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初嘗
☆、初嘗
夜色昏暗,沒有月亮。寥寥幾顆星鑲在天幕上,一點微光連閃爍起來都顯得吃力。宮城夾道上高高挑着绡紗燈籠,漾得久了,燈火俨然吃進了兩面牆頭,一眼望過去無盡的紅。
彌生艱難的跟在他身後,他在光影裏穿行,走得很快,身上的玉色地白柳條襕袍也沾了水氣,看起來孤高而哀豔。似乎很惱悶,究竟為什麽她不知道。反正彌生覺得她才是受害者,他要是和她動怒就太不應該了。
夾道裏總有宮人擦身而過,或作揖或納福,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彌生無比沮喪,這趟進宮就是場噩夢,留下的都是不好的記憶。以後打死都不來了,想是她和這浩浩殿堂八字犯沖,赴個宴險些連小命都丢了。看來她還是适合坐在街邊的小點裏吃雜食,同這些貴胄相處有困難,不如聽跑堂的夥計談山海經來得自在。
慕容琤心裏說不出是種什麽滋味,彷徨、愁苦、郁結、憤怒……他知道登極沒有坦途,他的序齒那麽吃虧,空有滿腔抱負也是無用。以前心無旁骛的朝着一個目标進發,可是時間久了,各式各樣的阻礙層出不窮。比如她,如果油滑一點,奸詐一點,他在她身上打算盤,即使費些腦子,還不至于感到痛苦。可是她這麽單純無害,她善性,對任何人都不設防。不敢想象她落到別人手上會是怎麽樣一種境況,如果再有六王這等莽夫,計劃好的東西出了纰漏,她一個人怎麽應對?
他多想去牽她的手,可是宮裏太多雙眼睛。他只有加緊腳步,快點出鳳陽門。這裏不是他主宰,進了皇城就像被拗斷了四肢,除了一顆心還在腔子裏跳,餘下的只有一個軀幹,半條魂魄。人就是奇怪,一面厭惡着,一面又不屈,征服欲碩大無朋。也許是因為得到了可以改變,他有太多想法,比如賦稅,比如河工,比如水利營田。眼下政務再好,總不及他的預期。他心高,不甘于屈就在那三尺案幾上。書讀夠了,盼望有更大的舞臺發揮他的專長。欲壑難填,這就是男人。
漸漸離宮門近了,城牆厚,門劵子也幽深。從這頭進去,到另一邊有禁軍把守的地方少說也有二十步。他轉回頭看她,看不清臉,只有那個熟悉的刻進心裏的輪廓。她走得踉踉跄跄,門洞裏的穿堂風掃過來,廣袖鼓脹翩然欲飛。
她永遠遲噔噔的,因為不了解,所以也不會付出。女人的身體,孩子的心。如果她一直留在陽夏,姊妹間說話少不得談及男人,時間一長不懂也懂了。可憐她在太學的三年多,從來沒有人教會她男女之間的情/事。
彌生擡頭,看見他折返向她走來,料着他大約改主意了,到底宗親都在,單單他缺席了不好。也準備硬着頭皮跟他回去,可是沒想到他一把便将她摟進懷裏,強悍的,不容反抗。
“夫子……”
她意外低呼,然後他的手指在黑暗裏捏住她的下巴,在她驚訝的當口俯身來吻她,帶着滿腔不得疏解的壓抑。
彌生措手不及,心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緊緊攀附他,避無可避。夫子是溫潤的人啊,從來沒想到他居然這樣具有侵略性。和昨晚不同,昨晚是泓靜靜流淌的水,今晚便是熊熊燃燒的烈焰。她幾乎要化了,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只知道夫子的吻那麽新奇,和她舌尖相纏,無止無盡。
他氣息不穩,原來如此,這是她的味道,甜的,蜜一樣,世間難尋。他收緊手臂,他的彌生,他的細腰!他一個人的!想起慕容玦他便恨,最心愛的東西被亵渎,那種仇怨刻肌刻骨。他事事有把握,這次是個意外。他沒想到自己沉淪得這樣快,半個月前他還可以收放自如,但是僅僅這幾天時間,他居然成了這副模樣。愛情不知不覺發酵,等他意識到時已經晚了,來不及了。
他用全部的生命擁抱她,這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從她垂髫之年開始就在他身邊。他看着她一點點拔高,看着她一天美似一天……他心裏的憐惜不比她的父母少。其實在他眼裏,她早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不管将來事态怎樣發展,她只能屬于他一個人。
他發狠吻那紅唇,怎麽都不夠。她傻傻的不懂回應,他聽到她低低的吟哦,只消一聲輕嘆都能讓他崩潰。他沿着纖細的頸項纏綿吻下來,嘴唇碰到搏動的血管,她的香氣随着每一次脈動擴散。
彌生猜不透夫子要做什麽,饒是她再木讷,也知道他們現在做的事超出了師徒的範疇。不光今天,昨天也是,她那時居然會傻乎乎的信他的話,現在想來真是笨死了。夫子喜歡她,喜歡她才吻她。這種喜歡和別的不一樣,這是私密的,兩個人都不願為外人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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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忐忑不已,讀了這麽多書,天理倫常還是懂得的。他是遙遙若高山的師尊,如今這樣,豈不是大大辱沒了他麽!
“夫子……”她喚他,聲音軟得像一蓬煙。她迷醉了,醉在他鋪天蓋地的溫情裏。
他重新回到她唇瓣上,舔/舐,吮/吸,把她的話都堵回去。現在什麽都別說,他什麽都不要聽。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只是情不自禁,也許明天就好了,眼下胸口疼痛,她是藥引子,唯有她能醫治。
唇齒相依,缱倦悱恻。他撫她的耳垂,和她額頭抵着額頭。彼此都不說話,這樣靜靜的就很好。等到稍平了心緒方牽她走,車辇在禦道旁候着,來時是兩駕,這會兒也顧不得了,先登了車再探身拉她。彌生順從的坐進車廂裏,版門阖上了,車棚子上吊着燈,橘黃的光透過門上直棂照進來,幽幽的一縷,點亮了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捏着她的腕子,彌生有些吃痛,輕輕抽了口冷氣。他覺察了,拖到亮處查看。她是極嫩的皮膚,稍不留神便是觸目驚心的瘀青。他細細的端詳,攏起眉問,“是六王做的好事?”
彌生提起六王就抵觸,又屈又憤的申訴,“那把箜篌不是我弄壞的,他偏說是我的錯,告到皇後跟前要問謝家滿門的罪。”
“是那把鳳首?區區一架琴,也值當他小題大做?定是還有別的什麽,你說,”他按捺着,“說出來,我替你做主。”
彌生斟酌了好久才嗫嚅道,“六王的意思是他替我頂罪,事後我得嫁給他報恩。”
慕容琤怒極反笑,“這個殺才,當真是什麽都能說出口。”在她肩上按了一下道,“你放心,他猖狂不了幾日,這個公道我一定替你讨回來。”
她擡起眼,瑩然的一雙眸子,“可是這麽甩手走了,回頭聖人和皇後殿下問起來,夫子怎麽交代?”
他笑了笑,那倒不妨事,宮裏自然要問個明白的,有晉陽王在,什麽事情都捂不住。他必定添油加醋一通指證,再加上上次遇襲的事收羅到的諸多人證物證,宮宴過後必定會有大行動。六王玦想翻身,這輩子也不能夠了。他不必動手,只要作壁上觀,緊要關頭踩上一腳,也夠替她報仇雪恨的了。只是……
“委屈你了。”他低聲道,“我沒想到六王竟然如此呆蠢……不該讓你一個人的。”
彌生側過身,把肩靠在車圍子上。先前的事真的吓着她了,不過好在有驚無險,現在回想起來也慶幸,“多虧了晉陽王和廣寧王,下回見着他們要好好答謝他們。夫子也別自責,我沒什麽事,都過去了,就別再多想了。”
他怎麽能不多想,簡直讓人後怕。他嘴裏喃喃着,“是我失策,辦事欠考慮了。應當讓你帶上皓月和皎月,有她們在,這些事就不會發生。”
彌生含糊應了聲,抱着胳膊倚在坐墊一角思量,今天的事都太奇異,先是六王演的那出鬧劇,然後是夫子莫名其妙的吻……她臉上火辣一片,擡起手掖了掖,手心卻是冰冷的。躲在暗處看他,他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麽。她鼓了幾次勇氣試圖問出個所以然來,可是話在舌頭上打個滾,又囫囵吞了回去。到底不好意思,大姑娘家的,有些東西真的問不出口。難道問他為什麽要親她麽?如果夫子又找出些稀奇古怪的理由來怎麽辦?再如果,夫子說喜歡她,又怎麽辦?
往後相處大約會變得別扭了,他們這算什麽呢?
“你冷麽?”他說,“過來。”
彌生傻愣愣沒動作,他自發挪到她身側,攬過她,讓她停在他臂彎裏。吻她的額頭,呼吸裏帶着顫抖,“細腰,你不要怪夫子。”
她飛紅了臉,夫子這樣看顧她,她算是知足了。摸到他的手指,往上一些,扣住他的脈搏,她又發現點小小的趣味性。夫子心跳很快嚜,原來緊張的不只是她。
慕容琤好笑起來,這丫頭真是少根筋的,這時候還不忘了自娛自樂。
“你替為師診脈麽?如何,辨出什麽來了?”
她仰起頭,悍紅的嘴唇離他不過三寸,絮絮叨叨的說,“夫子脈跳急促,屬數脈。照面上看,邪氣亢盛,氣血充盈,脈快有力,是實熱。夫子,您要瀉火才行啊,否則氣沖上頂,要作病的。”
外面架轅的無冬沒耐住,噗的一聲笑,忙咳嗽着掩飾了過去。
慕容琤嘴角微抽,“這回說對了,為師近來确實虛火盛行。想是老了,不中用了。”
她聽他說自己老可是萬萬不依的,“夫子春秋鼎盛,正是如日方中。真要是老了,應當是虛熱才對……”
他看着那唇一開一合,溫熱的氣息幾乎和他相接。他難掩心中的渴望,順勢啄一口,細細的滿足,細細的喜悅。半晌才道,“嘴唇別人碰不得,知道麽?”
她靠在他懷裏連神魂都要幻滅了,這麽一次又一次,當真羞死人!她掩住臉,聲音從指縫中發出來,平添了嬌糯之氣,“夫子真壞!”
他竊笑,“哪裏壞了?”
“欺負我不懂事麽?我如今大了,其實什麽都懂。”
一般說自己什麽都懂的人,其實什麽都不懂的。他愉悅的揚起聲調哦了聲,“當真什麽都懂?那過幾日帶你去看場好戲,若是連那個都見識過,我才信了你的話。”
她是孩子心性,一聽有新式東西可看,轉頭就來了興致,“是什麽?夫子快說與我聽。”
他夷然笑着,神神秘秘的樣子,“不可說,說破了就沒意思了。”
他三緘其口,她便有些怏怏的。突然想起皇後喚他乳名,禁不住吃吃的笑。他盤問她,她磨蹭了一會兒才道,“那天的雞血石印章還沒來得及刻呢,明日我回了太學,夫子有空便教我吧!橫豎無咎的模子打好了,那我刻的那方印上寫什麽?”她帶笑看他,“寫叱奴麽?”
她到底放聲大笑,笑得花搖柳顫。他被她嘲弄得發窘,擺出個正經臉子道,“不許笑!”
“怎麽不許?”彌生邊笑邊拭淚,“皇後殿下這麽叫你的,又不是我給你取的綽號。你別忙賴,我說錯了麽?”
那個乳名是當年外祖父取的,拓跋鮮卑裏的叱奴自有他的含義。他捋捋她的發,“你別笑,叱奴在鮮卑語裏的意思是狼。祁人和鮮卑人的理解有歧義,聽見個奴字就要笑麽?虧你在我門下三年多,胡書算是白學了。”
叱奴明明是極可愛的名字,誰知語言一換,立時變成另一種殺氣騰騰的意思。彌生有些失望,“那其他兩位王呢?他們叫什麽奴?”
夫子白了她一眼,“只有我一個人帶了奴字,大王的小字叫祁連,二王叫石蘭。”
彌生再次訝異,“石蘭是女人的名字。”
“石蘭在鮮卑語裏是獅子的意思。”他苦悶的點她腦門子,“你不能長進一些麽?傻成這樣,将來怎麽辦?”
“我是傻。”她頹喪的點點頭,似乎認命了,“我阿娘說傻人有傻福,想的事情少,人就受用許多。”
他聽了嘆息,但願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兩下裏都省力。可是他能夠安排她的生活,卻阻止不了她長大。他帶着痛惜的口吻告訴她,“你母親說得對,以後不論遇到什麽事都要看淡一些。縱然不順遂,睜眼閉眼的也就過去了。你記着,就算天塌下來了,還有我替你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