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春日
☆、春日
大王的辦事效率一向很高,尤其鏟除異己方面更是不遺餘力。六王在昨天的争鬥中沒有落着好,第二天大将軍的京畿駐軍便闖進常山王府,變戲法一樣搜出了告天的銘文和十二章平冕服。再加上大王遇刺前後收集的證據,林林總總羅列好,廟堂之上恭呈禦覽。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常山王包藏禍心圖謀不軌的罪名坐實了,當即便革除爵位下了大獄。
一個戰功赫赫的王,最後落個锒铛入獄的下場着實令人唏噓。聖人是殺伐決斷的人,有時甚至殘酷。功過不能相抵,他可以給愛子殊榮,可一旦發現誰敢撼動他拿命開創的基業,立刻就變得六親不認。因此六王下獄後絕不親審,全都交給大王和大理寺卿主持。慕容琤官拜司徒又兼着太尉,這等朝野震動的大事,總免不了要參與。
六王和大王一向烏眼雞似的,即便滿心的冤屈也不會向他告饒。倒是對他這個最年幼的弟弟還存着三分指望,好歹是一母的同胞,平時關系雖談不上好,也不見得壞。像這種性命攸關的時當口,死馬也要當作活馬醫了。
其實他看錯了人,最該托賴的應該是二王才對。二王雖庸碌,官職卻不低,尚書令兼中書監,論職權比慕容琤還正統些。二王又是念舊情的,盡管這個阿弟常年挑釁他,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卻還想着網開一面。
他猶豫着對大王道,“總算兄弟一場,阿兄是不是再命大理寺核查,萬一有人從中使手腳,豈不誤傷了六郎的性命?”
晉陽王斜了他一眼,“由頭至尾都是我親自督辦,你所說的借刀殺人,指的不是為兄吧!我何嘗不知道手足情深,想咱們是一道長大的,這些年腥風血雨裏打滾,我自問未曾虧待過諸位兄弟。可我萬萬沒想到,如今有人恨我至此,要取我的命。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不嚴辦這厮,難解我心頭之恨。”
大王的話水分固然大,卻堅決的表明了态度。二王鬧個沒趣,那大理寺卿在衆王跟前和地上的塵土沒區別,慕容珩轉過臉看看他,暗自一嘆。再看看慕容琤,“九郎,你別悶着,好歹說句話。”
慕容琤對插着袖子,臉上表情千年不變,“二兄叫我說什麽?我心裏再痛惜也無法,兩個都是兄長,大兄的傷勢你我都看見了,只差半分腿就廢了,好歹總要有個說法。目下所有證據都指向六兄,這件事對大兄是切身的傷害,二兄要求情也當是同大兄說。該如何決斷悉聽大兄的意思,我不過是個陪審,無權置喙。”
慕容玦沒料到他是這樣的态度,立時四肢百骸都冷透了,死死瞪着他,心頭恨出血來。
慕容琤乜了眼,看他這虎視眈眈的模樣,若是這趟不斬草除根,出來便是個大麻煩。于是調轉了話頭又道,“依我說,大兄即便不追究,六兄這趟的罪責也難逃。還有謀逆一宗,不是連通天冠都搜出來了麽?若是替他脫罪,陛下面前也不好交代。”
牢裏的慕容玦終于咆哮起來,“枉我待你親厚,這會子竟落井下石!我算瞧出來了,你素來不哼不哈,諸王之中最有野心的其實便是你!你整治死了我,接下來鯨吞蠶食,哪個不是你的盤中餐?慕容琮,你莫得意,且有你哭的時候!你這好兄弟,将來必在黃泉路上送你一程!”
慕容琤面上一沉,“大兄二兄可看見?他得了失心瘋,滿嘴的瘋話!這事我不管了,沒的遭怨恨。只是一句,猛獸安可出籠?大兄瞧着辦就是了。”
慕容玦何等的力氣,癫狂的撼動木栅,把頂上青磚都要搖下來。一頭做困獸鬥,一頭扯着嗓子叫罵,“叱奴,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打壓手足,天也不饒你!”
慕容琤不理會他,對大王作揖道,“大兄明察,我再不想趟這趟渾水了。到頭來落不着好,連自己的名聲都牽搭進去。我是一心做學問的,府裏連個儀衛都沒有,比不得六兄兵權在握。這麽頂大帽子扣下來,我生受不住。還是回阿耶跟前告個假,稱病退出的好。”言罷也不等慕容琮發話,自顧自斂着廣袖出了大理寺的牢房。
剛從暗處出來,外頭陽光照得人眼暈。拿手擋在眉上遠眺,樹都發了新芽,廟宇樓臺掩映在湖光中,別有一番曼妙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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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裏有了隐約的暖意,春日靜好,一切都是簇新的。他生出點閑庭信步的雅興,這裏離百尺樓不遠,走回去不過兩柱香時候。背着手慢慢的踱,街市上人多,他這一身緋衣在人堆中尤其紮眼。他是高貴的出身,銅駝街上多的是平民乞丐,一些衣衫褴褛的孩子托着碗乞讨,看見他卻不敢近身來,只遠遠立着,瑟縮着。他感到辛酸,大邺立國後等級空前森嚴,富的更富,窮的更窮。這些底層的人碰見做官的便害怕,大理寺有專管這一項的衙門,沖撞了朝廷命官,要挨鞭子甚至是笞杖。
他命無冬去施舍五铢錢,倒也沒有別的意思,但卻聽到無冬一一和那些乞丐介紹着,“這是我們樂陵王殿下,心腸最好的大善人。”然後所有人都跟風,朝他遙遙稽首,“樂陵殿下是菩薩轉世,好人有好報”雲雲。
他擺擺手沿街往前去,到了個胭脂水粉的世界。壟道兩腋是一個接着一個的攤子,花紅柳綠擺滿各式女孩用的東西。菱花鏡、香囊麝串、金玉玳瑁首飾……那些小販見有人來便熱情的招呼,“貴人看看我的東西,選中了給家下娘子帶幾件回去。野店裏的首飾雖不及銀樓金貴,但自有野趣。貴人只管挑,挑好了咱們價錢再議。”
慕容琤邊行邊看,到底太粗鄙,沒有什麽能入眼的。後面無冬趕上來,指着道旁的竹簍子道,“殿下瞧那頭,有個胡人賣兔子。據說那兔子長不大,個頭如碩鼠。要是買了送女郎,女郎定然極高興。姑娘家最愛貓兒狗兒,送個活物,豈不比那些世俗玩意兒強些麽!”
慕容琤拿手上的扇子敲他腦袋,“殺才,敢揣摩起我的心思來!”
無冬縮着脖兒靦臉笑,“小人是殿下肚子裏的蛔蟲,上回聽無夏說女郎給殿下買了麈尾,跟那店主充了半天男人,臨要成交給晉陽王殿下壞了事。好在最後是買成了的,只是多了那一番周折,這份情義殿下肯定要領。女郎是謝家的女公子,要星星都能摘下來,尋常物件斷看不上。還是那兔子好,養着也稀罕人。”
慕容琤聽他這通賣弄,想想也有幾分道理,因掖着袖子轉到籠前,問了價,挑了只通體雪白的托在掌上。那兔子濕漉漉的鼻子和三瓣嘴在他虎口上來回嗅,他不由笑起來——怎麽,聞着血腥味兒了?這兔子倒比人還聰明些!廣袖一掩,把它罩在瀾邊下,一路搖搖曳曳朝太學而去。
到了紅門上魏斯迎上來,滿滿作了一揖。見左右無人,悄聲問,“夫子,六王那事可辦妥了麽?”
他嗯了聲,“這半日可有人來找過我?”
魏斯道,“官署這裏倒無事,不過晉陽王先前打發人給彌生送東西來了。”
他調過視線來,“送了什麽?”
魏斯見他面色難看吓得一凜,忙道,“我看了眼,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不過是些書和文房。”
他抿起唇,臉上帶了薄怒。穿過回廊朝官署去,走了兩步又頓下來,“她這會子在女學還是在耳房?”
魏斯說在女學,話還沒收住聲,他已經震袖去遠了。
兔子在他掌心裏,熱熱的小小的一團。兔毛太過柔軟,他每每擔心不留神會把它掐死,只敢小心翼翼虛攏着拳頭。過了垂花門朝學裏去,院子一頭有淙淙琴音,另一頭靜悄悄的。他站在廊庑下觀望,龐嚣在多寶格前踱着方步教學,簾栊上的褐紗微漾着,竹篾簾子卷得高低錯落。學堂裏光線不甚亮,瞧上去霧蒙蒙。整塊的席墊上縱橫各擺三張撇腿案,不過九個人,他僅憑直覺,一眼就能找到她。
她如今不戴小冠了,也和宗族女子一樣垂發。松松的一把攏在身後,更顯出典雅端莊。他就這樣遠觀着,心裏安定下來。手指撫撫兔子的小腦袋,開始設想她見到這小玩意兒時的笑模樣。只是太多無奈,如果沒有那些外在因素,單純這樣靜靜的學院時光,該有多惬意舒心!
她似乎察覺到了,轉過臉朝他這裏看。然後一點柔豔的笑,像花瓣落在水面上蕩起的漣漪。
他倚着抱柱,極有耐心的等她。等她散學了告訴她常山王下獄的事,她洩了憤,一定很歡喜。他低下頭看腰上的蹀躞帶,撥了撥垂挂的金奔馬,這個同她也是一對的。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總是悄悄做些幼稚的事情。仿佛這些細碎的東西彙集起來,最後可以形成一個魔咒,把她的心永遠禁锢在他身邊。
又過半盞茶她們方結束課業,他看着她慢吞吞的收拾幾上紙筆。想是故意要顯得鎮定老成,動作愈發遲緩。
他有意回避那些姊妹們,閃身進了邊上書房裏。她擡起頭來尋他,沒找到,明顯的一怔。急急的奔出來四下裏看,半晌無果,滿臉失落的神氣。他原本打算逗弄她,可是終究沒耐住,半遮半掩的叫聲“細腰”。
她意外的回過身來,嗳了聲,快步向他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