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柯嶼重新在火塘邊坐下,剛才讓他胸悶氣短的氣氛蕩然無存,他撥弄着燒得通紅的柴火:“你說得對,說開了就沒有暧昧了。”
商陸仍站着,好像沒有回神。直到柯嶼又“喂”了他一聲,他才跟着坐下。劇本展開,頓了頓才說:“我看了你下午發給我的作業——”
柯嶼打斷他:“那麽以後你再看我拍激情戲吻戲,是不是就一定不會有幻想了?”
商陸一怔,還未回答,柯嶼幫他說出口:“肯定不會了,對嗎。”見商陸點頭,他搭着腮,漫不經心地抿起一抹笑:“也是,只有gay才會對這種事情一再地有反應,你這麽直,當然不會有第二次——好啦,”他扔下火鉗,“說回劇本。你看了作業,想說什麽?”他的劇本沒有帶出來,只好坐到商陸身邊,與他看同一份。
“演給我。”
“給我句臺詞。”
商陸卷着劇本:“阿虎打我,他不是人,你看我的胳膊——你看這些淤青——”
柯嶼一把扣住他胳膊,猛地将人拉至眼前,眼裏流露出難以置信和憤怒,眼眶微紅。
“他還賭博……輸光了錢就找我出氣——”
五指用力,幾乎掐進商陸胳膊,抿着唇呼吸灼熱沉重,接着豁然起身,商陸抓住他,繼續讀着對白:“只要一有人看我對我笑跟我講話,他就打我,罵我臭婊子——”
柯嶼攥着拳,肩背顫抖,向前的腳步用力到“菲姐”幾乎拖不住。
商陸換回正常的語氣:“然後呢?菲姐還有一百多字的臺詞,你要怎麽演?”
柯嶼從戲中抽離,氣氛消沉下去,良久,他回眸看了商陸一眼,笑了笑:“很糟糕是不是。”
商陸想了想,“不要浪費你這麽精準的身體控制力和塑造力。”
“聽着像誇我。”柯嶼勾過凳子坐下。
“是誇你,很多演員連控制五官表情都做不到,準确地傳遞情緒對他們來說很難。你很精準——雖然只是在流于表面的模仿,但最起碼說明有深造的能力。”商陸舉起劇本:“一段文本的信息和情緒,除了只看字面的意思,你還要學會去找到隐藏在海面之下那十分之八的潛臺詞。唐琢是個成熟的編劇——我首先問你,菲姐是一個什麽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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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熟、風塵、魅惑、善于利用和操控人心。”柯嶼答得很快。
“飛仔又是什麽樣的人?”
“簡單、偏執、輕信、對愛情還抱有幻想。”
“好,那麽飛仔對菲姐又是什麽感情?”
柯嶼遲疑了一下,“介于愛和恨之間,很難厘清,很有占有欲。”
商陸在他身邊坐下,“你能看穿的,菲姐都能看穿。”
“什麽意思?”
“飛仔對她病态的感情、他的個性,她全部一清二楚。”
柯嶼好像有點明白過來:“所以……”
“所以,她的每個字每句話,都不是随随便便地講出,而是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的。你看——”商陸轉開鋼筆,“首先是家暴,其次是爛賭,接着是金錢的糾紛——阿虎一直找她借錢,甚至要比她重新出去賣——最後才是阿虎對她的人身監禁。飛仔對菲姐的身體很愛護嗎?你激情戲演了三場,很暴力、野蠻、粗暴,是愛恨交加,是恨得要死但又不得不沉溺,阿虎打菲姐,你覺得他在不在乎?他來自汕尾,那裏對女人是什麽态度你應該比我清楚。”
“所有物,無所謂。”
“好,第二層是爛賭。還是汕尾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是汕尾不是什麽東省其他的地方?潮汕民間的風氣怎麽樣?尤其是小鎮農村,賭是一個問題嗎?飛仔在這樣的背景裏長大,他會不會覺得爛賭讓他很憤怒?”
柯嶼流露出震驚的眼神,又很快收斂住。他真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思考了會兒才回道:“司空見慣。”
商陸接着在劇本上劃下一行:“金錢。飛仔來麗江前,他在幹什麽?在賣。誰賣了他?菲姐。菲姐把他介紹給自己的姐妹,飛仔就順着沉淪下去,甚至嗑藥去賣,身體除了問題腦子有了幻覺也要繼續這樣工作,否則生活便無以為繼。阿虎打菲姐錢的主意,你覺得他會想什麽?”
“活該。”
“他讓菲姐再出去賣——”
“她本來就是賣的。”
商陸就着灼熱的火光溫柔而鼓勵地看着他:“最後一層,你自己說。”
“阿虎對她□□監控,把她當成自己的所有物,他的情緒才開始上頭。”
“菲姐最後的臺詞說的是什麽?”
柯嶼流暢地背出:“飛仔,姐姐只想要你,你帶我走,我跟你遠走高飛,麗江的院子我也不要了,只要你帶我走。你來見我我心裏不知道多高興——但是不行,他會打死我,他不會讓我跟你在一起。”
商陸點亮手機打開微信,上面顯示出柯嶼發送的作業答案。他往上拉,回到自己的那五個問題:“我剛才說的,其實都在這裏。”
柯嶼垂着臉,臉上沒有表情:“讓你失望了。”
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條分縷析,但是為什麽?他看不穿。
商陸轉上鋼筆筆帽:“沒有。”
柯嶼一瞬間湧出一股恐慌。他接收過太多次飽含期待的目光,又最終一次次親手讓這些目光裏的火苗熄滅。吹捧——失望,就是他在娛樂圈的賽道,他不斷地折返往返,徒勞無功地奔跑,最終也只是鬼打牆一般地回到原點。
手被一把按住,商陸扭頭,在柯嶼認真的神色中愣住。
他看出了柯嶼的緊張。
柯嶼輕聲問:“這樣的失望,你可以忍受幾次?”
第幾次的時候,你會像他們一樣轉頭走開?一走就不再回頭,認為柯嶼就像栗山說的,只能做一個氛圍感的有故事的花瓶。是第十次?還是二十次?這次是第幾次了?第二次……還有八次。
柯嶼只是看着他,面無表情眸光平靜,仿佛心裏的這些聲音并不存在。
商陸勾了勾唇:“我有說過我失望嗎?”
“我連劇本都——”
“對文本的共情和分析能力既是一種天賦,也是一項可以通過鍛煉而獲得的能力,內娛有太多對劇本人物無法正确解讀的演員,你沒必要妄自菲薄。何況我說過了,你演得很好。”火光和燈光讓他的眸色溫和堅定,有一種氣定神閑的從容,讓人無端便會信任他的話,連帶着對自己可以被拯救這件事也開始确信起來。
“柯老師,你相信我嗎?”柯嶼自哂一笑:“怎麽,不信任你我在這裏陪你玩過家家嗎?”
商陸笑了一聲,反握住他的手。柯嶼的掌尖好像總是很涼,火也烤不暖。
“你知道我家裏有多少錢?”
柯嶼沒反應過來,直到商陸附耳報了一個數。雙眸不敢置信睜大……這他媽的,在這樣絕對震撼的數字下,這位少爺出現在這裏簡直就像神仙下凡,他發自內心地說:“……微服私訪辛苦了。”
商陸揉了把他頭發:“不是這個意思,你要相信,我這種人真的沒工夫沒耐心安慰人。我說你很好,就是很好,我說想讓你成為令人不可思議的演員,就是在這麽想,也一定會這麽做。虛與委蛇這種事情我既沒興趣、也懶得去做。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東西我都唾手可得勢在必得,謊言是不正當達到目的的手段,我不屑于撒謊哄騙,不是我人格高尚,只是因為不需要。對于你也是一樣。”
“對于我?”
“也是勢在必得。”
柯嶼要抽走手,商陸更緊地握住:“我說我沒有失望過,就是真的沒有失望,相反,我很驚喜。每一次陪你重新解讀,你都能作出準确的反饋。如果你始終不能正确拆分角色層次,沒關系,我願意陪你把劇本裏的每句話每段話都反複咀嚼,直到你懂。”
知道他是商家二公子後,他曾經偷偷點進「Sean」相關的話題裏。
看到他們分析他的臉書推特,分析他的游學經歷和學術背景,看他以前拍的作品和照片,看他用文字分享自己的日常和閱讀随記。
他好像活在很好、很充沛的陽光下,熱烈地感知着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就好像——陰影這種東西,在商陸的人生裏是不存在的。雖然一張自己的照片都沒有,但讓人不自覺勾勒出他的形象,恃才傲物,桀骜不馴,又自在從容。
柯嶼心裏酸了一下,倉促地避開視線:“有天賦的人,你都很珍惜,是不是。”
商陸沒有猶豫:“是。”
“如果将來出現一個像我這樣——或者比我更有天賦、更有鏡頭感、更有默契的演員,你也會不遺餘力地去幫他、跟他合作。”
商陸思考了一瞬:“會。”
他敏銳地意識到柯嶼的微妙,“柯嶼,”第一次鄭重其事喚他的全名,“人和人的緣分都是注定的,也許我會拍你一輩子,也可能我們只合作兩部電影就會鬧翻分道揚镳,電影屆這樣的故事并不特殊,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比我更有才華更有天賦,我可能根本拍不出什麽驚才絕豔的作品,我和你的相遇,不是因為要你成就我,而是上天讓我成就你——”
他頓了頓,仍然握着柯嶼的手,溫和深沉地注視着他:“也許在将來,你才是那個站在聚光燈下的人,而我只是在臺下為你鼓掌。如果注定我只能送你一程托你一把,那麽即使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再也沒有合作、相見的可能,我也不會後悔。”
一種陌生的情感在瞬間席卷了柯嶼所有的理智,他好像猛然墜入懸崖墜下深海,無法呼吸也無法思考,只能聽到商陸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今天第一場戲拍的那麽好,唐琢沖過來抱你的時候,我也——”
尾音沒有來得及出口。
柯嶼猛地抱住他,兩臂緊緊圈着他的脖頸。
不像主角抱導演。
“我表現得這麽驚喜,給我一個擁抱不過分吧。”柯嶼在他耳邊說,呵出潮濕灼熱的呼吸:“現在,抱我。”
作者有話要說:通關密碼已獲起,現在開始解鎖……
關于潮汕的某些風氣,
只是“唐琢”在創作中借鑒的當地存在的一種相對普遍性的現象(比如相對的重男輕女、相對的女性地位較低)
劇本非無壤之根,人物角色經歷背景是基于一個地方的風俗風貌而建立的,
再次重申,這只是創作背景,非地圖炮、非故意、非抹黑、非價值判斷、非引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