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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同盟 (10)

?”桂枝笑道。

李元沛笑了笑,又問:“外面是不是杜鵑在叫?”

桂枝點頭,刻意用輕快的語句回答:“是。年年這時都這麽叫,吵得郎君心煩了吧?”

李元沛搖頭,眼神黯淡:“明年這時候我大概是聽不到了。”

“郎君不要胡說!”桂枝聽他語意不祥,連忙阻止,“郎君還年輕,日子長着呢。”

“是嗎?”李元沛勉強一笑。

桂枝怕他情緒低落,忙道:“當然了。吳六找醫士瞧過了,說郎君捱過冬天就能康複。你瞧外面開的這些花,冬天可不就過去了麽?”

其實醫士說的是,他體質本弱,之前幾次大病又淘空了底子,怕是兇多吉少。若是能拖過一冬,或有一線渺茫生機。

李元沛大約也知道這是她寬慰之辭,淺淡一笑,沒有說話。

見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桂枝急道:“京裏娘子還等着郎君呢,郎君可不能灰心喪氣,要盡快好起來才是。”

李元沛微微垂目,過了一會才輕聲回答:“我知道。”

他雖是這樣說,卻把臉轉開,不讓桂枝瞧見他的表情。

當天夜裏,他便陷入昏迷。一直到他離世,他的神智也不曾清醒。醫士來看過也是連連搖頭,表示回天乏術。他彌留之時曾經短暫的睜開眼睛。桂枝抹着眼淚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想說?李元沛對她的問話毫無反應。他雙目無神,視線仿佛穿過了她,落在不知名的某處,最後暫趨渙散。桂枝愈發難過,捂着嘴泣不成聲。吳六雖然沒哭,卻也在門外悶聲不響的坐了一夜。

李元沛的死訊自然在第一時間便告知了西京。然他畢竟已是庶人,無法歸葬京都。上面的意思也是暑熱将至,盡早入土為安。吳六與桂枝與他素來關系密切,自然一力承擔。

為李元沛準備好入斂的衣服以後,桂枝開始清理李元沛遺物。

他來黔州不久,東西并不多,并不需要花費太多功夫。桂枝只是将他用過的東西都歸置到一起,若有貴重之物,便收起來,将來好送還給他在京都的家人。可惜李元沛被貶之後身無長物,所以桂枝也沒有什麽發現。只在清理他的被褥時,在枕邊找到一個盒子——正是之前京裏送來的那個錦盒。

桂枝猶豫片刻,到底還是伸手打開了。盒蓋打開之時,一張紙片随之掉落,飄到了地上。桂枝上前拾起紙片,見上面有一行墨跡。她不識字,自然看不懂上面寫的是什麽。她本欲将紙片放回盒,可她想起上次京裏往來時丈夫和上頭的敏感。猶疑片刻,桂枝覺得還是讓人驗看一下紙上的內容為是。

吳六不在,她便拿着盒子去找給李元沛診治過的醫士。那位醫士這日正好在家,很熱情的接待了桂枝。桂枝說明來意,拿出盒子請他看看紙上寫的到底是什麽內容。醫士接過紙片便笑了:“沒什麽,不過是一句古詩罷了。”

“是什麽詩?”桂枝好奇的問。

醫士摸着胡子,拖長了語調念:“生當複歸來,死當長相思。”

桂枝心裏一震,百感交集。她不知該說什麽,便低頭看着盒內。盒中發結仍在,只是略失了光澤。

醫士不知就裏,一邊把紙片遞還給桂枝,一邊笑道:“句是好句,就是字寫得差了些。不過吳六識字不多,寫成這樣也不容易了。”

桂枝沒有應聲。她默默将紙片收了,放回盒內,一言不發的走了,倒叫那醫士莫名其妙,不知哪裏得罪了她。

她回到家,将那紙片翻來覆去的看了半晌,最後嘆了口氣。幾經思量,桂枝将那紙片留了下來,卻将錦盒放入棺中,與李元沛一起下葬。

下葬的當天夜裏下了場急雨,到第二天清晨便轉為了綿綿的細雨。前幾日還在盛放的百花被風雨摧得殘破不堪。桂枝和吳六來到墓前,只見飄零的花葉堆滿了墳前的空地。

“這是老天在送李郎君吧?”桂枝輕嘆一聲。

吳六在她身後撐着傘,聽見妻子的感嘆,默默摟了一下她的肩膀。

桂枝想起那張紙片,低聲将詩句念給丈夫聽,然後說:“我想這是李郎君寫給他家裏娘子的,便留了下來。日後京裏來人,就讓他們帶回去,好叫京裏那位娘子知道郎君待她的情意。”

吳六點了點頭。夫妻倆又默默伫立了一會,才攜手離去。

桂枝和吳六每年都會去李元沛的墳前拜祭。幾年裏,他們等着京裏來人,好将李元沛留下的東西交給他們。可那個人卻一直沒有來。光耀五年的時候倒是來了一些人,卻不是他們等的人。

那時吳六和桂枝正好經過,見有陌生人挖開李元沛的墳墓,都十分詫異。吳六上前詢問,那些人告訴他說皇帝恢複了李元沛的王號。他們這次是特意來将李元沛的骸骨運到西京,附葬在先帝陵中。

桂枝輕輕扯了下吳六的衣袖。吳六會意,又向他們打聽李元沛在京中的妻室,來人卻紛紛搖頭,表示不知。

桂枝一急,忍不住開口:“李郎君還有些東西在我們這裏。諸位能不能幫我們把東西捎到京裏,交給他家人?”

那幾人商量了下,領頭的人回答說:“我們只是奉命遷葬,不管捎東西。不過回京後我們可以替你打聽下他的家人,帶個口信。”

桂枝和吳六聽了,覺得這也不失為解決之道,便答應了下來。

那些人很快起出了李元沛的骸骨運往西京。可是李元沛的家人還是沒有任何蹤影。桂枝一直等着,等到自己的三個孩子出生;等到吳六出征歸來;等到自己日漸老去;等到那張紙片已經泛起了黃色,卻還是沒有等到。

121☆、槐米

桂枝覺得自己老了。

當初年輕有為的天子都已經成了先帝,丈夫吳六也去世四年了,她當然也該老了。

看着兒孫戲嬉庭前,桂枝有時會想起已經流逝的歲月。先帝在位時數度讨伐北狄,吳六曾經應征,還立過不小的功勳。大兒子随父從軍,如今天下太平,他解甲以後便務農墾荒,也掙下一份不大不小的家業。小兒子自幼聰敏,桂枝和吳六送他去村學讀書,一直都是拔尖的。十年前他進京赴試,第二年就進士及第。聽說同年及第的二十八人裏,他們的兒子是年紀最輕的一個。他現在長期在京中為官,孝期之後沒多久便又升了官,如今任着給事中一職。

兒女孝順,從不讓桂枝做活。她如今輕閑得很,除了看顧孫兒,便常去吳六的墓前坐會兒,跟他絮絮叨叨的說話,就好像他仍然在世一樣。

吳六的墓和李元沛原先的墓相距不遠。自李元沛的遺骸被遷走,那裏便一直空着。桂枝偶爾去那邊看過一次,見那裏開滿了各色野花,缤紛絢麗。

對着遍地山花,桂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當年李元沛給她念過的詩句。她當時聽了只覺得很是心酸,如今垂垂老矣之時再度憶起,卻是各種滋味摻雜心間。她試着回憶那句詩,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她想小兒子學問好,他一定知道。

回到家,桂枝就讓長子給京中的小兒子寫信,問他那是句什麽樣的詩。長子不比小兒子,只識得有限的幾個字,平日裏動個筆就糊裏糊塗的。桂枝除了“結發”、“恩愛”的字眼,其他的又一概記不清楚,這封信就寫得更是夾纏不清。因此小兒子收到兄長的信時只覺得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他給一旁的妻子看了信,問她:“母親這是想說什麽?”

妻子停了手上的針線,側頭想了想道:“阿翁去世後,阿家老是念叨他。想來是她思念阿翁吧?”

小兒子覺得有道理,嘆口氣道:“父親在世時和母親的确恩愛。可是母親老這麽郁郁寡歡也不是辦法。”

妻子柔聲道:“她住在家鄉,難免睹物思人。若是我們把她接到京裏住一陣,或許能排解排解?”

小兒子接納了妻子的建議。過了不久,在他的堅持下,桂枝離開黔州,來到了西京。

“母親你瞧,”來接她的小兒子扶着她指向遠處的城樓,“那就是西京了。”

桂枝活了一大把年紀,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座傳說中的都城。這座城比她想象中的更為雄偉輝煌。桂枝向來膽大,可對着高聳入雲的城牆,她竟然有些瑟縮了。

兒子明白母親的震驚。他剛從黔州來西京時也有過相同的感受。他微微一笑,命車駕入城。路上桂枝不時撩起簾子,張望京中奇景。行行j□j的異國人和琳琅滿目的商鋪讓桂枝大開眼界,除了贊嘆,她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約是轉移她的思念之情,小兒子讓妻子多陪桂枝游覽京中名勝。桂枝果然歡喜,兒子與新婦見她開懷,也都欣慰不已。不知不覺,桂枝就在京中住了近一年。

第二年夏天,桂枝的小孫女不知怎麽老是中暑生病。這日新婦原本要帶桂枝去安業寺游玩,卻因小女兒的病無法成行。清早新婦便來向桂枝表示歉意,說不能陪她前去。不過她已命家仆備了車,桂枝可以自行賞玩。

桂枝本想留下來幫新婦照顧小孫女,新婦卻表示桂枝年事已高,不願因這些小事勞動她,讓她放心游玩。似乎為了減輕桂枝的負罪感,新婦又道家中缺幾味香料,請桂枝游玩回來替她去西市買回。桂枝不便推卻新婦美意,只得獨自出行。

安業寺為都中名勝,時下最有名的牡丹花期已過,游人漸少,香客卻還是不斷。桂枝上年紀後就不大願意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她在仆婦陪同下胡亂的燒了把香,就去寺廟後面的亭子裏坐着休息。

離亭子不遠的地方植了兩棵槐樹,上面結滿花蕾。桂枝不由看出了神。

“阿婆?”一聲呼喚把桂枝叫回了神。眼前不知冒出來一個穿胡服、戴胡帽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中等個子,相貌俊秀。桂枝覺得他有點面善,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年輕人向她一揖,笑容滿面的問:“我注意阿婆好一會了,見阿婆老是盯着那兩棵樹看。不知道樹上有什麽好看的東西?”

他搭話的語氣明朗輕快,又很溫和,讓桂枝心生好感,便開口答他:“我在看上面的槐米。”

“米?”年輕人很是疑惑,把手搭在額上張望,“樹上還能生米不成?”

桂枝笑了,耐心的解釋:“槐米不是米,是槐樹的花蕾。”

年輕人恍然,敲着自己的頭笑道:“原來如此,長得還真有幾分像米。”頓了頓,他又問:“那這個槐米有什麽好看的?”

桂枝有點不好意思:“我的小孫女最近生病。她很怕苦藥,每次都吐出來。我家新婦每天都頭疼怎麽哄她吃藥。我記得把槐米曬幹了,用來煮水可以清熱去暑,對我家小孫女的症,而且煮出來的水也沒這麽苦的味道,所以剛才想着摘點回去……”

年輕人聽了,摸着下巴說:“安業寺的僧人兇巴巴的,還特別小器,我以前來他們這裏摘了兩朵牡丹,他們追了我好幾條街。我看他們一定不肯給。”

桂枝聽了有點失望,起身道:“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阿婆等等,”年輕人笑嘻嘻的叫住了她,“我家裏倒有幾棵槐樹。阿婆家住哪裏?我回家後摘點送你。”

桂枝大喜,便将家中住址告訴了他。她與年輕人作別,又去西市買了新婦交待的香料才回家。一到家便見門前停了一輛大車。

兒子常與同僚往來,桂枝見了也不覺奇怪,徑自下車進門。她剛到廳上,便見兒子迎上前來問:“母親今日可有什麽奇遇?”

桂枝搖頭:“沒有。”

“剛剛寧王命人送了一大車槐米到我們家裏。喏,門口那輛大車上裝的便是。”

桂枝聽小兒子說起過京中顯貴,知道寧王是今上的同胞兄弟,地位再尊貴不過。她吃了一驚,忙出來查看,果然是滿滿一車槐米。

兒子在她身後繼道:“來使說寧王指名送給母親的。”

“可是……”桂枝手足無措,“我沒見過寧王啊。”

“聽說寧王喜歡微服出游,也許曾與母親巧遇?”小兒子推測。

桂枝想起寺裏遇上的年輕人,覺得不可思議。那麽個嘻皮笑臉的人,竟然就是如今聖眷最濃的寧王麽?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我曾經也是日更黨啊。雖然不知道啥時又變周更……

122☆、寧王

桂枝再見到寧王是半個月後。

小孫女喝了槐米煮的水,很快康複。桂枝很是高興,一連好幾天陪着她玩耍。

這日她正陪着孫女玩雙陸,忽聽前面一陣喧嘩,接着便有侍女急匆匆過來,請桂枝到前廳見客。

桂枝在京裏不認識什麽人,更不參與兒子、新婦的應酬,不免有些奇怪。她狐疑的跟着侍女到了前廳。只見廳中正座上盤膝坐着一人,正在與兒子說話。聽見桂枝進來的響動,廳裏的兩人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正座上的桂枝在安業寺中遇到的年輕人。

“母親,”小兒子怕桂枝應付不來,急忙迎上來,“寧王今日是特意來拜訪母親的。”

“阿婆,”寧王也起身,含笑喚她,“那些槐米可還好用?”

桂枝見他還是嘻皮笑臉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好用好用,我家小孫女這兩天已經好多了。不過大王做事也不經腦子。我那小孫女才多大,哪裏用得了這麽許多?你送那麽一大車來,我們又要去梗,又要曬幹,差點忙不過來……”

小兒子聽她口無遮攔,連忙喝止:“寧王也是好意,母親不得造次。”

“不妨不妨,”寧王倒是一點不介意,笑着擺手,“給阿婆添麻煩了。那末多出來的槐米阿婆要怎麽辦呢?”

“分送給街坊了,”桂枝自豪的說,“我教他們怎麽去梗曬幹,以後又要怎麽用,然後再分送給他們。這坊裏每戶人家都得了呢。今年坊裏不會有人再中暑了。大王這也是歪打正着的功德。”

寧王哈哈大笑,向小兒子道:“令堂說話當真有趣。”

小兒子賠笑:“家母是鄉下人,讓大王見笑了。”

聽了這話,桂枝不樂意了:“鄉下人怎麽了,你也是鄉下人生,鄉下人養的。怎麽,到了京裏沒幾天就瞧不起鄉下人了?”

小兒子面紅耳赤,想駁又不敢駁,反是寧王笑着打圓場:“我倒是聽說鄉下有許多好玩的東西,一直想去走走。可惜我那兄弟不許,每次都訓我,說什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煩也煩死了。”

桂枝聽他發牢騷覺得很有趣,便說:“大王要是不介意,就在我們家吃飯吧。我下廚做點我們的家鄉菜,請大王嘗嘗,也算是鄉下東西了。”

寧王連聲叫好。桂枝忍不住莞爾,覺得皇家的人也不是那麽難接近。

晚上她整治了酒食,多是鄉間風味。寧王很是喜歡桂枝的廚藝,一邊大嚼一邊與她的小兒子對飲,不時蹈舞助興,可謂賓主盡歡。天色漸晚,寧王便欲歸去,臨走之際卻又轉回來道:“某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阿婆肯不肯答應?”

“大王請說。”

寧王搔着頭笑道:“近來天氣炎熱,太後不思飲食。某以為阿婆廚藝絕佳,必定合太後之口味。不知能否請阿婆随我入宮一趟,指點一下宮人的烹饪之法?”

桂枝笑了:“我當是什麽事呢,這是大王的孝心,老婆子自然要成全。”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大約又過了十日,寧王派犢車接桂枝入宮。

桂枝教宮人們做了幾道她家鄉的菜食,呈給太後。不多久便見太後殿中來人,說太後極喜歡這幾道飯食,又聽說是寧王請來的人,欲召桂枝入殿一見。

進宮前,小兒子給桂枝交代了一些宮中之事,說先帝故去後,太後一心理佛,不再過問外事,所以桂枝在佛室見到太後并不吃驚。雖然不敢直視,不過桂枝偷偷打量幾眼,還是看清了太後的容貌。

她的年紀略長于桂枝,不過在宮中保養得宜,倒顯得比桂枝年輕了十來歲。雖然年華已逝,但不難看出,她年輕時該是個很清秀的女人。她穿戴簡素,除了發間绾着的銀簪以及手中的佛珠,再無一飾。

桂枝覺得眼前的老婦一點不像太後,倒像個尋常的民間婦人。尋思間,她已走到近前,按照宮人指點向太後行禮如儀。

太後微微一笑,和藹道:“快快請起。”

她說話聲音不高,嗓音裏雖聽得出年紀,卻仍有幾分悅耳。桂枝起身後,她便命人賜坐。

桂枝坐下,低着頭不知道該不該說話。宮中畢竟不比自家府邸,太後也不比寧王,她并不敢輕易造次。

太後似是知道她緊張,溫和的開口:“今日勞動夫人,委實過意不去。”

“妾……妾惶恐……”桂枝結結巴巴的回答,“太太太後……喜歡,不不勝榮榮,榮幸……”

太後笑了,對她道:“夫人不必如此,照平時那樣說話就好了。”接着,她又問了桂枝年歲、身體以及家中人口。

桂枝見她态度溫和,語音親切,不免生出好感,覺得這太後和寧王還真是母子,雖然身處高位卻都沒什麽架子。漸漸的她也能如常的和太後說話。桂枝雖不識字,言語卻并不乏味。見太後神情愉悅,桂枝更是賣力的講起了鄉野趣聞,逗得太後不時掩口。

她出宮時,太後賞賜了不少財帛,又特意對她道:“夫人以後若有空閑,可多進宮來和我說說話。”

桂枝謝了,滿心歡喜的出了宮。

小兒子擔心母親不懂規矩,沖撞了宮中貴人,一早就從官署回家等候,見母親滿面春風的下了車,他才放下心來。

進了房,母子倆不免細細說起宮中見聞。桂枝笑言:“初入殿中,我看殿上的人都小心謹慎得很,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只道太後是個多威嚴的人,不想她這樣随和呢。”

小兒子笑道:“即便如此,母親也不可大意。都說伴君如伴虎,太後也是一樣。”

桂枝不信:“我看不會吧,太後看起來脾氣很好呢。”

小兒子生怕老母不慎,惹出禍事,便加重了語氣道:“母親別看太後慈眉善目,就把她當常人看待。今上本是先帝幼子,太後當年又是以哀孝王遺孀的身份入侍先帝。憑着這樣的身份,卻能将幼子扶上禦座,絕不是尋常人物。”

桂枝将信将疑,想了一會又問:“哀孝王是誰?名字這樣耳熟。”

小兒子笑起來:“母親難道忘了,先帝本是文宗庶子,當年文宗廢了太子,才立了先帝。哀孝王就是當年的廢太子啊。”

這句話仿若驚雷滾過,讓桂枝徹底呆住。難怪哀孝王這三個字這樣耳熟,原來就是李元沛。桂枝記起,當年遷葬的人提到天子複了李元沛王號,追谥似乎的确是這三個字。太後若曾是哀孝王的遺孀,那豈不正是……

桂枝臉色變了,難怪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李元沛的家人。

原來……竟是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日更君旅行回來了,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日更君又會消失不見:)

123☆、祭陵

那日之後,太後曾有數次遣人召桂枝入宮說話,卻都被桂枝以身體不适為由推脫。

兒子久在官場,見母親如此不給太後臉面,不免心驚。新婦也不住的勸桂枝,讓她切莫意氣用事。桂枝看着苦口婆心的兒子和新婦,只能長嘆一聲。當宮中再度相請時,桂枝沒有再推辭。

太後仍是上次的打扮和做派,語氣也如上次一般和藹,可聽在桂枝耳裏,卻再不是味道。

察覺到桂枝态度有異,太後關切的問:“夫人這次話少了許多,莫不是身體仍然抱恙?”

“不是。”桂枝生硬的回答。

太後凝眸:“還是夫人有心事?”

桂枝低頭片刻,向太後又行一次大禮,然後道:“妾有一件事想請教太後。”

“夫人請講。”太後含笑道。

“太後或許不曉得,妾本是黔州人氏。”桂枝緩緩說道。

聽到黔州二字,太後手中撚動的佛珠微微一滞。她擡眼,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凝視着低伏于地上的桂枝。

明知太後聽了這話也許會大怒,桂枝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竟一口氣道:“以前黔州經常有判了流刑的人。先夫年輕時就看管過一個西京來的犯人。那裏是鄉下地方,生活清苦,所以那個人在黔州一年就死了。他死時一直想念不在身邊的妻子,連我們看了都心酸得很。他死後我們托人給他西京的妻子捎信,卻總是沒有音信。妾近來才得知,原來他死後不久,他的妻子就改嫁了他人。”

太後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她重新撚動佛珠,面無表情的聽着桂枝說話:“丈夫過世,妻子改嫁本也是世間常有之事。只是丈夫死了,做妻子的連問也不曾問過一聲就改适他人,未免過于薄情。不知道太後是什麽看法?”

太後不意桂枝忽然問她,略略沉默片刻才放下佛珠輕聲道:“夫人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世間之事,往往不足為外人道之,恕我無法解答夫人的疑問。”

說罷她輕輕揮了一下手,讓人将桂枝送出了太後殿。

那之後太後再也沒有來請過桂枝。兒子初時也有些疑惑,不住的追問她與太後的談話。桂枝不耐,索性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兒子聽完便只剩下倒吸冷氣的份:母親這不是故意揭太後傷疤麽?若是傳到皇帝耳朵裏,自己這官位必定是保不住的。

他整日裏憂心仲仲,就怕皇帝找他麻煩。可數月以來,皇帝對他卻并無二致,弄得他疑惑不已,皇帝是不動聲色呢還是不知道這件事?他想了許久,覺得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太後之前的婚姻對皇帝來說并不是什麽太有光彩的事,太後若是明智,應該也不會在皇帝面前提起。

這個認知讓他松了口氣,只要皇帝不知此事,對他們一家暫時不會有影響。太後那裏雖有所得罪,但日後妻子在外命婦參拜時多去描補。太後寬仁,當能諒解。主意定下,他才徹底的放了心。

桂枝卻不知自己曾讓兒子如此煩惱。經過此事,不免又勾起她諸多回憶。她記得當年遷葬的人說李元沛的墓在西京,覺得來西京一趟也該去拜祭一下李元沛這個故人,便動了打聽的心思。只是其間新婦又有了身孕,桂枝不免要分心照顧,這件事便暫時擱置下來。直到次年的清明,桂枝才得以成行。

李元沛附葬于文宗陪陵。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為之,李元沛的墓與其他陪陵都相隔較遠,并不好找。兒子提着籃子,扶着桂枝走了一大圈,才看見遠處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母子倆漸漸走近,卻見墓前已靜靜立着一人。

母子倆都很詫異,不約而同的“咦”了一聲。那人聽見,轉過頭來,卻是許久不見的寧王。

見到桂枝母子,寧王也有些吃驚。三人互相見了禮,卻都不知該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桂枝開了口:“大王怎麽會在這裏?”

她雖對太後有所不滿,不過對這個性格開朗的寧王還是很有好感,故而語氣仍十分親切。

寧王淡淡回答:“我出生不久就被過繼給了哀孝王,所以他算是我的父親。”

桂枝見他身着素服,有些恍然:“所以大王是來……”

寧王自嘲一笑:“雖然是我名義上的父親,不過我也就清明的時候才想得起來有這麽一個人。”停了停,他又問:“阿婆又怎麽會來這裏?”

桂枝沉默了一會,指着李元沛的墓碑輕輕道:“妾在黔州時與他認識。”

寧王并不蠢笨,頓時明了:“阿婆不再進宮,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桂枝不好直言,只能默認。

寧王苦笑:“看來阿婆對我母親有些誤會。”

“能有什麽誤會?”桂枝沖口而出,“她現在安安穩穩做着太後,早不記得李郎君了吧?李郎君可是到死都念着她呢。”

寧王有片刻默然,最後緩緩開口:“不提起并不代表忘記。”

桂枝不解。

“這不是為人子該說的話,”寧王安靜道,“不過若我的母親當真能忘記他,她這一生或許就不必那麽辛苦了。”

桂枝困惑的搖頭:“我不明白。”

寧王嗤的一笑,攤手道:“其實我也不怎麽明白。”

桂枝好不容易見他說了幾句正經話,不想這麽快他就故态複萌,嬉皮笑臉起來,倒不知道該不該信他了。她轉念一想,過繼給李元沛一事,寧王應不致說謊。那或許真如他所說,太後也不是完全将李元沛抛在了腦後罷?

想到這裏,桂枝嘆息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盒子,捧到寧王面前。

寧王挑眉:“這是什麽?”

“這件東西我留了幾十年,”桂枝嘆着氣道,“原以為不會有人在意了,這次本是想帶到李郎君墓前燒掉的。在這裏遇上大王也是緣法,便交與大王吧。”

寧王疑惑着接了過來。

見他似乎不很明白,桂枝續道:“這是李郎君遺下的東西。老婆子還以為這輩子沒機會交給他家人了,不想大王竟和他有這樣的淵源。大王是他後人,自然比我更有資格保管此物。至于這物事到了大王手裏是留是棄,又或是交給別的什麽人,就都與老婆子無關了。”

聽得是李元沛的遺物,寧王收起嬉笑之色,鄭重向桂枝道了謝。桂枝自覺了了心事,将備好的祭品放在李元沛墓前後便與兒子一道離去。

寧王立在墓前,遙見母子二人上了牛車,辘辘去遠,這才伸手打開了桂枝給他的盒子。

盒內是一張紙片。因年代久遠,紙片已泛黃發脆。紙上一行深深淺淺的字跡,想來寫字的人手中無力,數次停頓方會如此。

寧王取出紙片,仔細辨認紙片上的內容。雖已歷經歲月,上面的字跡卻依然清晰可辨。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番外完)

作者有話要說:元沛在黔州的經歷,正文為了節奏的控制舍去了,因此一直考慮補上這個番外。很汗顏的承認,前幾個番外我都因為字數的原因爛尾了。但是元沛的番外,我并不想這樣做。目前的版本字句上尚有可斟酌的地方,但我确實沒有敷衍。

我知道在正文結局前寫長番外是很讨打的事,所以謝謝大家的支持。

這個番外以後,大家肯定知道結局,但我想說,其實後面的一萬字還有很重要的過程,請大家不要走開:)

124☆、聞報

康王的矯诏攤在案上,皇帝正坐榻上,面無表情的聽着绮素娓娓陳述:“康王這次也太狠毒了些,竟連袁州的鄱陽王也不肯放過。我們知道時已然遲了,雖然快馬加鞭,到底沒來得及阻止。”鄱陽王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竟不曾懷疑過诏令的真實性,甚至在王妃蕭氏質問時還攔下了妻子,毫無怨言的飲下了毒酒。說到這裏绮素輕飄飄的嘆息一聲:“終歸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竟然下得如此狠手……”

“不對。”皇帝突兀的插話。

绮素眉心不易察覺的一跳,卻依然柔聲問:“何事不對?”

“康王謀逆,理應告知于朕,”皇帝擡首,目光如炬,“若查問屬實,朕自會懲處。如此重大之事,何以朕在京中尚不知曉,遠在北府的蓮生奴卻先得了信?”

绮素凝視皇帝,無聲的笑了。她用手輕拂衣袖,用一貫溫婉的語氣道:“到底是至尊,一語便切中要害。”

皇帝聞言似漸了悟,面色鐵青道:“蓮生奴何在?”

绮素微笑:“在殿外等候傳喚。”

“讓他進來。”皇帝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绮素向身旁宮人颔首,很快便見蓮生奴出現在殿中。

蓮生奴擔心父母之間起沖突,雖有長壽勸阻,卻仍跟着母親到了會寧殿外。此時聽得召見,他自然匆忙進殿。

皇帝見他甲胄在身,嘴角微微一沉。然他到底為君近三十載,雖然面有怒色,卻仍不失沉穩,冷眼看着蓮生奴向他行了禮,才淡漠的向其他人道:“都退下。”

绮素皺眉,方欲開口,卻被蓮生奴攔下:“母親,我能處理。”

“可是……”绮素仍有些猶豫。

蓮生奴在她耳邊低聲道:“我們還需要父親立儲的诏令,不可過于激怒他。容我與他單獨說幾句話吧。”

绮素看了蓮生奴一會,見他目中有懇求之意。她垂目思索片刻,西京雖已在他們掌控之中,但天下仍聽皇帝號令,因此皇帝的诏旨必不可少。想明白這點,她不再多言,轉身出殿。

蓮生奴等母親走出會寧殿,才重新跪在地上,懇切的喚道:“父親。”

皇帝猛然擡手,欲給蓮生奴一個耳光,可蓮生奴臉上的關切之色卻讓他心裏狠狠抽了一下,這一掌怎麽都落不下去了。這終究是他寄與厚望的兒子,也是他目前唯一的指望。半晌後皇帝無力垂手,用有些疲憊的語氣喚:“蓮生奴。”

“兒子在。”蓮生奴連忙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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