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俗甚
☆、俗甚
“我只當你走了。”她現在看到他有些忸怩,日頭底下相見更是難為情。朝邊上挨了挨,讓檐角擋住臉上的陽光。
他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很微妙,好像往哪頭靠都占不着邊。說是情侶,實在夠不上。說是師徒,又好像差了一截子,鬧不清是種什麽滋味,不倫不類。
彌生還是比較謹慎的,心裏依賴他,絕不做在臉上。只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下意識的規避叫他夫子,那是她的一點小小的私心。總覺得你啊我的,顯得更親近。
她怯怯的看他一眼,他嘴角含着笑,溫潤儒雅不搭架子。她忙移開視線,心頭直蹦。這樣下去怎麽辦呢,以往三年也常見他,那時只有栗栗然,從沒有現在這樣心慌意亂過。自打他卸下了矜持清高的面具,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只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立刻變得局促不安。彌生惱悶的嘟起嘴,都怪他輕佻,好好的師父沒個師父的樣子。連累她像害了病,離他近了總是提心吊膽,擔心他一時興起,有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
“我走了你不尋我麽?”他說,似笑非笑的樣子,“我看你在園子裏旋磨轉了兩圈,可是在找我?”
彌生笨嘴拙舌,不知道該怎麽回話,支支吾吾了會兒,岔開了問,“我原本也要找夫子去呢,年前叫我抄的佛經都抄好了,等回頭我送到衙門裏去。”
他唔了聲,“那個不忙,我先送你樣東西。”
彌生有些遲疑,“送我東西?是什麽?”
他撩起袖子把手托到她面前,自覺不好意思,便有些閃爍其詞,“回來的路上正遇上胡人賣兔子,無冬說你會喜歡,我就買下來了。”
彌生呀的聲,那兔子白顏色,眼睛并不像中原的發紅。小小的個頭,脆弱的輕顫着。她簡直愛到骨子裏去,不敢直接去捧,托着兩掌叫他放上來。他也幹脆,直接拎起了兩個耳朵,那兔子吊在半空中後腿亂蹬,她大肆嗔怪起來,“你做什麽,這樣它多疼啊!你瞧它兩只耳朵薄得像紙似的,你怎麽下得去手!萬一耳朵傷着了怎麽辦!”
那稚氣的嬌媚直扣上他的心房,他才意識到他的感情裏也有柔軟的部分。以往對人笑,笑起來沒有感情,都是浮于表面的。同她在一起不一樣,時時揪痛着,憐愛着。多相處一天,這種症狀就加重一分。他通醫理,知道無藥可醫,大浪襲來的時候只有仰着面迎接,即使吞沒也無可奈何。
他笑了笑,“不過是只兔子,你這樣緊張?我見那個胡人就是這樣提的,不是好好的麽!”
“可見它在兔子窩裏受了多少委屈!”她絮絮說着,拿鼻尖蹭蹭兔子的鼻子,“如今到了我身邊,我要對它好些。先搭個窩,再給它洗個澡,瞧這身上一股子怪味道。”
慕容琤一愣,忙聞了聞手上,簡直忍不住要犯惡心。慌忙到金井邊上撸袖打水,彌生跟出去,睃着他笑道,“夫子真是愛幹淨,男人家太嬌貴了不好。”
他轉過臉來看她,“又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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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頭撫那兔子,微眯着眼,忽而從眼尾一瞟,“太嬌貴了不好養活,就和女人似的。”
他噎着瞪她,“你膽子倒大,敢說我像女人麽?”賭氣樣式補充了句,“你且等着,下回總要讓你知道,我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
這話是沖口而出,突然自己也覺不好意思。她傻乎乎的不懂那些,自己卻在話頭子上占了她的便宜。他不免嗟嘆,這是潛意識裏一直肖想的吧!心裏裝着她,時間久了就總歸生出別的念頭來。他茫然搓着手指,一遍遍的在清水裏滌蕩。好在他這點自控還是有的,成大事者……當忍得。
然而彌生對他的好感卻更進一層,在她看來夫子是極妙的人。雖然深不可測,但性格裏總有些溫暖可愛的成分。喜歡甜食,喜歡動物,最要緊的是愛幹淨。這點比那些半瓶子醋的名士強,據說有些人為了強裝不羁,動辄一個月不洗澡,弄得滿身虱子。所謂的風度雕飾到這個份上,真讓人哭笑不得。
那邊學琴的也散學了,來來往往都是招呼聲。彌生把兔子掖在袖隴裏,兩個人心照不宣的扮出疏離來,乍看之下果然是一派徐徐清風拂桃李的和諧景象。
彌生遞上帕子,他接過來拭手,才打算同她回衙門裏去,遠遠有人叫九兄。他踅身看,是令儀提着袍裾匆匆而來。到他跟前行了一禮,切切道,“我适才聽底下人說,今早大兄帶人抄了六兄的府第,六兄如今關押起來了是麽?”
彌生愕然擡頭,竟沒想到常山王就這麽倒了臺,這仇也報得也忒快了。
慕容琤皺眉掃了令儀一眼,“這是朝政,你是女子,夫子沒有教導你莫問國事麽?”
令儀打個寒噤,讷讷道,“我是心裏急,一時忘了忌諱。可這既是國事也是家事,兄長出了纰漏,我打探一下也是情有可原。”沉吟了下又道,“九兄好歹想想法子吧,或者同大兄求個情……”
“大兄遇刺也是他的手筆,同大兄求情,你去試試。”他冷冷別過臉,“人總要為自己的做作所為負責任,我該說的該做的都盡了心力,事到如今且聽大兄發落吧!你別逗留,快些回宮去。阿娘那裏多寬慰些,這才是你的孝道。”
令儀聽了怏怏的,知道這位阿兄素來鐵面無私,再粘纏也沒用。只好肅了肅,蔫頭耷腦的去了。
他斂袍穿過垂花門,彌生從後面趕上來追問,“常山王殿下真的下獄了?”
“這還有假麽!”他仰起臉,日光在灰瓦的屋脊上鑲了層金邊。他對着那抹光亮悠然一笑,“我說過要替你讨公道,不論早晚,絕不叫你的委屈白受。”
彌生跟在他身後,聞言又覺躊躇,夫子似乎和她以往了解的不同。他在面對三千太學生時大氣謙和,同她在一起就有些小肚雞腸,現在處理六王的事上,又明顯的睚眦必報。這樣的人要看透真是不容易,她挫了挫腳尖上的石子,有些惘惘的。夫子不是她想象中的溫雅寬厚,她看着那個潇灑的身段,頭一回感到無比的陌生。
腦子胡亂想着,随他進了正衙裏。進門就見他翻書櫃,捧了個木椟下來,把裏面的書全掏空了遞給她,“這個做兔子窩,別抱在手裏,髒。回頭讓她們墊些棉絮進去,這會兒天冷別給它洗澡,會凍死的。”
她甕聲答應了,他又打水示意她盥手。她把兔子擱在匣子裏,邊打胰子邊不住的觑他。他抱着胸帶笑道,“怎麽?不會洗手麽?可要為師幫你?”
彌生懂得察言觀色,見他唇角結了花,就知道他又不懷好意。心頭只是小鹿亂撞着,忙收回視線老實盥洗,一面踯躅着問,“六王殿下怎麽冷不丁的入獄了呢?”
他拿拂塵撣掃案頭的塵土,頗為漫不經心,“世上走一遭,過于外露總落不着好處。聰明人懂得藏拙,他那樣的性子沒有不吃虧的。事還沒辦,大刀扛在頭頂上,誰不知道他張牙舞爪的蠢樣子?早有人看他不順眼,這麽個下場也是必然。”
他回答得有點避重就輕,彌生倒沒有別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沒那麽大的臉子能把個王侯拉下馬,但看夫子深惡痛絕的神情,她又婦人之仁的覺得常山王可憐。
“夫子也不待見他麽?”她說,“到底是一母同胞。”
他回過身來,臉上陰雲密布,“你覺得我冷血麽?”
她猛地吃了一驚,忙不疊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的眼光微微顫動了下,調向別處,“我原先倒沒有那麽恨他,是他昨天晚上太出格。”這也是實話,雖然鏟除六王是他肅清道路必須的一步,但确實如他現在說的,經過這件事,他更是恨他入骨。若說冷血,他也不否認。其實慕容氏的血液裏或多或少都留有狼性,兄弟間并不像一般祁人那麽和睦。就算表面和樂融融,私底下一點口角都會累積成深仇大恨。這是所有帝王人家的通病,心思窄,揪着一點什麽就無限放大。因為爬得越高,離死亡越近,沒有人願意讓自己成為活靶子。
她低頭絞着腰上的流蘇,大約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有些戰戰兢兢的。他嘆了口氣,“聽說晉陽王命人給你送禮了?”
她唔了聲,“我是想等你回來同你商議呢,要不要把東西原物退還他。無功不受祿,他昨晚上算是救了我,我還沒謝他,倒反過來讓他破費。”
他想了想,“都送了些什麽?”
“是套上好的文房四寶,還有兩卷琴書孤本。”她嗫嚅着,“打發人送到王府上去吧!”
她揉着衣角的樣子像是受了欺負似的,他看着好笑,“我又不罵你,你做什麽這樣?”
“我怕你生氣。”她很快的回答,然後又詫異這個擔心莫名其妙,為什麽會怕他生氣呢?
她嬌柔的臉刻進他心底,像沒開峰的硯臺,墨塊研磨得重了,留下深深淺淺的刮痕。刮痕深入肌理,難免感到疼痛。他軟化下來,“我不生氣,是他自願送,又不是你問他要的。一套文房也不值什麽,你留下便留下,下回另做東道還了他的情就是了。”
彌生原本是打定主意要還的,可是既然他這麽說了,她自然要按他說的辦。
他朝外看看,穹隆高而廣,沒有半絲雲翳。春日裏難得有不刮風的時候,這樣的天氣滿适合練長卷書畫,因回頭道,“帶上筆墨,随我上南亭。”自己抱了卷軸和印泥邁出門檻,翩翩然朝游廊那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