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巧,我今晚上有事。”柯嶼拉下口罩,公式化地微笑一下。
商陸有點意外,“這樣。”他無奈地一聳肩,倒也沒有勉強柯嶼的意思,只略微遺憾地說:“那我只好自己去了。”
人走出兩米遠,柯嶼反應過來了,既然對方無論如何都會去看,他在旁邊似乎還能更坦然一點。
“等一下!”他叫住商陸。
“怎麽?”
“我跟你去。”
商陸挑眉:“你不是有事嗎?”
“怎麽,又不歡迎了?”口罩被手指勾下,柯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我走了。”
商陸一把拉住他,無奈嘆口氣:“柯老師,你真的很會欲擒故縱。”
柯嶼一歪腦袋:“過獎了。”
城中村附近都是小電影院,看栗山這部純膠片拍攝的大片很浪費,商陸選了市區的GC中心,要打車過去。兩人一同坐上出租車後排,三十分鐘的車程,商陸全程都在聊微信,偶爾想起來瞥一眼,發現柯嶼頭歪在車窗上,已經睡了過去。大概是呼吸窒悶的緣故,他并沒有完全戴上口罩,而把口鼻留在了外面。
睡着後也是一副淡漠的樣子,長而直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窪暗影,從駕駛座車窗灌入的夜風帶着涼意,随着轉彎直行紅燈綠燈的節奏,反複将他的額發吹起,又落下。
“師傅,麻煩把窗戶關上。”商陸的聲音低而磁性,伴随着車窗升上的摩擦聲,一起溫柔地滲透到了柯嶼淺睡的夢裏。
車子在商場正門停下,商陸掃碼付款,等下車時發現柯嶼不僅把口罩戴得嚴嚴實實,還順便攏上了黑色衛衣兜帽,鼻梁上也架上了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來的一副銀色眼鏡。他還沒問什麽,柯嶼先說:
“冷。”指為什麽戴帽子。
“近視。”指為什麽要戴眼鏡。
Advertisement
商陸:“……”
行吧。
《山》是基于架空背景的一部純現實主義手法拍攝的片子,卻同時也有很強烈的象征性,以至于上映至今,影評人一直對這部片究竟是現實主義還是□□而争論不休。故事講述的是現代文明下最後一個高山部落的故事,一藍一紅兩個山寨從內讧敵對到聯手抗敵,最後一起戰死至最後一人,整部片子充滿着暴力美學與古典悲劇之美。正因為故事如此血腥沉重,出品方才放棄了春節檔大盤。
事實證明,這一策略是正确的,上映近一個月,票房走勢還在持續上升,雖然不是周末,但夜間場次依然爆滿,需要排隊進場。
商陸從巨大的噴繪海報前經過,五個主演都在,柯嶼就在左二的位置,臉上濃彩塗抹,手裏握着匕首做出格鬥的姿勢,面無表情而眼神鋒利。
商陸一眼掃過,無動于衷。一錯眼,瞥見柯嶼偷偷勾起了唇。
“你笑什麽?”
柯嶼壓下上翹的唇角,小小地吹了聲口哨:“沒什麽。”
電影很長,兩個半小時,柯嶼的角色在二十分鐘左右登場。他飾演的是部落裏最年輕、身手最好的獵手。出場的時候,一聲呼哨、一陣密集的鼓點,他仿佛一頭鹿,敏捷輕盈地跨過倒地腐朽的巨木,跨過山澗,跨過密林間的光線光點,跨過敵人破風而來的箭矢。
黑暗的放映廳裏一陣騷動。
“是柯嶼!”
“唔我好激動身材太好了吧……”
柯嶼吸一口可樂,俯身點點前面一個壓抑不住心花怒放的粉絲,很溫柔地噓了一聲。
粉絲果然不負所望,并沒有認出他來。
栗山給他的鏡頭充滿了偏心,他殺人手起刀落,淬了毒的匕首寒光一線,血濺滿他的臉,而他倏然隐沒,等待着下一次的獵殺。他沉默不語但無所不能,救少女、暗殺敵方首領、從兵荒馬亂中輕巧地撈起一只孱弱的山羊崽——只要他出場,必定能化險為夷。
大戰前夜,他自己一個人坐在巨大的樹桠上,在月光下用葉子輕輕吹了一首歌。這是整部戲唯一一段有旋律的配樂,像那晚的月光一樣,浸透了透明的哀愁。
影片的最後,他最後一個被殺。
栗山給了一個美到極致的鏡頭,波光粼粼清澈見底的溪水中,他游得簡直輕盈。血染紅了溪水,又很快稀釋,觀衆知道他是要順着流水游向山外,提心吊膽之中便松一口氣,只是尚未完全松出,破風聲響——一道巨大的魚鈎破風而下!只是眨眼之間,戟般的倒鈎打斷脊柱剜住血肉,他仿佛一條魚般硬生生淩空吊起。鏡頭從極端的角度俯視而下,他垂着頭和手,仿佛一只被釘死在幕布上的标本。
沒有人知道這個風一般的獵手的死亡,就好像他死了之後,也不會有人為這個部落吊唁。
一切都來得悲壯而猝不及防,但栗山處理得那麽輕巧,一切聲音消失,寧靜中,只有自然收錄的風聲、鳥鳴,和很好的陽光。
直到片尾曲唱完,觀衆才開始陸續離場。除了首映,這是柯嶼第一次在電影院看這部片,離開了影評人、同行和自媒體的客套或挑剔,他認真把所有反應收入眼底。
這是他拍得最苦的一部片,大量的動作戲,奔跑、格鬥、射箭、厮殺,為了最後一幕在溪裏游泳的鏡頭,他請教練反複糾正自己的姿勢和力度,才勉強達到了栗山要求的“像落花流水,優雅而殘敗”的意境。
“怎麽樣?”他看向商陸,目光坦然。
“還不錯,節奏有點問題,我相信他應該不得已删了很多鏡頭。”
柯嶼承認道:“是這樣,聽說原本成片是四個小時,分上下兩部。”
這是向審核和商業化妥協的結果,事實上,所謂四個小時的導演剪輯版藍光已經制作完畢,只等下映後上線各大平臺網站。
這是個巨幕廳,一散場通道裏擠滿了人,烏泱泱的都在讨論劇情。有人撞了柯嶼一下,商陸眼疾手快護了他一把,手攬着他的肩,耳邊聽到人說:“我去柯嶼這戲份真夠可以的,栗山簡直當兒子一樣在拍他。”
“嚴謹點,什麽兒子,是真愛!”
幾個女生一起擠眉弄眼哈哈大笑。
商陸覺得柯嶼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回憶了一會兒才想起是商明寶“老公”的對家,“柯嶼演的是哪個角色?”
柯嶼:“……”
雖然被問得怪怪的但還是回道:“那個殺手,最後死的。”
沒等商陸說什麽,他低咳一聲,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覺得他演得怎麽樣?”
商陸輕描淡寫:“全片的戲眼,不過被他浪費了。”
走得好好的腳步倏然停頓了一瞬,柯嶼用力捏着已經空了的可樂紙杯,笑了笑:“是嗎。”
“導演對他很偏愛,雖然加起來出場戲份不超過二十分鐘,但幾乎都是最好的鏡頭,包括最後的結尾,他的死有很強烈的象征意味,觀衆可能會忘記這部片子,但一定會記得這個角色。”
柯嶼“嗯”一聲。
“其實他有很多可以發揮的空間,不過……”商陸停頓,認真思索了一下:“他流于表面,給我的感覺是——”
“是什麽?”
“欠缺想象。”
他的四個字居高臨下漫不經心,回頭看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柯嶼已經微微低下了頭。垂斂的眉眼藏住了裏面所有的情緒,商陸只能問:“怎麽了?”
柯嶼的呼吸放得很輕,跟上他的腳步,聲音也很輕:“還有呢。”
“也有優點。”商陸客觀地評價,“他在鏡頭裏很漂亮,我可以理解栗山為什麽這麽偏愛他。”
“你有沒有看過栗山其他的片子?”
“沒有。”
“為什麽?他是中國最好的導演。”
“他很商業,我之前在國外——”
“國外?”
商陸差點咬到舌頭,咳了一聲淡定地說:“國外的網站,看老片比較多。”
“栗山的确很喜歡拍他。”柯嶼沒有情緒地說。
“嗯,也許栗山不适合他,好苗子是要調教的。”
“栗山?不會調教?”好像聽到了什麽天方夜譚。全國影迷都知道,栗山是全中國最會調教演員的導演,任何一個人經他點撥都能有撥雲見日般的進步——柯嶼自嘲地想,嗯,任何一個人,除了這個叫柯嶼的。
商陸漫不經心地說:“他沒有找到這個演員——是不是叫柯嶼?沒有找到他的根本問題。”
柯嶼把紙杯扔進垃圾桶:“你想多了,可能只是他特別無可救藥。”
“不過柯老師——你跟他長得挺像的。”商陸就站在扶梯入口等他,兩手插在褲兜裏,人群川流般上上下下,襯得他鶴立雞群般惹眼。柯嶼靠近時冷不丁聽到他在耳邊沉聲一說,心跳不自覺便漏了一拍。再擡頭時,只見到他嘴角一抹笑玩味地勾起。
“是嗎?”柯嶼并不辯駁,反而從從容容地開玩笑:“那你覺得我可以去娛樂圈嗎?”
“你演技比他好。”
柯嶼笑了一聲,或許是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在口罩下放肆地笑了起來,只是握着扶梯的手卻很用力。
“你不相信?”商陸停下腳步,游刃有餘的自信,“明天白天可不可以陪我?”
柯嶼瞥他一眼:“你講話可以正經一點。”
“怎麽,”商陸低下頭,失笑:“許你利用我借位接吻,不允許我不正經?”
柯嶼在心裏默念了三遍“他是個小白臉這只是他的職業本能反應”,才把那股一瞬間的心跳壓下,嘲道:“我很貴的。”
“多貴?士多店六十塊一天,我再貼給你兩罐可樂,夠嗎?”雖然是帶着笑的語氣,但聲音低沉,說到“夠嗎”兩個字時,聽在柯嶼耳朵裏已經近乎于暧昧。
柯嶼不動聲色地與他拉開距離:“你想幹什麽?”
“補鏡頭。”
直到淩晨三點房門被敲響,柯嶼才知道商陸所謂的“補鏡頭”是認真的,他連分鏡都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