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柯嶼出道至今,一共飾演過二十七個角色,有一閃而過的龍套,也有戲份多達1030場的劇集主角,有乞丐、富二代、纨绔公子,也有賽車手、通緝犯、記者和學生。
最初的時候,主創都會因為他的臉而有所期待,作品幾次面世之後,他們也終究學會了只去期待他的臉——因為柯嶼這個人,除了一張臉和一身氣質,就再也不剩什麽了。
柯嶼不是不知道圈內對他的評價——花瓶。為了照顧栗山的面子,便說他是內娛第一花瓶,仿佛是種褒贊。兩年前有劇組聊天截圖流出來:
「服了,柯嶼一場吃面戲都能NG三十次。」
「笑死,面都吃不好嗎?」
「到後面都催吐了。」
「好廢啊。」
「你第一次跟柯嶼的組吧?他要來,導演制片開機儀式都得額外多上一炷香!」
「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憐」
「哦我說導演」
「可憐,我說劇組」
「可憐,我說對手戲演員」
「可憐,我說觀衆」
「可憐,我說……算了,我說雲吞面吧」
劇組魚龍混雜,上百號人能挖出上千個群,根本排查不了源頭。那段時間柯嶼粉絲甚至不敢說話,不是覺得丢人,是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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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戲是角色的重頭戲。
在牢裏三年出來,兄弟死了,老婆改嫁了,仇人混得風生水起,他為之頂包的發小成了仇人的左膀右臂。知道這些消息的時候,柯嶼飾演的角色就在發小媽媽開的小面館裏。
熱氣騰騰的面上來,他聞到飄香,說一句“好香啊”。這是他出獄後的第一碗面。吃的時候,有一段很長的臺詞:
“嬸嬸,我看你也老了,我在牢裏過了一千天,最想的就是這口雲吞面。幹,食堂的飯真他媽難吃。你看你這個雲吞,哇,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香,真他媽香——不過我要問你,阿良在哪裏?你不要騙我,我剛從牢裏出來。”
這場戲很複雜,面第一口下去,像恍如隔世,說臺詞,稀裏呼嚕吃面,擤鼻涕,抽紙巾,再挑兩筷子,才問到阿良。
栗山說,人一輩子能經歷的情緒是有數的,都要在這個鏡頭裏。眼裏要有眼淚,但不能流下,要有殺意,但很平靜,而且絕望,因為吃完這口面,他就要去殺人。
鏡頭就對準他,高景深的鏡頭模糊了背後白發蒼蒼的婦人,他始終背對着嬸嬸,一邊大口吃面,一邊說完這段臺詞。
栗山和他反複說戲,每個動作每種情緒全部掰開了揉碎了教給他。
但是柯嶼還是演了三十遍。
演到後面他聞到味道就想吐,一口下去眉頭因為忍吐本能蹙起來,栗山便喊“卡”,再換一碗。
好不容易演到後面,不是眼淚掉下來,就是殺意明顯,栗山便氣急敗壞,于是又從頭開始吃。胃裝不下只能催吐,吃一碗吐一碗,後兩天因為習慣性反酸而急性胃炎,不能掉進度,便在片場打點滴。
他出道這麽多年,“高光”時刻都奉獻給了栗山,但跟基準線比起來,也不過是及格而已。更不要說脫離栗山後那些慘不忍睹的表現了。
柯嶼的目光在夜色下閃過一抹慌亂,喉結滾了滾,他難以啓齒般問:“我可以再看一次嗎?”
商陸把手機塞進他手裏:“好。”
「她的聲音不怎麽好聽……」柯嶼認認真真從頭看完,不過二十秒的片段,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光源光線,這樣簡單的設備……但他确定無疑,這是他幾千場戲裏,表現最好的一場。
很奇怪,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做我的主角。”商陸再次說,開了一點玩笑:“你看,我可以把你拍得很好看。”
心跳一瞬間失控,柯嶼倉促轉身:“那是我本來就好看。”
“嗯,像明星。”
“哪個明星?”柯嶼心慌意亂,因為在鏡頭裏的表現太過意外,他的手冰涼,甚至微微顫抖。
商陸失笑:“抱歉,我對娛樂圈不太了解,真的有明星長得像你嗎?”
柯嶼不信:“你不是想當導演嗎,怎麽會不了解娛樂圈?看電影的時候,不會注意角色演員嗎?”
商陸認真想了想:“我只關心鏡頭語言,演員我當然會注意,但僅限于角色。”
他身上有股堅定的自信和高傲,談論這些的時候,好像他不是一個傍富婆籍籍無名住廉租屋的待業青年。柯嶼忍不住說:“你還真是自信。”
“當導演當然要自信,不自信對于導演來說是個災難。”
柯嶼笑了笑:“等你面對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制片人經紀人出品人明星贊助商時,就不會這麽想了。”
大導才有自信的資格,即使到栗山那個級別,也還是要受人掣肘。
說到底,大家都不過是一條生物鏈上的一環。弱肉強食,地位高的壓制地位低的,地位低的再去找更底層的茬,一層吃一層,一層剮一層,還有什麽自信堅持可言。
商陸看着他:“你很了解?”
柯嶼胡扯:“看綜藝知道的。”
商陸失笑,跟上他并肩而行。兩人走得不快,到之前柯嶼抽煙的地方,商陸說:“那天在這裏也錄了一段,不過最開始不知道是你。”
“你還拍了什麽,一次性說清楚吧。”柯嶼抿着煙,有點無奈,但也不算生氣。
商陸很誠實:“士多店。”
柯嶼面無表情地看完,只誇:“手機不錯,不過有雲臺的話更好。”
商陸這一趟純為采風,一切影像記錄只當素材,并沒有帶專業設備。
“買個雲臺吧。”在他怔愣的當口,柯嶼已經自顧自向前走去。
商陸後知後覺:“……你答應了?”
柯嶼并沒有回頭,只是擡起手揚了揚:“僅限于講完這個故事。”
等洗完澡,他又突然想起來,擦着頭發敲商陸的門:“喂,拍歸拍,不可以外傳。”威脅的語氣像是開玩笑:“不然我就告你侵權,告到你有錢女朋友也賠不起的程度。”
商陸“嗯”一聲,從電腦屏幕前擡起頭,“這有點難。”
柯嶼掃過筆記本上的logo,“怎麽不找她當主角?她漂亮,也有錢,你把她拍出名了,兩個人可以一直搭檔。”他善解人意地為他想出路。
商明寶的臉從腦中一閃而過,他臉色一變:“……不了吧。”
“她只有你一個男朋友?還是有很多?”
商陸只好編:“很多。”
不誇張,全娛樂圈她最起碼能數出十個老公,
柯嶼饒有興致地觀察他:“你不嫉妒?”
“不嫉妒。”
只要別帶着她本命牆頭哥哥老公弟弟兒子的雞毛蒜皮集資打榜來煩他,一切好說。
“所以你其實不愛她。”
商陸真心實意誠懇地說:“确實。”
第二天,拍攝就開始了。
“很多次的上床究竟會不會産生愛?這個問題我說不好。我在菲姐那裏玩了半年多,夏天的下午無所事事,我就幹她。她會抱着我的頭,用一種既痛苦又歡愉的語氣哭叫,嘴裏不停重複說,‘我好舒服’。我還年輕,有用不完的精力讓她快樂。”
他支着牆托着腮,嘴邊咬一根煙,講話的時候煙頭就跟着上上下下,因為嘴巴張不開,臺詞聽着便有種含糊。講完了,柯嶼取下煙,撣煙灰笑着問:“這是可以錄進去的話嗎?”
商陸給他設計的都是直面鏡頭的機位,很考驗功力,鏡頭的手搖感讓畫面如同紀錄片。
黃昏暮色的時候,商陸讓他從彌漫的煙火白氣中穿過。這是一條熱鬧的小吃街,空氣嗆人而飄香,露天的餐桌連綿接起,背後往來穿梭的都是工人,穿工地背心戴安全帽,手裏拎一盒燒雞,寒風中也趿拉着夾腳拖。柯嶼自在穿行:
“菲姐跟別的男人滾的時候,有幾次我就在隔壁廚房。她接客的聲音和跟我在一起時不一樣,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雞,我聽了硬不起來,反而蹲着忍不住笑,一邊算時間。我知道菲姐的能耐,她可以五分鐘就結束一單。這種時候我的內心是沒有嫉妒的,站在樓道邊看她送客人出門,像看兩條老狗。
“老話說有一就有二。後來菲姐去了麗江,她把我介紹給了另一個好姐妹,我去了。好姐妹還有更有錢的姐妹,我也去了。她們帶我喝酒按摩,參加聚會。有一天半夜起床撒尿,我扶着馬桶抵着牆,半天沒有尿出來。吃藥這種事情麽,也是有一就有二,開始了就放不下了。”
“我又想起了菲姐,她在麗江買了院子,聽說日子過得不錯。我坐火車去找她。”
麗江的片段,是唐琢電影裏唯一明亮、溫暖的畫面。他要讓觀衆像飛仔那樣,想起午後,腦中就只有菲姐搖晃咯吱的彈簧床、凝在皮膚上的汗珠和嗡嗡的電風扇,好像這樣的沉悶永遠到不了頭。
商陸白天從不找他,他的所有獨白都發生在日暮之後。地方都是商陸找的,江灘、巷子、小酒館、夜市、地鐵站。
橙紅色的馬賽克牆被頂燈一照有些泛黃——這是寧市最早的幾個站之一,空氣裏有陳舊的黴味,也沒有玻璃防護門,柯嶼站在警戒線旁,地鐵啓動經過的風帶起額發,談到麗江時,他半轉過臉,對鏡頭孩子氣地一笑。
故事斷斷續續講了九天,商陸每天都在下班時準時出現在士多店門口。
“兩聽可樂,謝謝。”
一罐自己喝,一罐扔給柯嶼。
“今天去哪裏?”
兩個人便握着可樂罐,慢悠悠地晃蕩過去。
到第十天,故事講完,柯嶼以為商陸不會再來,但拉下卷簾門準備走的時候,還是在街角看到了他正在打電話。
他走過去,“等我?還是恰巧。”
商陸手指抵唇做了個噓聲的動作,見柯嶼像要走,便拉住了他。
他的力氣很大,拉着人有股理所當然不容分說的強勢。柯嶼的小臂被他握在掌心,好笑地歪頭看他。
商陸不得已拿遠手機,做唇型輕聲:“等我。”
柯嶼便真的站着等他,順便看他。
對于寧市來說,現在就是冬天了,路上行人都穿外套,只有商陸只穿了一件黑色半袖T恤,領口還是挂着那條克羅心銀鏈。大概是有錢女友送的。他長得不單純是帥,眉眼裏還有股桀骜,柯嶼無聊地想,他這樣的進去娛樂圈,恐怕拍不了兩部片就會被拐去當流量。
風吹過,他穿着衛衣都覺得冷,再看商陸,……好像甚至都沒感受到那股風。
商陸打完電話後一垂眼,發現柯嶼臉色有點紅。
“你臉紅什麽?”
“你瞎了。”柯嶼淡定地說,把腦子裏菲姐那句要命的“年輕的快樂”給硬生生壓下。
商陸鎖屏手機:“這幾天拍攝辛苦了,請你看電影。”
柯嶼心裏有不好的直覺,現在是淡季,因為都壓着要去春節檔厮殺,上映的片子寥寥無幾,而其中票房最好的就是栗山的片子。
“看哪部?”他不抱希望地問。
商陸沒給他選擇的機會,“栗山的。”
柯嶼:“……”幹。
他果然不是一個運氣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