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醒來時天還沒全亮。
柯嶼推開窗,從海洋上吹來的空氣冰冷潮濕,仿佛帶着重量。視野之內,到處是蒼茫的霧氣,深藍色的霧從沙灘漫向山坡,掩住了靜靜懸停着的纜車。
遠處步道上,一個高大的人影在勻速跑動。穿着速幹衣,脖子上挂着一條運動毛巾。山的坡度其實不低,他跑得卻不費力。到轉彎處,樹影遮蓋得嚴實,人不見了,柯嶼拉上窗簾,回去睡回籠覺。
等再醒來時是被外面的水聲和低語聲叫醒的。從窗口湧入的風變了,被早上的太陽一曬變得幹爽溫暖,月白色的窗簾鼓蕩,柯嶼盯着看了會兒,耳朵裏分辨出那是商明寶在游泳。至于杯碟瓷器的清脆聲,應該是明叔在安排早餐。
他沖了個澡,滾燙的水流沖醒了神智。手擦過彌漫水霧的鏡子,照出一張蒼白的臉,平靜無波瀾的眼睛裏是淡淡的紅血絲。等換好衣服出門,門外早有傭工等着:“柯先生,早上好。”
将人領至泳池邊。
餐臺果然已經布置好,商明寶正躺在氣墊床上曬太陽。聽見腳步聲,少女撲哧一笑,眼鏡未摘說道:“是不是小島哥哥?”
明叔為他拉開椅子,柯嶼小聲說一句謝謝,又笑着回商明寶:“你怎麽知道?早上好。”
“早上好。我哥腳步聲跟你不一樣,這個時間點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那他在哪裏?”
“在書房工作呢。”商明寶換成趴着的姿勢,手指勾下墨鏡,眼尾上挑着睨柯嶼:“糟糕了,我是不是粉絲裏第一個看過你剛起床樣子的?”
柯嶼啜了一口咖啡:“醜到你了?”
“沒有,小島哥哥,你讓我好想談戀愛。”
柯嶼嗆了一口,……這兄妹倆。
“你不知道,你就是簡簡單單坐在那裏曬太陽喝咖啡,我就好想坐進你懷裏撒嬌,”商明寶兩條纖細的小腿交疊勾着,“坐到你腿上,兩只手抱住你的脖子,跟你說一句‘bonjour’。”
「bonjour」兩個音節她念得嬌俏,柯嶼切開一塊楓糖松餅,誇贊道:“你會說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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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點,商陸會,下次讓他說給你聽。”
“你們的普通話也很标準。”
“我爸說一定要學好中文咯,不過這個我比商陸好,聽說他小時候沒少挨揍。”商明寶嘻嘻笑着觀察他,“小島哥哥,我跟你說那些你都不會害羞。”
柯嶼雲淡風輕,心想你段位跟你哥比起來差遠了。
兩人閑聊稍歇,明叔才适時說去請商陸,柯嶼要攔,明叔微微笑道:“是他的吩咐。”
兩三分鐘的功夫,柯嶼一雙刀叉握緊了又松開,松開了又握緊。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他在眨眼之間深呼吸,身體做出松弛的姿态,神色如常地為自己切一片草莓。腳步聲到陽臺了,他才不經意地擡眸,“早上好。”
商陸與他對視,腳步微一凝滞後,随意地拉開椅子坐下:“bonjour。”
商明寶笑出聲來:“哥,你好像孔雀。”
商陸手搭着椅背懶洋洋地說:“閉嘴。”又轉向柯嶼,“柯老師,昨晚上睡得怎麽樣?”
松餅送入口中,柯嶼咀嚼下咽,禮貌道:“很好。”
商陸遞了個眼神給明叔,傭工都退了個幹淨,只留下商小妹一個人曬日光浴。水波輕柔晃蕩,發出有一陣沒一陣的水聲,商陸用只有兩人之間才能聽到的聲音說:“看來只有我一個人失眠。”
他倒也沒有刻意壓低,尋常的語氣,提着咖啡杯口飲一口,目光看向海,聽着看着就像一夜過後早餐間親密的閑談。柯嶼明知故問:“幹什麽了失眠?”
商陸轉回視線,“昨天晚上是我的初吻。”
手上失了力道,刀叉在瓷盤裏發出難聽的劃拉聲,柯嶼手上的動作停住,很短的瞬間後,他對商陸笑了笑:“別碰瓷好不好,在臉頰親了一下也算吻?”
商陸盯着他:“柯嶼,你應該知道你演技很爛。”
“我只知道我喝醉了,”柯嶼放下餐具,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如果做了什麽過分的事情,我的确不記得。”頓了頓,非常真誠地、緊張地問:“我不會強吻你了吧?”
商陸的眼神平靜淡漠,柯嶼被他看得渾身每一根神經都緊繃,直到他眼中的失落一寸一寸,像日落西山般很得體地藏到了山的後面。長久的沉默後,商陸恢複了那種漫不經心的模樣,笑了笑:“沒有,你醉了,是我騙你。”
藏在桌底的手淩亂地翻折着餐巾一角,喉結吞咽,柯嶼跟着很短促地笑了一下,“這樣很過分。”
商陸“嗯”一聲,“下次不騙了。”
商明寶從小憩中蘇醒,只覺得世界怎麽如此安靜,還以為陽臺上只剩下自己,再轉頭看,原來商陸和柯嶼都好端端地坐着,只是一個看海一個看花,都不說話。
手機震動的動靜來得及時,救命一樣。
柯嶼劃開屏幕,視頻自動接起,傳來一道上了年紀的女聲:“島島。”普通話不标準,帶着濃重的口音,聽着像“叨叨”。
商陸下意識地看過去,見柯嶼從桌子上撿起手機,臉上已經收拾好了非常高興的笑。他跟柯嶼認識時間不久,卻也知道他不是那種會大笑的人。柯嶼的笑是有憂郁在裏面的,就好像海上的小島總彌漫着白色透明的霧氣。
“失陪。”商陸低聲一句,主動起身走了開去。
“奶奶,”柯嶼盯着屏幕,笑得燦爛,小時候一樣天真,用粵語問:“今天好嗎?”
奶奶笑起來時與他不怎麽相像,一口牙齒掉得幹淨,上下兩瓣嘴唇便如包子般癟着,“島島。”
柯嶼支着腮,奶奶叫一聲,他就笑着點一下頭。三次以後,他察覺到一些不對勁:“奶奶,你在哪裏?阿華姐呢?”輪椅在戶外推着,颠簸的鏡頭偶一漏出身後推輪椅之人,挺括的條紋西裝褲。
他問出這句話,鏡頭裏的風景停住不再移動,奶奶穿着花襯衫的肩膀上搭上了一雙手,一雙……右手食指上戴着一圈戒指的手。
腦子嗡得一聲,柯嶼捏緊了手機,看到湯野的臉出現在屏幕裏。他握着奶奶的雙肩,俯下身,臉貼在奶奶的耳側:“小島,阿華姐回老家帶孩子,我今天親自來陪奶奶。”
奶奶講話漏風,“嗨呀嗨呀”地應着。
“湯總。”側臉繃如石刻,又緩緩松弛,換上平靜的神情。
湯野雲淡風輕地笑:“今天天氣不錯,雲歸的海應該很漂亮。”
柯嶼心裏一沉:“你跟蹤我。”
“怎麽會?”湯野笑着,手在奶奶花白蓬松的頭發上輕柔地撫着,手法娴熟,與他撫摸別墅裏那頭高加索獵犬的動作別無二致,像撫弄玩物。“你看,你的身後有纜車,有海,除了雲歸還會是什麽地方?”
柯嶼低聲說:“你不要亂來。”
“我怎麽會亂來?”湯野在奶奶的頭發上親了親,“你為公司賺了這麽多錢,我想,是時候給奶奶換一個療養院了。”
“湯野!”椅子被猛然起身的動作撞翻,引來商家兄妹二人的回顧。商陸單膝蹲在泳池邊,正與商明寶說着什麽,見狀就要起身過來。柯嶼心裏一空,手忙腳亂地按掉視頻。
“怎麽了?”商陸垂眸觀察着他,手虛虛扶着手臂,但并不用力。
“沒事,沒什麽,”柯嶼搖搖頭,躲過了商陸堪稱紳士的動作,“臨時有工作,我該走了。”
“我送你。”
“不用。”柯嶼推開他,“你不是有很多工作要做嗎?我打擾了你這麽久……”
“那我讓司機送你。”
“不用,謝謝,真的不用……”柯嶼亂糟糟地回着,直到被商陸一把拉住,擡起的眼神茫然:“怎麽了?”
商陸蹙眉:“這裏打不到車,走下山要半個小時——你真的不要緊?”頓了頓,“有什麽事可以和我說。”
柯嶼緊緊咬着內唇,臉色的神情卻是柔和地笑着的,眼裏的茫然飛速退去,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真的沒事,突然有工作安排,車子已經在等了。你讓司機送我下山吧,司機就可以,不要你……不是,是不用你親自送,你忙你的……”
他推開商陸,悶頭往前走,順着白色的旋轉樓梯下樓,動靜急得連正在看報的明叔都摘下老花鏡探出頭。昨天上樓時覺得那扇四米高落地窗框着的景致是天下第一的好,這一次卻連頭都沒擡。商陸跟在身後,言簡意赅語氣深沉:“明叔,你親自送。”
瑪莎拉蒂SUV從車庫中倒出,十幾秒的工夫,柯嶼等得臉色蒼白。商陸握住他雙肩:“柯嶼。”
柯嶼把眼神聚焦在他臉上,聽到他說:“我不送你,是因為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勉強你,明叔是我信任的人,你如果改變主意,任何話都可以跟他說——明白嗎?”
柯嶼點點頭,好像聽懂了,又好像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商陸看進他的眼裏:“我可不可以抱你?”
這次柯嶼聽懂了,遲疑着,只是點了一下而已,就被商陸抱進了懷裏。他的懷抱如他想象的暖,暖到炙熱熱烈,風雪夜中在納西小院抱過一次而已,就讓他緊緊地、牢牢地記住。注定要失去的東西記得那麽緊有什麽用?柯嶼呼吸着,每一次的嗅覺都在把記憶更深地镌刻。
“柯老師,我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