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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同盟 (3)

?”

這個舉動過于親昵,杜慧卿何其靈敏,忙退後一步,神色略顯戒備。

李延慶卻渾然不覺,負手道:“朕前幾日召見了張光。”

聽皇帝忽然提到自己前夫,杜慧卿愣了一下,才故作輕快道:“陛下不會當真為難他了吧。”

李延慶擡手,在面前的燈盞上彈了一彈,漫不經心道:“看你全不将他放在心上,朕何必枉做小人?此人學識的确淵博,不過器量不足,寫寫詩文尚可,但不是治國的料。朕讓他去編撰史書,不算辱沒吧?”

杜慧卿微微曲膝半開玩笑道:“陛下聖明。”

雖然語氣不夠恭敬,她卻是真的服氣。皇帝與張光不過是一面之緣,就已看透此人。自己卻花了兩年時間才得出相同結論。李延慶平時再怎麽荒唐,在識人這一點上,他的确很少走眼。僅這一點,就值得佩服。

李延慶聽了摸着下巴作深思狀:“這倒是句好話。可朕怎麽覺得任何好話從你嘴裏出來都變了味道?”

杜慧卿笑道:“妾笨嘴拙舌,望陛下海涵。”

李延慶道:“你笨嘴拙舌?想來天下都沒有伶俐人了。”他忽的靠前一步,在杜慧卿耳邊道:“離開他是對的。他哪裏配得上你?”

他的氣息拂在杜慧卿頸間,讓她一陣臉紅心跳,卻勉力鎮定,艱難道:“過去之事……陛下何必再提?”

李延慶輕柔的撫着她的臉頰,依舊低語:“你該有更好的歸宿……”

這姿勢過于暧昧,杜慧卿不過失神片刻便猛然醒悟,退開兩步道:“時候不早了,請陛下允妾告退。”

她轉身欲走,不想李延慶腳尖踏前,踩在她垂落地面的帔帛上。她欲扯回帔帛,不想帔帛紋絲不動。她有些狼狽的回頭,低聲懇求:“陛下,請別這樣……”

李延慶嘴角上勾:“原來桀骜如杜慧卿也有驚慌失措的時候?”

杜慧卿聞言,面色微沉,忽然擡眼望向他身後,輕呼一聲:“殿下!”

李延慶一驚,難道皇後或是太子在此?他再厚顏也不便在這兩人面與杜慧卿糾纏不清,不由腳下一松,回頭望去。誰料背後空蕩蕩的,并無他人。

“你……”李延慶剛想說話,轉回頭卻已沒了杜慧卿的身影。她早已趁機抽回帔帛,溜得不知所蹤。

李延慶呆立原地,許久才失笑搖頭,喃喃自語:“李延慶啊李延慶,枉你一世英雄,竟被一個小小女子诓了去……”

他轉眸,看向她走過的道路,卻又微笑起來,如此慧黠高傲之人,張光怎麽駕禦得住?

杜慧卿幾乎是心慌意亂的跑過閣道。她氣喘籲籲的回頭,不見李延慶跟來,才停下了腳步。

她知道皇帝對她有些特別,但她總以為是兄長杜俊的緣故,卻沒料到他原存了這樣的心思。如今仔細回想,皇帝頻頻招惹,的确隐約有挑逗的意思。只恨自己年輕識淺,不比皇帝這個中老手,竟至今日才驚覺他的意思。

“杜司正?”有人自閣道上輕呼一聲。

杜慧卿擡頭,卻是太子妃被一群宮女簇擁着走來。杜慧卿意識到自己失态,遂深吸兩口氣,勉強鎮定下來,迎上前行了禮:“太子妃。”

“司正何以到此?”太子妃和杜慧卿差不多的年紀,卻還是一派天真之态。

“适才觀燈,不覺至此。”

太子妃親切的挽起杜慧卿的手:“正好,我也想去看看,司正可願陪同?”

杜慧卿心亂如麻,卻又不便拒絕,只得陪着她一路看燈。這一陪就是半個時辰,直至少陽院派人數次來催,太子妃才意猶未盡的回去。送走了太子妃,杜慧卿正欲回自己的居所,卻被一個聲音叫住:“阿杜。”

杜慧卿自然知道這聲音來自何人,緩緩轉過身。燈火闌珊,李延慶慢慢踱出暗影。

“陛下。”杜慧卿一見他便面泛桃紅,卻仍不失禮數。

李延慶看了她一會,嘴角不易察覺的上揚:“朕還以為你會躲着朕。”

“我躲得掉麽?”杜慧卿眼光向上一挑,反問道。

李延慶笑了笑:“朕不會強迫你。”

杜慧卿沉默片刻,緩緩道:“我想陛下也不是這樣的人。”

“那你……是否願意……”李延慶聲音略顯艱澀。

杜慧卿想了一會,慢慢搖頭:“我與張光和離,并不是為了成為陛下的嫔妃。”

李延慶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着自己腳尖。

“陛下……”杜慧卿許久沒聽見他說話,不由出聲。

李延慶長長呼出一口氣,再擡起頭時,他臉上已瞧不出半點端倪:“朕猜也是這樣。你從朕身邊溜走時,朕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妾愧對陛下。”

“感情之事不可勉強。朕的皇後成婚之後便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你完全不必為此愧疚。朕也不希望你因此對朕存有任何芥蒂。”

“妾明白。”

“既然話說明白了,朕也該回去了。”

李延慶深深看了她一眼,慢慢轉身走開了。他一早就知,她這樣的女人必不願入他後宮,所以他本不欲與她明言,只是情難自禁,他還是抱着希望試了一試,結果卻正如他所料。她果然不屑一顧。

經過庭中漫天燈火時,李延慶擡首,對着重重燈影嘆息,若她不是如此高傲之人,他們或許是能走到一起的;可她若不是這樣的人,又怎能吸引到他?所以這本就是一個解不開的結。

有緣無份,大約就是如此罷。

左傳

皇帝政務繁忙,雖常撥冗指點蓮生奴,時間卻都不長。因此蓮生奴沒呆多久便退出了會寧殿。

他在會寧殿外躊躇了一會,決定先淑香殿與母親說話。他命內官引路,前往母親殿閣,行至路半便遠遠就長壽穿穿着一件黑色鑲金邊的披風,扛着馬球杆,疾步向淑香殿走去。他身後的內官們一溜小跑,都氣喘籲籲的跟着,越發顯得長壽威風凜凜。

“阿兄。”蓮生奴含笑喚了一聲。

長壽回頭,見是自己兄弟,咧嘴一笑:“蓮生奴?才一個月沒見,你好像長高了點。”

他等蓮生奴走上前,兩人同行。

蓮生奴上前與他見了禮,才問:“阿兄移居宮外後樂不思蜀,怎麽今日有空和宮。”

“阿娘叫我來的,”長壽懶洋洋道,“要不然我才不進宮呢。每次進宮阿爹都得訓我,一想我就頭疼。”

蓮生奴一笑:“阿兄在宮外逍遙,阿娘卻一直挂念着阿兄。今日入宮,阿兄多陪她說會話才是。”

“這不用你教,”長壽一邊說一邊用手肘頂了弟弟一下,“你還沒在宮外住過,所以不知道。外面可比宮裏有趣多啦,我每次出城游獵,去了都不想回來……”

蓮生奴笑笑,沒有回答。長壽這幾年依舊不改頑劣之性,宮中每每讓他弄得雞飛狗跳,連皇帝也拿他沒辦法。因此長壽一滿十五歲,皇帝便讓他在宮外開府,命他遷居。他移居這時,內宮上下都因為走了這個大麻煩,幾乎個個額手稱慶。長壽搬到宮外,很快就結交了一批京中貴戚子弟。從那之後,他更是如魚得水,整日吃喝游樂,沒少讓言官彈劾。萬幸的是除了喜好玩樂,他并沒有其他過份的行為,即使康王也沒法找到更多的口實攻讦于他。

長壽歪着腦袋看了弟弟一會,見他不說話,便自顧自的說:“不過我猜你就算是開府獨居,也沒什麽分別。反正你也不會去找樂。對了,康王——”

蓮生奴擡手,沒讓兄長說下去。他轉頭,見內官們都遠遠跟着,才壓低嗓子道:“我聽說康王這幾年一直在京裏安插他的人?”

長壽也輕聲回答:“我通過幾個朋友打探過,的确如此,龍武軍、羽林軍都有不少人和康王叛亂密切。我這次進宮來也是想問你,咱們是不是要早做些打算?”

蓮生奴低頭想了一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問:“城門和宮門各處呢?是不是也有他的人手?”

敵我搖頭:“這我倒沒仔細查。不過和康王結交的人品階都不低,我猜他不會留心這些地方。”

蓮生奴神色略顯輕松,向兄長一笑:“阿兄回去再查查。若他真沒在這些地方安排人就不用管他了。”

“不管?”長壽差點跳起來,“京軍若是落在他手裏,事情可就糟了。”

“第一,這些人只是和康王走得近,我們很難證明他們是康王的人;第二就算能證明,又有什麽用?他們又沒做什麽逾越的事。我們要是管了,不但不會有什麽益處,倒顯得我們器量不夠了。”

“那就什麽都不做?”長壽挑眉。

蓮生奴笑了:“當然不會什麽都不做,只是現在不宜有什麽動作。”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阿兄讀過《左傳》麽?”

長壽一臉苦相:“你知道你從來不愛看些書的。”

蓮生奴失笑:“阿兄,有空你也該讀點書……”

長壽不耐煩的擺手:“行了行了,有話直說,別跟我兜圈子。”

蓮生奴緩緩解釋:“《左傳》裏公子段意圖謀反,鄭伯明知兄弟圖謀不軌,卻因其反跡不顯,故一直按兵不動。直到公子段公然舉兵,鄭伯才派兵平叛。阿兄且想,若鄭伯提早動手,世人不知公子段之惡,必會以為鄭伯不仁。而鄭伯等到他惡跡昭彰,為國人所唾方才出手。這樣一來,便無人可以指摘了。康王也是如此。他現今還什麽都沒做,我們輕舉妄動,只會打草驚蛇。”

長壽想了想,皺着眉道:“可是康王已經快控制京畿了,你要真等到他動手,咱們怎麽死都不知道。”

“控制京畿?”蓮生奴冷笑,“阿兄到現在還沒想明白我讓你結交貴戚子弟的用意麽?”

長壽摸摸頭,讪笑道:“還……還真不太明白……我就是覺得和他們還挺投緣的。”

蓮生奴只得細細解釋:“貴戚子弟多可由門蔭入仕,進入三衛的人不在少數。如果出事,這些人未嘗不是可用的戰力。且他們父祖輩在朝為官,背景深厚,人脈也廣,消息靈通。我們也可以通過他們打通朝中關節。有他們周旋其中,京城就不可能讓康王一手遮天。”

“原來如此。”長壽恍然,“你還別說,平時和我混在一起的都是喜歡游獵的,打架可一點不含糊。”

蓮生奴點頭:“正是這個道理。京城防衛森嚴,只要康王拉攏不了守城之人,即便京中生變,我們也有應對之策。只要關閉城門,再發動皇城兵卒,以宮牆之堅,守上十天半月不是難事。十餘日時間,足夠各地勤王的兵馬趕來。”他轉向長壽:“所以我們現在不能貿動,更不能讓父親覺得我們有任何企圖。只要我們能抓住父親,康王不足為懼。”

長壽聽完深感佩服,一把摟過弟弟的脖子,在他頭上一陣亂揉:“讓我看看你腦子怎麽長的。一樣是爹娘生的,你怎麽就這麽聰明?我就說阿娘偏心,生我時沒好好生,聰明腦子都給你了。”

“阿兄……”蓮生奴一邊兒狼狽的躲着長壽蹂躏一邊道,“這和阿娘沒關系。我勸過你多少次,有空要多讀書……”

長壽揉夠了,放開蓮開奴道:“我才不讀呢。有你這麽聰明的弟弟,我幹嘛苦哈哈的看書?當我傻啊。城門各處我會去打點。不過……”他湊近弟弟小聲道:“你确定康王會謀反?”

蓮生奴嘴角溢一絲冷笑:“他若不想謀反,何必急着在京中培養勢力?就算現在不想,将來誰說得誰呢?”

長壽認真看了蓮生奴一會,正經說:“幸好你是我兄弟,要不然我得頭疼死。”

“阿兄別挖苦我了。”蓮生奴臉一紅,“阿娘等你一定等急了,我們還是快點去吧。”

長壽聽完蓮生奴的分析,心情輕松不少,二話不說就和蓮生奴一道向淑香殿走去。看着淑香殿熟悉的輪廓由遠至近的出現在眼前時,長壽忽然心裏一動,轉向蓮向奴道:“蓮生奴,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蓮生奴溫和的微笑:“阿兄請講。”

“如果……”長壽吞吞吐吐道,“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有人讓你在阿爹和阿娘之間做一個選擇,你會選誰?”

選擇

因長壽今日入宮,淑香殿一早就開始準備。殿中各處清掃一新,長壽喜歡的吃食也都一早備下。綠荷正領着宮人們巡視,便有內官來報,寧王和楚王将至。

綠荷得信便來禀報绮素。绮素正在習字,得報擱筆,忙命人打起簾子,疾步行至門口張望,果見長壽和蓮生奴兩人有說有笑的走來。

長壽和蓮生奴見母親出現,都快步上前,向母親行了家禮。绮素含笑拉起兩兄弟的手,讓他們一同入內。綠荷已命人擺上長壽愛吃的各色雜果及酪漿。長壽一入座便将各種吃食塞了一嘴。

绮素見狀笑道:“怎麽,在宮外還餓着了不成?”

“倒沒餓着,”長壽含含糊糊道,“不過還是阿娘這裏的合口。”

“你就裝吧,”绮素笑罵,“當我不知道你開府後怎麽胡鬧呢?你阿爹可又收到彈劾你的奏疏了。”

“這次又說什麽?”長壽一口咽下食物才問。

“還不是說你游獵頻繁,日日馬球,夜夜笙歌,擾民過甚。”

長壽跳起來:“我怎麽擾民了?京中貴戚,誰不喜歡游獵?馬球、笙歌,那也是我自己府中,礙着誰了?”他壓低嗓子道:“再說了,我要不裝成草包樣,還不被人盯得死死的?我還怎麽走動辦事?”

“阿兄,”蓮生奴安靜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背後的人是誰。他們抓不到你別的錯處,只能在這上頭做文章。”

“我自然知道,”長壽沒好氣道,“我只是氣不過,他們憑什麽這麽中傷我?”

“阿兄且忍耐一陣,他們狂不了多久。”蓮生奴笑着安慰兄長。

“這個且不說,”绮素插話,“今天讓你們兄弟倆一起來,是有件事要商量。”

長壽和蓮生奴對視一眼,最後蓮生奴問:“阿娘請講。”

绮素用銀匙攪動面前的酪漿,斟酌了一會才慢慢開口:“你們應該也得到消息了,對北狄的戰事進行得頗為順利。”

一提這個,蓮生奴便笑了:“正是呢。我今日在會寧殿,正巧看到今天的露布,兩位舅舅又斬獲五萬狄人。”

绮素不動聲色的問:“想必你阿爹是想趁勝追擊了?”

蓮生奴點頭:“阿爹說,不打得狄人三十年擡 起頭顯示不了中原國威。”說到即将進行的戰事,蓮生奴也難得有些激動。

“三十年?”绮素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果然。”

蓮生奴和長壽見母親的表情不像是高興的樣子,都有些摸不着頭腦。最後還是蓮生奴問:“莫非阿娘覺得戰事會有變數?”

绮素搖頭:“阿娘不安泰打仗的事。不過你兩個表舅是帶兵多年的人,這次又籌劃周全,想來出不了什麽岔子。我擔心的是以後。”

“以後?”蓮生奴有些困惑,“請阿娘明示。”

绮素幽幽嘆道:“飛鳥盡,良弓藏。這一戰傷了北狄根本,将來幾十年中原再無外患之憂。你們想想之後會發生什麽事?”

蓮生奴反應靈敏,绮素只這麽一提,他便明白過來。這些年邊關不寧,國朝為抵禦為虜,一直維持着大量的邊軍。到現在邊軍數量已大大超過關內駐軍。且為有效抵擋狄人進攻,邊軍将領并不經常更換。故邊軍守将在軍中威望甚高。軍中只知有統帥,而不知有君王的情況并不鮮見。

外有強敵之時,上下一心,問題尚不明顯。一旦外患平定,這些急患便會漸漸顯露。蓮生奴這才恍然,難道會寧殿中父親說要打到北狄三十年內都無還手之力才肯罷休,只怕,不,是一定早已有了計較。中原雖無法長久占據茫茫草原,卻可以做到威壓北狄。此戰讓北狄實力大損,未來數十年狄人都不會有膽子大舉進犯,豈不正是整合邊軍,将之重新置于皇權之下的絕好時機?

蓮生奴想清了來龍去脈,才擡起頭問:“阿娘的意思是,阿爹會裁減邊軍?”

绮素點頭,頗有贊許之意:“這是我的猜想。北方平定,你阿爹必會因已無戰事之故削減邊軍。而他可以借着遣散軍隊的機會大力撤換将領,在軍中安插自己的親信。這樣一來,便可保證邊軍仍在朝延掌握之中。”

“阿爹的确深謀遠慮。”蓮生奴簡短道。

“那……”長壽有些遲疑的問,“阿爹會對兩個舅舅出手麽?”

绮素低頭,過了好一會才道:“以你們阿爹的性子,如果你兩個舅舅肯合作,他大概不會拿他們怎麽樣。就怕他們想不開……你兩個舅舅手裏的兵權是我們最大的倚仗,咱們得護他們周全。所以趁着戰事沒有結束,我們得先想好應對的辦法。”

長壽吞了一下口水,直接望着蓮生奴道:“拿主意的事我可幹不了。”

绮素也知道他不是拿得定大事的料,也不為難他,而是轉向蓮生奴。

蓮生奴卻沒有立即說話,低頭思忖半晌才吐了口氣:“這事兒子得想想。”

绮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近四年來皇帝幾乎是手把手的教蓮生奴。這孩子的心智已遠非當年比,有時連她也看不透這個兒子要想什麽。她看得出,蓮生奴對父親十分景仰。且她相信以蓮生奴的聰明自然清楚皇帝如此着意培養的意思。這孩子越長大,就越有自己的主意,也讓她越擔心。将來蓮生奴羽翼一豐,母子倆還能是一條心麽?

蓮生奴大概看出母親的猶疑,微微抿了抿嘴唇,卻沒有說話。長壽是不知其中微妙,但明顯感到氣氛有些尴尬,便故作爽朗的笑道:“今天這蜜餅做得好。阿娘,我能帶些回去吃麽?”

他這一打岔,绮素和蓮生奴都從自己的思緒裏驚醒,适時調整了情緒。绮素笑着對長壽道:“你問綠荷去。要有多的,你便全帶回去吧。”

長壽笑道:“全帶走的的話,蓮生奴就吃不到了,他肯定在心裏怨我。阿娘,你不知道,他可記仇了。小時候搶他半個餅,他能記恨我半個月。”

蓮生奴臉微微一紅:“阿兄,小時候的事還提它幹什麽?”

绮素也笑着戳了下長壽的頭:“你還好意思說,淨欺負你弟弟。”

因為長壽,氣氛總算緩和下來,只是蓮生奴覺得長壽雖在說笑,在看向自己時卻眼神閃爍。蓮生奴皺眉,難道連兄長也在懷疑自己?

兄弟二人又陪着母親說了一會話。長壽見蓮生奴懶懶的不說話,便起身向母親告辭。

绮素點頭,向蓮生奴道:“蓮生奴,你去送送他。”

蓮生奴領了母命,起身送長壽出來。

走出殿外,長壽便命跟随的內官去一旁等着,壓着嗓子問蓮生奴:“蓮生奴,我之前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如果讓你選,阿爹和阿娘你會選哪一個?”

蓮生奴擡頭,見長壽表情嚴肅,知道兄長這個問題是認真的,苦笑着回答:“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必做這個選擇。”

“如果一定要選呢?”長壽踏前一步,目光灼灼道。

蓮生奴見無法再搪塞,只得長嘆一聲:“阿兄,我很明白,阿娘只有我們兩個兒子,阿爹卻不是。何況阿娘費盡心思才庇護我們平安長大。你不須為此擔心只是……那終究是我們的父親……”

長壽也沉默了,良久才伸手拍了拍蓮生奴的肩膀:“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蓮生奴嘆息:“阿兄,我們母子三人血脈相連,如果連你們也不信我……”

“我信你。”長壽打斷他,“我想阿娘也是信你的。所以,別辜負我們的信任。”

唇齒

送走長壽,蓮生奴回去向母親禀報。

绮素看着兒子欲言又止,最後卻只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蓮生奴想了想,也沒有多話,默默退了出來,自回居所。

餘朝勝早就候着了,一見蓮生奴回來就笑容滿面的迎上來:“大王。”

蓮生奴已習慣他的殷勤服侍,進屋後便乖乖張開手臂,讓他為自己更衣。

餘朝勝極擅察言觀色,見蓮生奴神色郁郁,便笑着道:“大王這是怎麽了?一回來就聳着頭,莫不是今日在會寧殿問對,被至尊訓斥了?”

蓮生奴搖頭:“沒有。”

餘朝勝極有分寸,見蓮生奴不願說話,也不追問。他将蓮生奴換下的衣服遞與宮女,取了件淺色衫袍細細替他穿上。待他跪在地上系衣帶時才聽蓮生奴道:“餘朝勝,如果你至親至近的人懷疑你,你會怎麽想?”

餘朝勝仰頭,見蓮生奴面無表情,略略思索之後才以謙卑的語氣回答:“奴婢蠢笨,不懂得許多大道理。不過以奴婢的愚見,這原也沒什麽大不了。”

“怎麽說?”

餘朝勝仔細撫平蓮生奴衣上褶皺,低聲道:“都說唇亡齒寒,可是奴婢有時吃東西吃得急了,這牙還和嘴唇、舌頭打架呢。再是親近的人,也難免有別扭的時候,大王不必往心裏去。”

蓮生奴聽了,表情不變,卻老氣橫秋的問:“那你碰上這種情況會怎麽做?”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餘朝勝滿臉堆笑,“奴婢剛來服侍大王時,大王不也厭着奴婢麽?”

皇帝剛派了餘朝勝到蓮生奴身邊時,他的确防了好一陣。餘朝勝明知蓮生奴不信任他,卻不置一詞,也毫無驕躁之事 ,只是默默做好份人的事。後來蓮生奴得知這個內官原是杜宮正布置的人,又見他周全體貼,這才漸漸信賴。聽餘朝勝提起舊事,蓮生奴果然不自在起來,揮着手貌似不耐:“以前的事還提它幹什麽?”

餘朝勝知道蓮生奴這是不好意思了。這楚王少年老成,性子卻又有些腼腆,不擅表達,所以他不着痕跡的轉了話題:“今天蘭陵公主過來,瞧上大王案上那方石硯,奴婢就自作主張送給公主了。”

蓮生奴聽他提起別的事,這才面色如常。他對妹妹瑤不一向容讓,只是點點頭也就罷了。更衣已畢,餘朝勝見蓮生奴無話,正要退出去,卻又被蓮生奴叫住:“北邊戰事結束,父親也許會裁減邊軍,你怎麽看?”

餘朝勝賠笑道:“國家大事,奴婢又不懂,大王可把奴婢問住了。不過奴婢想,邊軍一裁,軍晌支出也會減少,未必是壞事吧。”

蓮生奴在書案前坐下,不緊不慢道:“的确,這件事于國有利,于我們卻未必。”

餘朝勝低頭忖了一會,小聲問:“陛下有可能改元古界裁邊軍麽?”

蓮生奴搖頭:“恐怕很難。”

兵權是蘇氏兄弟在朝中立足之本,若被收回,他們說話的份量必會減輕,他們母子便又少個依仗。可以兵權之重,皇帝絕不可能任之握于他人之手。此事棘手之處正在于此。

餘朝勝顯然也明白其中關節,柔聲勸慰:“奴婢以為,順勢而為方能成事。若此事勢在必行,就不必逆勢而為,倒是想個主意把損害減到最低才好。”

蓮生奴聽了這話,低頭沉思,忽的靈光一現,輕輕在書案上一拍:“正是這個理。”

數日後便是皇帝查問功課之課,蓮生奴特意提前到了會寧殿。

皇帝剛睡過午覺,得報便讓他進來。這幾年他常出入皇帝寝殿,父子倆熟不拘禮。蓮生奴進來見父親穿着單衣、外披一件袍衫坐于榻上,他并不以為異,而是如常行了禮。

皇帝一笑,擡了一下手讓他起身。蓮生奴站起來,默默立在一旁,看內官們為皇帝捧上梳洗之物。皇帝随便抹了把臉,随口道:“今天來得倒早。”

“今日課上到一半,程相公府上來消息,家中娘子生女。兒想程相公添女,怕是無心授課,便請程相公回來,改日再來。”

皇帝點頭:“就算是君臣也不可不慮人情,但該體恤的時候也要體恤。”

蓮生奴應了,又環顧左右:“今天可有露布?”

“還沒有。”皇帝見蓮生奴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道:“往常你雖也關心戰局,可也沒有這麽急切。”

“兒子這幾日整理宮中檔案、書冊,見太宗時國朝兵力駐關中者十七六七。武宗平定江東之亂,國中平靖,武宗時府庫并不寬裕,又專注于外戰,關中駐軍或調往關外或就地遣散。先帝有心平定四海,邊軍之數也只增不減,如今邊關駐軍遠超關內。兒子以為,如今之情形甚為不妥,将來或為國朝隐患,因此有些擔心……”蓮生奴似乎不甚自信,聲音越來越低。

皇帝目光平和的看了他一會,溫和一笑:“小孩子家經的事少,有個風吹草動就沉不住氣了。”

蓮生奴面紅耳赤:“兒子愚笨,給父親丢臉了。”

“倒也不是這說麽,以你的年經,有這番見識已經不易了。”皇帝命內官設了坐褥,讓蓮生奴在他對面坐下。

蓮生奴入了座,這才道:“兒子這才明白,父親為何說十年太短,要打得狄人幾十年不敢動彈的深意。只是……”

皇帝微微揚眉:“只是什麽?”

蓮生奴吞吞吐吐道:“如今領兵的人是阿娘親族,兒子擔心将來父親對邊軍有動作,會鬧得不愉快。外祖父流放之時,韓家就與外祖父一家斷了往來,莫再因此事絕了蘇家的情份,阿娘難免傷心。當然,這是兒子的私心……”

皇帝看了蓮生奴一會,淡淡道:“你有孝心不是錯,但不能讓私情淩駕于國事之上。邊軍不可落于外人之手,戰事一了,朝廷必定要把兵權收回。朕希望你明白這個道理。”

皇帝語氣雖平和,說出的話卻十分嚴厲,蓮生奴連忙站起來,垂手而立:“兒子絕不敢讓父親循私。兒雖蠢笨,也知家國之重。”

皇帝聽他這樣說,才有些放下心。他見這孩子資質着實不錯,這幾年苦心栽培,眼見兒子一日比一日出色,可剛才這番話卻讓他大為皺眉,難道這孩子連個輕重緩急都拎不清?幸好這孩子見事還不糊塗,否則他這幾年心血就算是白費了。他将擦過臉的巾子扔給內官,這才和緩了神色問:“那你提此事又是什麽想法?”

蓮生奴不緊不慢的道:“兒子愚見,兩位郡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們必不會阻撓大事。只是北疆路途遙遠,傳訊不便,怕有人誤傳了消息,生出波折來。君臣失和,于國于家無益,将來載于青史也讓後人恥笑。”

皇帝暗暗點頭,這倒不可不慮。蘇氏兄弟的為人和才幹是值得信重的,否則他也不會放心讓他們領兵。他也是在邊疆歷練過的人,深知将帥之才難得,倒存着愛才之心。如果可能,他并不想自毀長城。蘇家人掌兵多年,朝中未必沒有嫉恨之人。裁撤邊軍這種大事本就不是易行之事,若有人從中作梗,引得君臣之間龃龉不斷,事情辦得難看不說,也着實有損明君的聲名。

皇帝默然半晌,問蓮生奴:“你可有對策?”

“兒子想,整合邊軍之事非行不可,但要做得讓人無可指摘。除了派能臣幹吏前往,最好還有個妥當之人在中間周旋……”皇帝盯着蓮生奴,又問了句:“人選呢?”

蓮生奴被父親打斷,愣了一下才道:“自然該由父親聖斷。”

皇帝不動聲色,只是重複:“人選。”

蓮生奴漲紅了臉,扭捏了半天才小聲道:“兒子……願意跑這一趟……”他擡頭,見父親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有些狼狽的解釋:“一是這件事情是兒子提的,總不好推個幹淨;二來兒子與兩位郡公有親戚情份,又是親王,既能與他們親近,又不會讓他們輕視。有些話別人說不得,兒子說得。兒子只想勸服了兩位郡公,其他事兒子不插手……嗯,不插手……”

皇帝又看了他一陣,這才笑了起來。這孩子一向謹慎,這幾年他頻頻出入會這殿,卻一不攬事,二不張揚。他人見了,也只當皇帝疼愛幼子,喜他在側而已。便是康王也只是不滿,從來抓不到更多把柄。他第一次開口在差事,難免有些局促。

他和藹的向蓮生奴招了招手。蓮生奴忐忑的上前兩步。皇帝摸着兒子的頭,和氣道:“這話就不對了。”

蓮生奴心裏一緊,垂頭喪氣道:“兒子冒失了。”

皇帝卻是微微一笑:“既是要從中說合,怎麽可能不插手邊軍之事?名不正言不順,說出來的話哪有底氣?蓮生奴,你說是不是?”

蓮生奴吃了一驚,擡頭看向皇帝:“父親的意思是……”

皇帝眸中含笑,似乎頗為欣慰。他慢慢道:“你出去歷練歷練也好。財帛可以給,權位可以給,但威望和人脈是給不了的。”說到這裏,他停了一停,才接着道:“你得自己掙。”

101 密謀

光耀二十四年八月,皇帝下诏,楚王李崇詢免去潞州刺史之職,改領北府大都督,知北疆諸州軍事,不日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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