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只是七點多的光景,柯嶼晚飯沒吃,房門打開,陽臺湧入的對流風吹起額發,他擰着門把手,一目了然的安靜,像他初來乍到的那幾天一樣。
次卧門開着,商陸什麽東西都沒搬走,但人已經不見。
從下午就莫名不安的心在此刻塵埃落定,柯嶼想起自己這一路比往常更快的腳步,自顧自低聲說了句:“丢人。”
拉開椅子緩緩坐下,餐桌上,往常喝水的瓷杯壓着一沓東西。柯嶼內心一動,意識到這是商陸留給他的。他拿起,看到自己照片時微怔,繼而抿起了唇角。
「柯老師,請見諒我的不告而別。雖然只是二十天的相處,雖然至今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叫木柯,你的藝名到底是小島還是飛仔,也依然很高興認識你,而且我想這些并不重要。
謝謝你為我提供的故事、素材和一切拍攝。這是我的郵箱,如果你想看到後續剪輯和成片,可以給我發送一封郵件,讓我知道這是你。
照片是這幾天拍攝時的心動時刻,你是天生适合鏡頭的人,希望你會喜歡。
樂譜是昨天我們一起買下,你彈貝斯的樣子很适合你,這首歌就留給你。
以色侍人不能長久,我想你也不是僅止步于此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進了娛樂圈,我一定幫你保密這段經歷。無論如何,請不要放棄自己,飛仔是會養花的人。」
眼睛掃過最後一句話,柯嶼莫名笑了笑。
商陸留下的照片有十幾張,大部分是夜景。咬着煙翻看報紙的樣子,偏頭點煙的樣子,帶點笑直視鏡頭的樣子。柯嶼猜商陸是個攝影高手,他的照片有一種生動的故事感,比那些封面作品更好。
想到他趕着看朋友之前還特意去打印照片,心裏便饒恕了他只留郵箱的傲慢。
柯嶼打開APP。
他的工作郵箱由麥安言親自打理,裏面塞滿了行程劇本邀約和通告,他只偶爾看一眼。切換到私人郵箱,猶豫片刻,他在正文打下了“我是小島”四個字。
五線譜并不工整,上面還有塗改的痕跡,是昨天從夜市的樂隊手裏買下的,商陸掏的錢。
“這首歌很适合貝斯彈奏,是為了貝斯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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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嶼的情緒都藏在口罩之後,“你怎麽知道我會彈貝斯?”
“昨天晚上敲你房門,看到床邊擺着。”
吉他手用一種探究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柯嶼,柯嶼心裏一緊,警鈴響起的瞬間他從口袋裏抄出電話:“你先聊,我打個電話。”
打個屁的電話,等走到足夠遠了才松了一口氣。他最近跟在商陸身邊太過得意忘形,忘戴口罩的情況越來越頻繁,微博廣場上已經有人在問他最近是不是來過這邊。麥安言說得對,他的采風似乎該結束了。
商陸從他背影收回目光,直截了當問:“版權費多少?我買斷。”
樂隊懵了,“買買買買買斷……?”
“買斷。”商陸肯定地重複一遍,又回頭看柯嶼的方位。一扭頭,樂隊三人背對着他腦袋低低湊作一團,半晌主唱咳嗽一聲,被樂隊成員齊齊推了出來。還是一臉稚氣的模樣,估計也就是個大學生。他看着商陸,遲疑地比了個三。
“三萬?”
主唱一愣,視線轉開尴尬心虛地說:“啊不是……”
商陸蹙眉問:“三十萬?”
主唱:“……”
商陸氣定神閑:“貴了——”
主唱:“确确确确實其實我們的意思是……”
“不過可以。”
樂隊:“!!!”
什什什什什什麽,我們只是想說一人一千好分點……
柯嶼回來時便看到三人正以一種無比複雜崇拜感恩的目光仰視着商陸。
“……你幹什麽了?”
“買了版權。”
主場熱淚盈眶,拉着吉他和貝斯手九十度鞠躬:“哥哥再見哥哥慢走哥哥一定常來!”
柯嶼:“……”走遠了才低聲問:“多少錢?”接過譜子翻了翻,嘴裏跟着輕聲哼了一段,“有點意思。”
商陸想了想,“三百。”
“三百?!”柯嶼啪地把樂譜一合,看這架勢怎麽也該三萬吧!震驚半晌,發自肺腑地說:“……搞藝術太慘了。”
·
柯嶼從回憶中抽離,意識到商陸對曲子做了改動。看不出來,他一個傍富婆的小白臉居然又會拍片又有音樂素養。
郵件發送,同一時刻,飛機滑出寧市仙流機場,在十幾個小時後降落在了法國巴黎。
裴枝和中了槍,好在是腿部受傷,且沒有傷到筋骨,現在正在醫院裏養傷。商陸從機場直接趕過去,風塵仆仆的樣子讓裴枝和發笑:“大少爺,你還真趕過來了啊?”
“醫生怎麽說?”
“命大,沒有傷到骨頭,”裴枝和無所謂的樣子,支使商陸,“給我削個蘋果?漂洋過海過來總得有個用武之地吧?”
商陸洗過手,從果盤裏撿了一個蘋果,“他們要搶什麽給就是了,争什麽?”擡眸看了裴枝和一眼,“你覺得你争得過嗎?”
裴枝和是提琴手,生得眉目如畫,氣質溫柔兼而脆弱,穿着西裝坐在首席位子上時,聚光燈一打,讓觀衆都不由自主放輕呼吸。
“你送我的斯特迪瓦裏,怎麽可能讓他們搶走?”裴枝和接過蘋果,清脆地啃了一口。
“幸好傷的是腿,如果是手呢?”他半坐在窗臺上,光線從肩後越過,逆光中裴枝和看到他平直的唇角,察覺出他動了氣,安靜了一瞬,笑了笑:“你怎麽不問如果是命呢?”
“對你來說,我的手比命更值得珍惜是不是?”好酸,吃了還不如不吃,他眉頭一蹙,任性地把只啃了一口的蘋果扔進垃圾桶,諷刺道:“裴枝和是拉小提琴的,命都可以不要,但手不能不要。”
商陸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态度溫和下來:“不是這個意思。”
“無所謂。”裴枝和很快地回答。
他是因為拉琴的天賦才跟商陸交上朋友,……手就是比命重要的。頓了頓,“你這次回國怎麽樣?有什麽收獲嗎?”
柯嶼的臉在回憶裏一閃而過。他昨天晚上試彈了那首曲子,曲子裏的貝斯音符恒定,充滿着一股冷漠的、随便的無聊。
那個畫面讓商陸在一瞬間決定好了短片的名字。
“問你話呢,你笑什麽?”裴枝和扔他一個抱枕。
“沒什麽。”商陸單手接住,又摸出了手機。
郵箱裏躺着一封未讀郵件,幹淨的頁面上寫了簡單的“我是小島”四個字。
裴枝和發現商陸居然笑了一聲。
認識十幾年,商陸不常笑——不常在沒人互動的情況下自顧自唇角上揚,好像想到了什麽不得了開心的事。裴枝和歪頭打量他,眼神漸漸冷淡,兩手無意識地揪着雪白被套。
子彈其實只是擦傷,他有意跟商明寶說得嚴重了些,傻丫頭回頭就添油加醋轉告給了商陸。商陸現在就站在病房裏,不辜負他的期待。只是人回來了,神卻好像落在了大陸,落在了他照片裏破爛肮髒市井的爛漁港城中村。
“布宜諾斯艾利斯那邊發了邀請函,我幫你放在書桌上了。”裴枝和挑他感興趣的話題,邊不動聲色地觀察他。
商陸“嗯”一聲,“我收到郵件了。”
手指在屏幕上移動,像在打字。
裴枝和咳嗽一聲,“女朋友?”
商陸一封郵件回過去,頭也不擡戲谑地回:“你覺得呢。”
裴枝和安下心來,“距離申請時間還有十五天,你來得及嗎?”
布宜諾斯艾利斯導演者影像協會,一個創辦在南美的小衆電影協會,致力于發掘、鼓勵獨立創作者,獲獎作品将會在合作平臺和全世界的藝術院線公映。雖然名字取為“布宜諾斯艾利斯”,但實際上成員和評委分散在世界各地,這一名字似乎只是為了和主流、保守、正确的位于北美的“奧斯卡”分庭抗禮。
諷刺的是,雖然在創辦之初就充滿了叛逆變革的影子,但随着名氣逐漸擴大,它漸漸地開始被圈外人親切地稱為“小衆獨立電影屆的奧斯卡”。
“來得及。”
“什麽故事?”
商陸想了想,“一個地下性工作者的故事。”
·
柯嶼從店主手裏接過微薄的工資,又交還了卷簾門的鑰匙和臺賬本、進貨單,最後一次拉開冷飲櫃,從裏面習慣性地取出兩罐可樂。
沒人接另一罐。
柯嶼覺得自己昏了頭,平靜地放回去一罐。
阿姨問:“那個小夥子呢?每天來接你下班的?”
柯嶼掃碼付款:“走了。”
阿姨問:“是不是你男朋友?”
柯嶼一口可樂嗆出來,老阿姨擺擺手:“嗳!不要以為我老掉牙什麽都不懂啦!阿姨什麽都懂!”
“沒有的事。”他無奈地笑道,抽出兩張紙擦黑色衛衣,臉沒擡起,耳朵尖倒是看着有點紅,“萍水相逢而已。”
萍水相逢的人的郵件就躺在郵箱裏。
他衣食住行都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并沒有随時查看郵件的習慣。一定要找個理由的話——他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下意識打開郵箱,也許只是因為寧市今天回溫了,他心情很好。
連入了夜的風也帶有微妙的暖意,迎面吹來時,讓人不由自主地期待起什麽。
柯嶼慢悠悠地喝完一罐可樂,又點了一支煙,風抽一大半,他抽一小半。沿着街邊的腳步不緊不慢,有他固有的從容節奏。到時間了,路燈漸次亮起,臨街的鋪面食客往來,缭繞的煙火中,他點開郵箱,一封未讀郵件頂着紅标。
點開。
是帶原文的回複,柯嶼那條「我是小島」上多了一行字:
「我是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