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腹挖肝,真是慘絕人寰。
這些情況上官婉兒知道得很清楚,因為當時她在武則天身邊執掌機要,批閱過不少控告武懿宗的奏折,當真是聲聲是淚,字字是血,但有武則天的庇護,武懿宗仍舊穩做高官。當時有一天發生的情況,讓她至今記憶猶新。
那一年,李隆基剛剛七歲吧,自己也還是二十八歲的青春年華。那一天,李隆基這個小家夥在幾個甲兵的簇擁下去朝堂拜見祖母武則天,正好碰到武懿宗值殿宿衛。獐頭鼠目的武懿宗借故呵斥李隆基的衛兵,以顯示他們武家的威風,沒想到尚為小小孩童的李隆基,卻高聲叱道:“這是我們李家的朝堂,有你什麽事?”
“李家的朝堂”,要知道當時李姓皇族,能活下來的也都改姓為“武”,誰還敢說是“李家的朝堂”?上官婉兒當時心就一揪,生怕這孩子惹怒了武則天,馬上就有無妄之災。可出乎意料的是,女皇脂粉掩飾下的老臉,卻少見地綻出了溫和的微笑,這一刻,她似乎變成了民間一位慈祥的老祖母。
善于揣摩別人的心理,是上官婉兒非常拿手的本領,但她一直不明白,當時的武則天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态度?是出于疼愛小孫兒的天性,還是從李隆基這個小家夥身上看到當年自己要制服“獅子骢”的驕傲無畏之氣?
李隆基,這絕對是個不能忽視的人物,加上太平公主也是他的強援,他更是如虎添翼。上官婉兒又往彩樓上看了一眼,心想:肥頭大耳的唐中宗,簡直就是頭豬,安樂公主就知道胡鬧,韋後雖然表面兇惡霸道,但對軍國大事卻是懵然不得要領。
但是上官婉兒內心希望這樣的局面維持下去,這是她一生中最風光快樂的時候。在女皇身邊時,她并無半分權柄,只是每天身心疲憊地處理各種煩人的文書奏折,還要小心翼翼地揣摩女皇的心思,稍有不慎,就有災禍加身。
那天,她只不過是多看了一眼女皇的男寵張宗昌,眉目裏流露出動情的神态,結果就被女皇用金簪狠狠地往眼睛上紮去,她慌忙中一躲,刺在眉心處,至今留下一個疤痕,不得不刺成梅花形狀來掩飾。
每天清晨,她對鏡梳妝時都提醒自己不能忘記了眉心上的這塊疤!什麽是地位?地位就是有的人在吃,有的人卻只能看;有的人坐着,有的人卻跪着;有的人可以随意打人,有的人卻必須忍受。
她永遠忘不了,作為一個卑微的宮女,那身份有多恐怖,一個總管宦官瞧你不順眼,就可以把你活活杖打至死。你弱時,任何人都可以欺淩你、踐踏你,而你想出頭時,又有多少血紅的眼睛盯着你,要扼住你剛昂起的頭頸。
她不是皇親國戚,不是生有皇子的寵妃,她是罪臣之女,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她度過了多少偷生忍辱的日子,又有多少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歲月!
所以,得勢後的上官婉兒不願意再居于深宮,她知道,這宮裏雖然到處都彌漫着沉香瑞腦的氣息,但還是掩蓋不住背後那濃濃的陰氣,有着發黴的味道、朽壞的腐臭。一到暗夜,仿佛就有無數的冤魂凝集成一片片血漿般黏稠的霧霭,随着殿角的陰風吹來蕩去。
然而,婉兒雖然在長安坊巷裏置下好幾處私宅,但她還是沒辦法脫離這個華麗而陰森的皇宮。她敬佩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的英武決斷,卻還是不得不和令人惡心的韋後一黨攪在一起。因為如果是李隆基執掌了天下,自己又将置于何地?又哪裏會有這樣的權柄風光?
當然,上官婉兒也不希望中宗和韋後徹底消滅了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沒有危機感的韋氏一族,還會把自己倚為臂膀,加以重用嗎?所以,只有這兩大勢力平衡,自己才是一顆決定天平傾斜方向的重要砝碼,雖然她的分量并沒有多重。
婉兒正在遐思中,突然見慧範鬼頭鬼腦地悄然過來向衛士們低聲詢問,不免大起疑心,此人是太平公主的親信,此刻急匆匆前來,不知又在弄什麽古怪。眼見他得知太平公主不在,就匆匆離去,心中頗有些後悔,何不将他喚住,套問些口實?
正在此時,一個貼身侍女遞上來一個花钿錦盒,打開後,只見裏面是一柄金絲鑲邊玉版做成的小團扇。婉兒心中一驚,忙吩咐侍女:“你們留在這裏,要是皇上問起,就說我身體不适,先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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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雖然名分上是宮裏的昭容,但她并不常在宮中居住,而是在延慶坊等地修建了不少宅院。這些宅院,遠不及安樂公主、太平公主的府第富麗壯觀,但十分玲珑精致,處處可見匠心獨具的小心思。
進得婉兒宅第,但見徑曲屏小、松古石怪、亭樸竹疏、泉湧花閑,說不出的清幽別致。沒有金玉滿堂的俗氣,卻有幾分山林隐逸之士的素雅。內行人知道,這樣的池館,花費的錢財并不少,像中庭那棵隐映在松柏中高三丈的玉石樹,就是萬裏迢迢從天山腳下運來的,而花叢中間雜的白玉珊瑚,也都是宮裏少見的珍品。何況婉兒的宅第據說也是機關重重,寶器秘藏,別人難窺究竟。
剛才說的那個是婉兒最常住的地方,叫作“天臺苑”,但婉兒的宅第不止一處,這一次她趕去的是最隐秘的一個宅第,婉兒将這裏叫作“天樞館”,是專門處理機密事務的地方。當然,這處宅院樸實無華,就是長安城中一般富戶的宅第形制,匾額上也并無“天樞館”的字樣,這個名稱也就上官婉兒和幾個親随知道。因為裏面放滿了古書,幾個親随都誤以為是“天書館”。
此時天樞館的幾案上,放着一封蠟丸封好的密信,信中說:
〖毗沙門後人重返長安,窺伺神器,為我所擒,何用何從,望面見商榷。扇兒〗
“毗沙門”,這個名字婉兒似乎感到很熟悉,她知道,若非很重要的事情,扇兒是不會這樣急促地約自己相晤的。她移開牆角的屏風,拉動牆上的兩個銅環,走進一間暗室。
暗室裏,赫然放着一尊六尺多高的金佛。這尊佛和洛陽龍門奉先寺的盧舍那大佛一模一樣,面部豐滿圓潤,眉如彎月,嘴邊微露笑意,神情帶着三分威嚴和七分慈祥。
這尊佛是參照武則天當年的模樣鑄就的,也是當時開鑿石窟時的模本,背面鑄有八個古篆寫就的字:“足金造佛,如朕帝身。”所以,在畢生畏懼武則天的婉兒眼中,這尊像的感覺就遠沒有外表那麽慈和可親。
此前,這尊金佛深為武則天喜愛,常供奉在其寝宮旁的一個佛龛內。神龍宮變之後,武則天已是纏綿病榻,無心再理這些事情。依她的意願,此佛大概是應該陪葬乾陵的,但是當時人心惶惶,中宗等只顧自己登基即位後的軍政要事,哪有多餘的心思理會這等小事!于是上官婉兒就藏下了這尊佛,放到這間密室中。
金佛放在這裏,婉兒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一般人不會發現這間密室,而且,即便發現了這間密室,掠走了金佛,也不是太要緊。因為,金佛并不是此處最重要的秘密。
婉兒移開密室角落處一個陳舊的蒲團,又輕踏了兩下牆角的一個青瓷花磚,只見地面上,一個三尺見方的石板翻轉下去,現出一條密道來,這才是更重要的秘密。如果有人發現了這間密室,目光肯定會先被那尊金佛吸引過去,想試着搬動金佛,而金佛只要一被搬動,那密道的機關就會被卡死,一時就難以發現和打開了。
幽冷的暗道中,有幾個跪伏在地上的青銅人俑,頭頂着一盞盞油燈,發出搖曳着的光芒。婉兒輕擊兩掌,一頂小轎由兩個盲仆擡過來。這兩人因為長年生活于地下,面目慘白,猶如鬼怪,婉兒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盲仆擡着婉兒,走過長長的地道,約摸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來到一個刻滿經咒的石幢前。盲仆扯動上面的鐵環,打開了一道通往地面的暗門,卻不敢再往前走了。婉兒下了轎,款步踏上石階。
這是一間幽深晦暗的殿宇,厚重的金黃色簾幕深深地低垂,婉兒嘆了口氣,說:“即便是我,你也不肯當面相見嗎?”
簾幕後卻是可怕的寂靜,隔了許久,才有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聲,仿佛是風吹落了一顆微塵般的細微,卻又似乎凝結着千年幽怨一般的沉重。
零肆 終南別業
慧範馬不停蹄,又直奔太平公主的山莊——終南別業。這裏逶迤數十裏,散布在終南山各個風景絕佳之處。太平公主和婉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