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敲門聲響起時天都還是黑的。寫滿批注貼滿标簽的劇本就壓在臉下,柯嶼反應了會兒才想起自己是背臺詞睡着了。
燈開着,從門縫漏出一線,在黑暗的客廳裏顯得紮眼。
商陸又敲了一下:“柯老師,你睡了嗎?”
柯嶼披起外套,把劇本塞到枕頭底下才打開門:“有事?”按亮手機……見鬼,淩晨三點。
眼前一花,是商陸擡手晃過,繼而感覺頭發被扯了一下——商陸兩指夾着藍色的便簽紙:“趕着考研?”斂目垂眼掃過:“飛仔在這個時刻意識到自己愛……”
還沒看完便手裏一空,柯嶼劈手搶走:“年輕人要講禮貌。”
“你的日記?”年輕人得寸進尺。
柯嶼冷道:“管得着嗎。”
商陸無所謂,只把手中一沓稿紙遞出:“分鏡。”
一共二十張,彩濃烈,但并不亂。柯嶼一眼就看透了:“晚上是橘紅色,白天泛白低飽和——同一個人,24小時的兩種世界。”
商陸一手扶着門框,懶洋洋問:“為什麽晚上是橘紅色?”
柯嶼看着他隐藏在眼鏡後的雙眼,看上去似乎困倦極了,但依然有那種游刃有餘的堅定。他揣摩着鏡頭:“你考我?”
“你是主演。”
“色彩是電影的情緒,橘紅色,是性、暴力、血腥——或許也是一種神秘,白天的低飽和我不懂。”柯嶼如實說。
商陸勾起唇角不置可否,只說:“開始吧。”
“……現在?”柯嶼擡頭看了眼藍沉沉的窗外,又再度看他……用一種“你沒毛病吧”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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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的,今天的你都歸我,”商陸擡腕看一眼表,讀道:“淩晨三點二十分——過十二點,該履行承諾了,灰姑娘。”
被漫不經心調侃完,柯嶼眼前一花,眨眼間對方手裏又捏了一張便簽紙。
“多用功啊,貼一腦袋都是。”商陸挑眉,順手往他額上一貼。
柯嶼:“……還有嗎?”
丢人。
“沒了。”
柯嶼保持懷疑地看着他。
商陸笑了一聲:“真沒了。”
柯嶼放下心來,轉身要去洗漱的瞬間又被拉住——“等一下。”
高大的青年倏然靠近,手停在他的領口,垂眸凝視他:“可以嗎?柯老師。”
……流氓的紳士。
柯嶼張了張唇,卻沒發出聲音,只聽到自己胸腔的震動。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緊。因為靠得那麽近,他甚至聞到了商陸手腕和呼吸間的香味,松木的沉香和一點甜。
他穿的是墨綠色的襯衫式睡衣,絲綢的光澤,手摸上的時候,有滑膩柔軟的觸感。商陸讓視線克制地停留在領口,很快又摘下一張便簽:“這裏還有。”
人離開,令人緊張的壓迫感也無形消失,柯嶼冷着臉:“別靠這麽近。”
“抱歉。”沒點真心實意的語氣,反倒還添一句:“睡衣不錯。”
洗手間門被砰地摔上,柯嶼撥開水龍頭,在充沛的水流聲中低聲罵了句“靠。”擡起頭,已經氧化的方鏡照出他燒得慌的臉。
縱使是寧市,冬天天也亮得很遲。只是四點的光景,月亮很淡,像畫在空中的。整個城中村都還在安睡,空氣中彌漫着一夜夜宵後的炭火味,垃圾桶滿得溢出,兩只流浪貓蹲在蓋子上舔爪子,見有人經過,漆黑的眼睛嚴肅地注視着他們。
這一拍就拍到日落。
所有的拍攝地點和機位商陸都提前踩過。柯嶼跟在他身後,穿過買菜的嬸嬸伯伯,穿過接孫兒回家的大爺大媽,倏爾想起昨晚上在GC中心時的摩登大樓,一晃神,滿目就又是布滿電線的天際線了。
這裏的巷道錯綜複雜,但商陸輕車熟路。
柯嶼手裏握着純淨水,嘴裏咬着煙,從背後眯眼打量這具年輕的身體。對方背影高而挺拔,略收身的T恤勾勒出他的肌理線條。兩側舊樓林立,千篇一律的紅黃小方格,就連店鋪的名字和招牌也毫無美感,只有商陸的背影格格不入。
“你什麽時候對這裏這麽熟了?”柯嶼收回目光,指間夾着煙沒話找話。
“你在士多店上班的時候。”
“你把這裏都走遍了?”
“每一條巷子。”
柯嶼沒加他微信,心裏想,那每天的微信步數一定很可觀,大概能霸占他朋友圈封面。這個念頭悄無聲息劃過,一念之間,他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商陸的任何聯系方式。
到黃昏時,商陸敲響了一戶阿嬷的門。大約是提前打過招呼,對方并不意外。商陸用一口流利的粵語與她聊談,帶着柯嶼上四樓。一道狹窄的鐵門上挂着把已經打開的小鎖,被推動時發出咯吱的聲響。
一片開闊的陽臺花園。
平整的水泥地上或高或矮種了十幾盆月季和山茶花,另外還有一些蔬菜瓜果和藤蔓植物。牽牛花和爬山虎的綠藤纏繞着竹編的涼棚,下面擺了兩張躺椅和一張小圓木桌,南天竹修長,雞蛋花茂盛,皂莢樹的葉片在陽光下有輕盈的透亮。露臺一角是兩根晾衣繩,主人家的白色汗衫在日暮前的風中鼓蕩。
“很漂亮。”柯嶼禮貌性地在門邊掐滅煙,仿佛怕香煙唐突了這些開得很好的月季。
“季羨林寫過一篇文章,《自己的花是給別人看的》,他在德國游學,看到家家門前窗口都有種花的熱情。其實寧市也一樣。”
“是嗎?那篇文章怎麽寫的?”
“記不清了,”商陸回憶了一下:“在屋子裏的時候,自己的花是讓別人看的;走在街上的時候,自己又看別人的花——大概是這樣。”
“有道理。”
“寧市有它的魅力,像這樣的城中村,不了解的人覺得這裏就是泥潭深坑,但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偶然一擡頭,也許哪個黑色的窗口就會探出一株開得很好的三角梅。”商陸指着其中一張躺椅:“柯老師,麻煩你去那裏——可以抽煙,就當作自己的花園。”
“飛仔是養花的人嗎?”柯嶼問,用談論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的語氣。
商陸看着他的眼睛:“他會的。”
柯嶼在剛點燃的煙霧中笑了笑:“我記住了。”
門被敲響,阿嬷拿過來兩罐啤酒。拉環打開,氣泡聲讓人好像回到了夏天。
夕陽曬着啤酒,柯嶼躺在躺椅上,抿着煙仰頭看着天空,眼睛眯起,唇角沒有用力的痕跡,但在鏡頭裏仿佛是帶有一點惬意的。他想,在這樣的黃昏底下,大約飛仔也是自由的。
一條過,商陸收起雲臺和手機。柯嶼聽到掌聲,回頭看,見商陸慵懶地給他鼓掌:“柯老師,恭喜殺青。”
掌聲響在安靜的露臺上,“殺青”這個詞讓柯嶼覺得身份倒錯,恍惚回到了片場。“好有儀式感。”他跟着一起輕輕鼓掌:“是不是少了捧花和蛋糕?”
他是揶揄,但商陸認真“嗯”一聲:“對不起,沒來得及。”
太陽還沒有落下,月亮倒已經升了起來,日落燒了晚霞,到末尾,凝為柯嶼鼻尖上的一點旖旎顏色。他在這樣的霞光中偏過頭來,有些好笑地說:“倒也沒到要說對不起的程度。”
明明掌鏡時那麽說一不二,怎麽又這麽認真乖。
“本來是要準備的,但是包括今天的拍攝在內,都是意料之外的狀況。”商陸頓了頓,在晚風中說,“柯老師,我要走了。”
柯嶼嘴角的笑凝住一瞬,又了無痕跡地溫和抿開:“這麽快。”
“我有個朋友受傷了,我必須去看他。”
“看來是很好的朋友。”
“是,很重要。”
柯嶼從椅子上撿起外套慢慢穿上,不知道說什麽,便順着社交禮儀說:“祝他早日康複。”
循着樓梯下到一樓,阿嬷坐在堂前的八仙桌上,正在扒豆角。商陸從口袋裏摸出一沓錢遞到她手裏。他沒數,柯嶼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覺得他明明自己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竟然還挺大方。
“說好了,素材只允許自己練習,就算剪出了成片也不能對外分享。”柯嶼舊話重提:“否則——”
“否則就告到我有錢女朋友也傾家蕩産的程度。”商陸幫他把話說了,問:“所以呢,是多少?”
柯嶼順口說:“一百萬。”
商陸漫不經心地回:“那她完全賠得起。”
柯嶼看他一眼,從他身上看到某些纨绔的影子,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五百萬。”他黑心加碼。
“五百萬?”商陸重複了一遍,“你确定?”
“怕了吧。”柯嶼用手背拍拍他心口,仗着自知年長而明目張膽地輕佻:“弟弟,要好自為之。”
弟弟并沒有被他的輕佻唬住,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你說的。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