄的。”
“奶奶就把你抱了回去?”
“嗯,你知道嗎,她把我放在菜籃子,說一扭頭,就看到我抓着一把小芹菜往嘴裏啃,還傻笑。”
商陸跟着莞爾:“後來呢?”
“後來,那家老師帶我去做了檢查,一切正常,他們自己有兩個女兒,正在準備懷第三胎。國家嚴打,他們又是公職,已經做好了丢飯碗的準備,剛好我出現了,他們決定領養我。那時候雙教師家庭算得上現在的中産,養我沒什麽壓力。奶奶也很開心。”
商陸一怔:“那後來怎麽……”“後來他們離婚了,很快,只是一年多的功夫,連戶口都沒來得及給我上。他們夫妻一人帶一個女孩,我成了多餘的那個。女老師跟我奶奶說,讓她先帶我回島上住,等她安頓下來,就來帶我走。”
“她食言了。”
柯嶼搖搖頭:“她來看過我,最開始也給奶奶撫養費,不過女人換了丈夫就是換了家,她終究會有自己的新主意的。男老師……也來看過我,”他停頓了一下,“是兩三年後了,他換了妻子,也還是沒生出兒子,所以想起我。我跟你說過,那時候我四五歲,天天被老賭鬼帶去麻将館出洋相,他猥亵我,被男老師看到——”
商陸的心跟着他的沉默提了起來,“看到怎麽?”
“他覺得我晦氣。”
柯嶼沉沉地舒出一口氣,照片的邊角被他手指下意識地反複揉弄,已經卷了邊。
商陸一只拳捏得緊了又緊,終究砰一聲狠狠砸上了桌:“操。”
咖啡杯和精致的小銀勺都蹦撞了起來,柯嶼自嘲地笑了笑:“他對我沒有義務,我不能怪他。人和人的緣分是注定的,這是我從小就知道的事情。我留在了島上,奶奶不想讓我跟梅忠良一個姓,卻也覺得她一個女人家,沒資格讓我在不冠父姓的情況下去冠母姓,所以柯這個姓……是抽簽抽到的。”他偏過頭去,唇角向上翹起,“酷吧。”
商陸說:“酷,特別酷。”
“嗯,我也覺得。大人都以為小孩沒記性,其實,小孩子雖然不記事,但會記得住情緒。如果感受到快樂,那就記住快樂,如果感受到的是恐懼、提心吊膽,那記住的就會是恐懼和惶恐。我知道自己是被遺棄的,不止一次。雖然奶奶對我很好,但我一直害怕姓梅的讓她再次遺棄我,或者覺得我是個累贅養不起我了,或者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每一天,都做好了被丢棄的準備。”
商陸不再說話,他知道,柯嶼不需要他說話。
“小時候奶奶以為我真的有什麽病,因為除非被逼,否則我很少說話。戶口上了以後,她問我,可不可以叫她姆媽。”柯嶼用力睜着眼眶,遲遲不敢眨眼,“我不想叫,因為我怕。怕叫着叫着,就當了真,就真的把她當成媽媽,如果有一天她也不要我了……”柯嶼喘了口氣,掂起咖啡杯像喝水一樣用力吞咽了一口,“那我就是被媽媽扔過兩次的人。”
“我就對奶奶說,你不是我姆媽,我不要沒學問的姆媽。”柯嶼說着,仰起頭,深呼吸的脖頸上青筋突起。過了一會兒,起伏的胸膛漸漸趨向平靜,他笑了笑:“她以為我還想要那個女老師,從此以後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別這樣,柯嶼,”商陸用力握住他,“那時候你還小。”
“咖啡冷了。”柯嶼敲敲桌子,“不要浪費我們小白的心意。”
商陸不喝,逐漸意識過來,深深地盯着他:“為什麽突然跟我這些?”
“一個人的性格、心理健康,早就被無聲無息地寫好了。我沒有父母,沒有姓氏,沒有家族,上香時別人說祖宗保佑,我連祖宗都沒有。你那天問我,高中跟喜歡的女孩子兩情相悅為什麽不在一起,因為我知道,我不會那麽幸運,會成為被愛的那個,會是被堅定選擇的那個。我沒有辦法經營感情,因為我不僅不相信對方,我也不相信自己。因為自始至終是悲觀的,就像是我不願意開口叫姆媽一樣,我,”柯嶼深深地低着頭,後半句随着顫栗的呼吸緩緩說出:“在任何關系裏都做好了随時抽身的準備。”
商陸推開椅子起身,“到此為止吧,我不想聽。”
柯嶼沒回頭挽留,用不大的聲音說:“我已經說完了。”
有關柯嶼這個人,無聊的、微不足道的、有所保留的過往,你已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小白從吧臺後懵懵懂懂地趕到:“怎麽了怎麽了?帥哥生氣了?吵架啦?——哎我的簽名照!”
柯嶼低頭看,好幾張都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已經簽了的也被模糊了字跡。小白痛心疾首,柯嶼寬慰她:“回頭給你簽藍光影碟,那個更貴。”
小白眨眨眼:“老板,那個真的是你朋友嗎?你這麽多年,只帶過果兒過哎。”
柯嶼看着商陸走到室外的高大背影,沒有回答。
商陸站在懸崖邊,柯嶼并猜不透,這五分鐘裏,他到底想了什麽。
等回來時,他神色如常眼神平靜,從椅背上抄起外套:“走吧,該去機場了。”
臺風喚起的巨浪好像壓到了胸口,柯嶼心裏鋪天蓋地的窒息和惶恐,然而只是短短一瞬——快得都還沒從眼神裏暴露出來,他就已經壓抑了下去,只是有一點磕絆地——但下意識地笑着問:“是嗎?你幾點的航班?要不要吃——”
“不用。”商陸頓了頓,看着他,“關于電影,你還有什麽要提的建議嗎?”
“沒有了。”
“好,那,”商陸擡腕看了下表,“商會那邊還有些長輩要打招呼,你飛機幾點?是跟我一起走,還是之後自己走?”
柯嶼用力握着杯子,指骨都有些泛白,語氣卻很自然,自然而客套:“我自己走,你先去忙。”
商陸的眼神和氣息更冷了一些,好像被剛剛五分鐘的海風吹得冷透了,半晌,他點點頭:“好。”
“帥哥走了啊?”小白出來送客,看了眼柯嶼,覺得氣氛微妙卻也說不好,只好笑嘻嘻地幫他推開玻璃門:“期待您的下次光臨!”
特斯拉引擎無聲,柯嶼并不知道商陸是什麽時候開走的,心裏不知道為什麽便下意識地讀秒,一,二,三,四……咖啡杯碟被豁然起身的動作帶到,打翻在了地上,冰冷的褐色液體潑灑在他淺灰色的運動褲上。小白驚呼一聲,柯嶼連抽兩張紙巾,又帶到了甜品勺,連帶着瑪德琳蛋糕一起吭哐滾落地面。
“老——”
柯嶼一陣風似的跑出去,玻璃門在狂風中來回晃蕩,風鈴的叮當聲在風聲中清脆地響着。
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停車坪空無一人,他的腳步只是一點停頓,就調轉方向瘋狂地跑向山道。他怎麽可能追得上?就算只是四十邁,這個時候也已經拐了三道彎,他注定追不上的。列祖列宗保佑……不,他沒有列祖列宗,不會有人庇佑他,不會有人把這樣的幸運、這樣的好運時刻分享給他。
“祈求天父做十分鐘好人。”
他對誰祈禱?如果祈禱有用的話,他的媽媽呢?如果祈禱有用的話,快把奶奶的記憶還給她,好讓他叫她一聲姆媽。如果祈禱有用的話……
就饒恕他的膽小。
饒恕他的懦弱。
饒恕他的卑怯。
讓他看到好景——
銀色特斯拉停在路邊,打着雙閃。
……讓我看到好景降臨。
柯嶼氣喘籲籲地停下,在離車十米的地方。他用力地吞咽,胸腔幾乎燒起來,口腔裏充滿了劇烈運動後血腥般味。
一步一步,遲疑着,逐漸慢了下來。
心跳快得要從心口跳出來。每一次震動,都像是要殘忍地爆炸。
柯嶼徹底站住,求死般屏住呼吸,眼淚從右眼中滑下。緊緊攥的指尖幾乎掐進掌心,他終于不顧一切地、再次用力地跑了起來。
跑向那輛等着他的車。
一邊跑,一邊哭,一邊揚起了唇。
破碎的喘息中,響起了他的笑。短促的、好像要飛起來的笑。
跑到車尾時,車門推開,商陸下車狠狠摔上門,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天旋地轉間,柯嶼被砰地一聲按倒在車身上。
“不是随時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準備嗎?不是沒自信沒資格開展一段關系嗎?不是想把我吓跑嗎?你又來幹什麽?是再試探一次再撩撥一次,還是再吻我一次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商陸壓着他,眼底的濃雲比臺風過境的天空更讓人腿軟,“柯嶼,我給過你機會了。”
因為喘息而張着的唇被用力封住。
商陸的吻,席卷了他的一切。
柯嶼被他捏着手腕壓在懷裏,腰軟在車身上,另一只手死死地圈住了商陸的脖頸。他不顧一切毫無章法地回應他,幕天席地,光天化日,他丢棄了身為一個明星所有的狗屁廉恥規則自覺,被商陸吻得窒息,吻得腿軟,吻得心甘情願丢盔卸甲從唇舌到心尖都在發麻。
“柯老師,我從沒見過比你更無恥更高傲更自私更膽小的人。”商陸兩手緊緊扣着他的臉,虎口扣着他柔軟冰涼的臉頰,手指不住地摩挲,抹去他一行一行滑下的眼淚,“但是怎麽辦?我知道你的輕佻懦弱愚蠢,知道你的一切庸俗手腕欲擒故縱以退為進,知道你的自卑自矜無可救藥的悲觀沒完沒了的試探賭注——但是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柯嶼凝視着他,深深地看進他的眼裏,繼而扣住他的後腦,用力吻住了他糟糕致命的告白。
風把天地驀然吹瘦,寂寥的風車山上,商陸的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蕩。
車載電臺傳來天氣播報:
“臺風雲雀将于今晚提前登陸本市,請市民做好避災救急準備,有關部門……另據機場最新消息,受臺風影響,從本市起落、停經的所有航班已全部取消,請市民和旅客朋友謹慎安排出行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