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同盟 (2)
失帝王威儀的語氣問:“杜俊,這是你妹妹?”
“是。”杜俊恭敬的回答。
“你上次不是說你妹妹嫁人了麽?怎麽還在你家?”
杜俊有些尴尬的回道:“舍妹今春方與夫婿和離。”
“和離了?”李延慶幸災樂禍的笑起來,“你妹妹這麽兇悍,不被人嫌棄才怪!”
皇帝如此口無遮攔,杜慧卿不免惱恨,可是被兄長一個眼神警告,只得低頭不語。
誰料李延慶卻不想就此放過她,蹲□平視杜慧卿,全無皇帝尊嚴的嬉皮笑臉道:“你夫家……不,是前夫家是何人?”
杜俊的眼刀不斷殺來,杜慧卿只得忍氣,低聲回答:“是吳郡張氏。”
“吳郡張氏?”李延慶摸了摸下巴,“他們家似乎出了個什麽江左第一才子,叫什麽來着?”
杜慧卿回答:“張光。他就是奴之前的夫婿。”
李延慶聽了兩眼一亮,不住的搓手,全然不顧杜慧卿的臉面,興奮的說:“對對對,就是這個人。朕半月前下诏開制科選賢的時候,好像還有人給朕舉薦過他。咦,是誰跟朕提他來着……”
“是戶部尚書馮必清。”杜俊在旁提示。
李延慶不耐的揮手:“就算是他吧。”他轉頭,對着杜慧卿咧嘴一笑:“你那個前夫應該會上京參選。怎麽樣,要不要朕給你報仇?”
杜慧卿睜大眼,愣愣盯着李延慶。李延慶一臉的躍躍欲試,估計還真有這個打算。張光這個人一向把面子看得比天大,若真被皇帝羞辱,少不了要尋死覓活一番。他有才名在外,若皇帝因此背上“輕視賢才”的惡名,不知會不會遷怒于她?杜慧卿暗暗嘀咕,皇帝瞧着年紀不小了,即位也有十幾年了,怎麽是這麽一副吊兒郎當的性子?
“怎麽樣?怎麽樣?”李延慶還在興致勃勃的問,“等朕親試策問的時候,朕狠狠罵他一頓,算是給你出氣。”
“陛下,”杜慧卿終于忍不住道,“奴既未被張光休棄,亦非義絕。我與他乃是和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奴與張光恩怨兩清,不需陛下打抱不平。”
“不記恨的女人倒是很少見哪。”李延慶似乎很是惋惜,“其實你長得還不錯,箜篌彈得也挺像樣的,要不是這麽兇,張光也不會和你過不下去……”
杜俊見李延慶越扯越遠,忍不住插話:“陛下出來一天了,是時候回宮了。”
李延慶剛才還興高采烈的臉馬上就垮了下來:“朕今天只游了曲江,還沒逛過東市和西市哪。”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朕都不記得上次逛東市是什麽時候了。”皇帝充耳不聞,“宮裏呆着一點意思都沒有,整天被人管頭管腳。早知道當明君得當成這樣,朕還不如一直在外面打仗哪。”
杜俊有些無奈,論起自說自話,天底下還真沒人比得上皇帝。他只得好言勸慰:“陛下出來太久,若被人發現,難免生出事端,下次再想出來就不易了。今日暫且回去,待臣下次旬假再陪陛下出游吧。”
李延慶眼睛一亮:“你此話當真?”
“臣不敢對陛下食言。”
“下次我們去逛……”李延慶嘿嘿笑着,附在杜俊耳邊低語一句。
杜俊臉色一變,連連擺手:“那種事情……臣不敢相陪,陛下還是另選賢能吧。”
“只是去看看,又不是真的要狎妓。”李延慶苦口婆心。
杜俊義正言辭道:“臣瞞着他人陪陛下微服出游已是擔了幹系,若是被朝臣們得知陛下竟與風聲婦人混在一起,不必等禦史臺彈劾,臣請陛下現在就免了臣禦史大夫一職。”
李延慶幹笑:“算了算了,朕也就是随便說說。那朕就先回宮了。”
杜俊起身相送,卻被李延慶擡手制止:“朕認得路,不用送了。”
經過杜慧卿面前時,他俯□,笑着對杜慧卿道:“你哪天想找那個什麽張光的麻煩,讓杜卿給朕帶個話就成。朕保證給你報一箭之仇。”
鬧了半天,皇帝還是沒聽懂。她是主動與張光和離,不是被他休棄。不過她已經不想解釋了,再解釋下去,只會越描越黑。随他怎麽想吧,自己和張光是絕不會再有什麽交集了。
她不直接回答,微微低頭,面無表情的回答:“恭送陛下。”
94、寺逢
下一個旬日很快到來。
杜慧卿晨起,即見兄長悄無聲息的出門。她略一思索,便知他去向。她懶得過問那對君臣之間的事,轉身前往嫂子袁氏房中。
杜俊幼子前夜高熱,袁氏照料了一夜,才剛回房梳洗。袁氏從鏡中瞧見杜慧卿的身影,笑着回過頭來招呼:“小姑來了。”
“阿嫂,”杜慧卿問,“阿羅可好些了?”
“總算是退燒了。”袁氏如釋重負。
“阿兄也真是的,”杜慧卿埋怨,“旬假也不知道體恤阿嫂,只知道在外面跑,倒把孩子丢給阿嫂一人照料。”
“想必是你阿兄有事,”袁氏不以為意,“何況他在這裏也不過是添亂,半點指望不上。”
“他忙的也不是正事,”杜慧卿小聲嘀咕,“陪人游興罷了。”
“難得旬假,他和同僚聚聚也好。”
杜慧卿見袁氏毫無見怪的意思,也就不再提起,只低頭把玩着袁氏妝臺上的金釵。
袁氏挽好頭發,雙手合什道:“佛祖庇佑,阿羅這次總算是沒事了。小姑今日若有閑暇,可否代我前往安業寺施些錢帛,以酬佛祖神恩?”
“自當代勞。”杜慧卿應下了。
家中仆從備好犢車,杜慧卿和婢女同坐車上,行向安業寺。
安業寺以牡丹著稱。時下花期已過,游人不盛。杜俊此前曾告訴妹妹,這時的安業寺雖無繁花似錦之盛,卻別有一番景致,是個真正的好去處。因兄長有此言,布施完畢之後,杜慧卿并不急于返家,而是攜侍女在寺中信步游逛。
寺中古木繁茂,石徑沿途,綠蔭成片,別有清幽。小徑盡處豁然開朗,亭臺錯落,石山嶙峋。山上引水,自半空注入潭中,飛泉流瀑,美不勝收。
杜慧卿見如此佳景,微露笑容,拾階入亭,摘下頭上帷帽小坐。
侍女見她微有倦意,便笑着道:“小娘子是不是渴了?車上備有食、水,待奴取來。”
杜慧卿點頭。侍女便匆匆向車內而去。杜慧卿坐在亭內等待,不想徑上卻忽的傳來一陣男子笑聲。杜慧卿心覺有異,以為與陌生男子不宜相見,遂起身隐于石山之後。
“杜俊,”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朕……我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你不帶我去見識京都繁華,卻帶我來逛佛寺,你說你無不無趣?”
“釋家講求清淨之道,某以為正是李君所缺。”微帶嘲諷的語氣,正是杜俊的聲音。
“去!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前一個聲音笑罵道,但語氣并不怎麽氣憤。
杜慧卿從石山縫隙望去,果然看見李延慶和杜俊二人。李延慶當了多年皇帝的人,卻一點不見穩重,胡亂踢着路邊的石子。
亂飛的石子打在石山上,又彈到杜慧卿腳邊。杜慧卿皺眉,退後一步,踩在掉落的樹枝上,發出一聲輕響。
杜俊未曾注意,李延慶卻極是靈敏,聽見動靜向杜慧卿隐身之處看了過去。
杜慧卿急忙縮頭,只怕被他瞧見。
李延慶嘴角一揚,轉頭叫:“杜俊!”
杜俊踱了過來:“怎麽了?”
李延慶用手背在他胸口一拍:“你不是說想找寺中僧人下棋麽,快去吧。”
杜俊揚眉:“李君不是嫌下棋氣悶,不肯去麽?”
“你去就行,我一個人在這逛逛。”
杜俊狐疑的看着李延慶:“李君莫不是在打什麽主意?別是想去平康坊狎妓吧?”
“不會不會,你放心去吧,”李延慶不耐煩的揮手,“我就在寺裏走走,不會踏出寺門一步,行了吧?”
杜俊明顯不太放心,但又不敢違抗李延慶,只得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等杜俊走遠,李延慶嘿的一笑,沖着杜慧卿藏身處道:“出來出來。”
杜慧卿只得忍氣出來,默默向他行了個禮,卻是一言不發。
“真巧。”李延慶笑道。
杜慧卿冷冷道:“不巧。”
李延慶見她如此神情,越發愉悅,故作恍然:“不是巧合?難不成小娘子是特意在此等我?”
杜慧卿臉現惱色,忍不住道:“李君誤會,奴受嫂命來寺中布施而已。”
“哦……”李延慶拖長了語調,“那就是我與小娘子有緣了。”
杜慧卿不欲與他多言,轉身便走,卻被李延慶擡手攔下:“聽杜俊說,小娘子似乎無意再嫁?”
杜慧卿回頭,直視他道:“尊駕固然身份貴重,但他人家事,還請萬勿幹涉。”
“我并不想幹涉娘子,不過……”李延慶沉聲道,“于情于理,我還是該提醒一句,娘子久在家中,難免惹人閑話。令兄行走朝中,将來面子上也過不去。”
杜慧卿眼光一閃,她确實不曾思及此事。自己怎樣倒是無所謂,可若是連累杜俊被人指指點點,未免愧對兄長。可草草再嫁也非她所願——若二嫁夫婿也是個俗物,她倒不如做道姑落得清淨。杜慧卿有些犯難,如何能不誤了自己終身,又不帶累兄長?
“若娘子為難,我倒是有個辦法。”李延慶出聲。
杜慧卿似是信不過李延慶,遲疑了好一會才問:“然則……李君有何良策?”
李延慶往四周看了看,見無人在側,方才低聲道:“皇後雖嫁入中原多年,卻依舊不熟悉中原禮儀。我有意延請女師教習于她,不知你意下如何?”
先帝在世時,中原猶未平定。為安北方,先帝聘北狄可汗之女為太子正妃,即是現今的皇後。這件事杜慧卿也聽說過。她在心中掂量片刻,嘆着氣說:“奴并不懂狄語,恐怕要辜負李君好意了。”
李延慶負手道:“召你進宮不過是做個樣子,宮中自有會說狄語的師傅,你并不需要真的給皇後授課。”
杜慧卿似笑非笑的說:“那奴豈不是虛耗宮中錢糧?”
李延慶笑得有些意味不明:“宮中也不缺你一份薪俸。不過找個名頭,讓你們兄妹免人閑話罷了。再說,就算你真想教,也得皇後願意學。她嫁過來這麽多年,連句簡單的漢話尚且不會,更別提什麽詩書禮儀。”
杜慧卿沉吟,臣下家中女眷受召入宮任職确有先例,然皆是才德出衆者。也因此,受召入宮之人多得皇室禮遇。她若入宮,不但可免杜俊一家受人閑話,杜家還會因此大有臉面。将來即便是她的父親也無法再以婚事為由責罵于她。這對她倒是好事一樁,只是……皇帝雖未說得太明白,但杜慧卿也大致猜到了帝後二人的景況。
李延慶不會說狄語,皇後則不會漢文。想她杜慧卿與張光同文同種尚且無法彼此相容。這皇後與李延慶連話都說不上,兩人關系之尴尬可想而知。貿然答應,将來恐有不妥。
李延慶見她不說話,以為她仍在猶豫,便笑着加了一句:“你若不願如此,我也可以授你司正之職,或者讓你入宮中內文學館講學。只是無論是任司正還是在宮內學館教導宮人、嫔妃,都需有真才實學,不比皇後那裏好混。我勸你最好還是接了皇後女師一職為是。”
杜慧卿擡眼打量李延慶,初時以他粗豪無禮而厭惡于他,想不到他考慮事情竟如此周全,既能維護她兄長體面,又能顧及她不願草率嫁人的心思,連她入宮後的方方面面,他也考慮到了。她暗暗思忖,看來她得重新評價皇帝了。想想也是,若皇帝當真昏聩,也不可能在多年征戰中活下來。看來所謂粗放,也不過只是表面。若是那樣,她倒真得好好想一下了。
“司正……是正六品官職吧?”許久以後,杜慧卿才慢吞吞的問。
“正是。”李延慶道,“你是杜俊之妹,我自然不會虧待。”
“如此……”杜慧卿向李延慶斂衽,“奴願入宮擔任司正一職。”
李延慶微微詫異,卻只是點點頭:“也好,我會讓人準備此事。”
“不過……”杜慧卿微笑道,“奴鬥膽,有個條件還望李君答應。”
95、皇後
宮內閣道上,杜慧卿在內官引導下前往皇後殿中。
第一次進入東內,未免滿心好奇,但杜慧卿不願被宮人、內官看輕,故一路上目不斜視,似将這重重飛檐鬥拱看作無物。
一直緩步前行的內官忽然駐足,向杜慧卿微微躬身,笑容滿面的說:“皇後殿閣就在前面,司正這邊請。”
“多謝。”杜慧卿微笑以對。
“陛下命司正入學館授課,又任為皇後女師,可見司正學識淵博。”內官不失時機的恭維。
杜慧卿微微一笑,并不答言。其實司正之職外,入內文學館并為皇後授課乃是她自己向李延慶請求的。這是她入宮任司正的唯一條件。
李延慶聽到她的要求後,挑了挑眉,只用一個字評價:“狂!”
看她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居然有膽子包攬司正和文學館之後再為皇後講學,究竟她是才學過人還是無知者無畏?
杜慧卿昂首,底氣十足的回答他:“杜氏子孫,可以被人說孤傲,可以被人說狂妄,卻絕不可被人低估輕視。”
李延慶失笑,原來她是不願自己看輕了她。此女好強之性,倒與杜俊如出一轍。別看杜俊平日嬉皮笑臉,能屈能伸,犯起倔來,十頭牛也拉不轉。當初便是杜俊在馬前與他抗辯,非迫得他改了戰法,他才注意到這個投到他麾下數月的青年。看來杜家人都是這個脾氣。他嘴角向上一勾,原只是想為杜俊挽回些體面,現在他倒真有些期待了。如此狂傲的女子入宮,怕是會有很多熱鬧瞧了。
十餘日後,旨意降下,杜慧卿奉诏入宮。
她一入宮便身兼數職,不免引人側目。一路上,導引的內官都在偷偷打量杜慧卿,心裏暗暗評估,皇帝如此看重于她,是不是別有用意?待杜慧卿得皇後宣召,即将入殿之時,內官才做出決定,在兩人錯身之時低聲提點:“皇後生性妒悍,亦不識中原禮儀,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司正暫且忍耐。”
杜慧卿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我明白。”
她緩步入內。殿上狄、漢侍女林立。她微微擡眼,果見一着寶藍翻領胡服的中年婦人端坐于上,冷冰冰的瞧着自己。
杜慧卿便一見婦人眼中幾欲噴火的神情,便知她必是皇後無疑,上前行禮如儀。皇後冷冷對身邊侍女說了一句狄語。那侍女即用漢話道:“皇後命你擡頭。”
杜慧卿擡起頭,不可避免的觸及皇後視線。
皇後已經有些發福,略顯老态,但她膚色白晳,高鼻深目,年輕時顯然是個美人。而她一雙在中原人看來頗為奇異的碧眼正嚴苛的打量着杜慧卿。
入宮前兄長杜俊已将皇後的情況細細告知。皇後比李延慶大三歲,是北狄大可汗所納西戎女子所出,相貌不同于中原人,也不同于一般的狄人。杜俊還打聽到,皇後嫁過來為太子妃時,北狄盛極一時而中原尚弱,故宮中人在皇後面前不免底氣不足,總是矮上一截。李延慶是個狂慣了的人,瞧不慣皇後及其随嫁的狄人盛氣淩人,常為此與皇後沖突。
皇後烈性,又通騎射,也不懂謙讓丈夫,一個不合就會和李延慶動手。那時李延慶年紀尚小,遠不及現在結實,沒少受皇後欺負。後來李延慶發狠練了好幾年武,才算制服了皇後。只不過那以後,他對這個悍妻就越來越冷淡。而皇後見李延慶左納一個妃,右納一個嫔,卻無力管制,就更為怨恨。宮中人都知帝後不合由來已久,連帶着皇後所出太子也不為皇帝所喜。
雖然如此,皇後到底是名義上的後宮之主。杜俊生怕妹妹吃虧,在她入宮前一個勁的叮囑,讓她千萬小心,別惹怒皇後。
有了杜俊的指點,杜慧卿在看清皇後面容後并不吃驚,皇後目光中明顯的敵意也在她意料之中。所以她顯得不慌不忙,甚至還沉着的向皇後露出笑容。
皇後見這女子年紀輕輕,卻似乎完全不懼怕自己,反而怔了一下,越發不高興。但她到底自重身份,不便當場發作,向負責通譯的侍女說了一句。侍女随即道:“殿下說司正容貌甚美。”
杜慧卿禮貌的笑了笑:“慧卿謝皇後誇獎。”
侍女将她的話轉達給皇後,皇後卻是一聲冷笑,又向侍女說了句話。侍女略顯為難,但還是道:“殿下說陛下不來她殿中,接着她借近陛下是白費力氣,倒是德妃、淑妃那兒機會大些。”
杜慧卿不用問也知道,這已是侍女修飾過的,皇後的原話只怕惡意更甚。李延慶內寵頗多,皇後恨得牙癢,只是她不通漢話,也就無法掌管後宮,在宮中權勢反不如德妃、淑妃。若非如此,她早把這些“狐貍精”弄死不知多少次了。對她說這樣的話,只怕還是客氣的。
她保持着微笑,淡淡向侍女道:“妾受命教習皇後漢文,陛下如何與妾無關。”
皇後聽侍女譯完這句話後,極堅決的說了一句話。侍女轉向杜慧卿:“殿下說漢人沒用,漢人的東西也沒用,她不要學。”
杜慧卿依然微笑着,不緊不慢道:“漢人的東西有沒有用,妾暫不置評。只是妾想請教殿下,殿下連一句漢話都不會,又有何資格質疑漢人的東西?”
侍女低聲将她的話譯給皇後聽,皇後聽了面有怒色,卻找不到話反駁,便哼了一聲。
杜慧卿見皇後如此反應,放下心來。看來皇後脾氣雖然急躁,倒不是完全不能講理。這樣一來,她就更有把握了。
她踏前一步,揚聲道:“妾知中原與北狄風俗不盡相同,但妾請問殿下,即便是北狄女子,也沒有肆意貶低夫家的道理吧?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入鄉随俗。殿下既嫁入中原,縱無法做到與中原水乳交融,但保持一點對夫家的尊重總可以做到吧?中原尋常男子尚且不願被妻子輕視,何況陛□為一國之尊?殿下對中原極為不屑,連一句簡單的漢文也不肯學,又怎能期望至尊與殿下恩愛不疑?”
傳譯的侍女聽她如此說話,倒吸一口氣,沒有立刻說話。倒是皇後不耐的問侍女她說了什麽。侍女看了杜慧卿一眼,見她點頭,便将她方才之話譯給皇後聽。
皇後聽了侍女譯出的話,眉毛漸漸豎了起來,顯然動怒。宮中人再怎麽對皇後不滿,也無人敢當面頂撞——畢竟連皇帝李延慶也給皇後幾份薄面,這些年對皇後不過回避而已,并不拿她怎樣。其他人就更沒這個膽子當面頂撞。這樣對她說話的,杜慧卿算是第一個。
杜慧卿卻絲毫不懼,接着又一口氣道:“按我中原之俗,皇後母儀天下,執掌後宮。然殿下不通漢話,自無法掌管內宮,陛下也因此将署理後宮之權交予德妃和淑妃。枉殿下位極紫宮,所下之令竟走不出皇後一殿。妾請殿下細思,若殿下通曉中原話語、禮儀,可還會如此?”
侍女這次譯得飛快。皇後雖然氣憤,但不知不覺已跟着杜慧卿的思路想了下去。她雖不曾正式習過中原禮儀,但畢竟在此生活多年,有些事也看得明白,自然知道杜慧卿所言非虛。若她有執掌後宮的權力,那些嫔妃還會這麽肆無忌憚麽?
見皇後面色雖然還是難看,但露出深思之色,杜慧卿知道自己就快說服她了。她微微一笑:“殿下若想拿回執掌後宮之權,就不能不修習漢人之事。”
皇後沉吟片刻,附在侍女耳邊低語一陣。侍女點頭,再度轉向杜慧卿:“殿下問,是不是學會漢話,她就能掌管後宮?”
杜慧卿挺直身子,正色道:“皇後執掌內宮,名正言順,天經地義。”
侍女将她這句話譯給皇後聽了,皇後也難得露出笑容,向杜慧卿點了點頭,又向侍女說了句話。侍女向杜慧卿走來,對她斂衽一禮:“奴婢代殿下行這一禮,日後請司正多加指點。”
“自當效勞。”杜慧卿微笑着扶起了她。
第一關算是順利通過了。
紅梅
轉眼杜慧入宮已近半年。
前日夜裏降了雪,直到晨起時才停了。一晚上過去,地上已積了厚厚一層。等杜慧卿從內文學館出來時,天卻又放晴了。
湛藍天幕下是一片蒼茫的白,亭臺殿閣也都掩于皎潔白色之下,唯遠處紅梅綻放,成了雪中星星點點的亮色。
杜慧卿有心賞梅,午後得閑便撇了內官、宮女,換上狐裘,腳踩木屐悄悄出了門。
宮中自有成片的格林,在白雪中連綴在一起,仿佛織錦上延綿的花紋。杜慧卿卻嫌這樣的梅花少了意趣,故只撿僻靜疏朗處去。她一路踏雪,信步而行,竟真讓她發現一處極佳之景。
被落雪覆蓋的石山之後,數株紅梅若隐若現。此地似乎甚是冷清,故梅樹不比別處,并無人精心養育修剪,少了些欹曲之态,立在風中更顯挺拔,仿佛真有傲骨一般。枝上殘雪,襯着有紅花點綴的烏枝,別有情趣。
她緩步穿行其間,一時興起,摘下一朵紅梅簪于鬓間。恰在此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在她身後拖長了語調:“酒已微溫,賞梅人何不共飲一杯?”
杜慧卿回頭,見李延慶的頭從離她數步之遙的亭子裏探了出來,對她露出散漫的笑容。
入宮以後,她見李延慶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說單獨會面。幾次遙遙望見,她發現身為君王的李延慶與她在宮外所見完全不同:沉穩有度,不怒自威,無論儀态、器量,皆表現出一國之君應有的行止。她不由失笑,要讓他這麽一個好玩好動之人作出這天子威儀,也實在難為了他。難怪他會在兄長宅中時抱怨宮內沉悶了。
她微一沉吟,複又環顧四周,并不見人侍奉在側。她有些狐疑,卻還是慢慢向李延慶所在的方向走去。
李延慶見她不曾拒絕,臉上笑容更深,微微眯起眼,打量眼前女子。在宮串耳濡目染半年,杜慧卿在落落大方之外,又添了幾分優雅從容。她這是的妝扮也頗為打眼,烏發盤髻,銀釵為飾,鬓邊一朵紅梅,簡單而奪目。亭內頗為溫暖,杜慧卿一走入內便覺熱氣撲面,便脫去外面狐裘,露出裏面的白袖紅襦,愈發的修長俏麗。
在她走近時,李延頭已取過酒盞斟上。杜慧卿卻并不急于飲酒,反而四下打量這處所在,心道皇帝其實是個極為享受的人。這亭子正處于視野開闊之地,可将外間雪景一覽無餘,亭內鋪着厚厚氈毯,其四角各有一個正熊熊燃燒的火爐。亭內設有幾案,上置風爐以作溫酒之用。風爐之側內裏有硯一方,筆數枝。幾案之後懸挂着一張巨大的地圖。
既無他人在場,杜慧卿也就不向他行君臣之禮,徑直在幾案另一側的茵褥上落坐,這才接了李延慶遞來的酒盞。她慢飲數口,便覺有一股暖意自胸口向四肢散去。
“此酒如何?”李延慶含笑問。
杜慧卿低低頭轉過酒盞:“酒盞橙紅,味美醇和,莫不是巴陵龜蛇酒?”
李延慶撫掌,頗有贊賞之意:“好見識,正是龜蛇酒。”
杜慧卿瞥了一眼他身後的地圖,笑着道:“飲酒賞梅,又以江山萬裏為佐,大概也只有陛下才能有這雅興了。”
雖是恭維之語,她說出來卻透着揶揄的意味。李延慶卻不計較,爽朗的笑道:“因有雨雪,今日免了朝會,方可在此偷閑。朕以為如此妙處只有朕一人知曉,不想你也尋到此處。看來你我緣法,果較他人深厚。”
杜慧卿并不答話,卻起身至地圖前細看,見上有數道墨線,問道:“這是……”
“閑來無事,便勾劃幾條路線,以備将來行軍之用。”李延慶淡淡道。
“行軍?”杜慧卿一愣,“難道陛下又想禦駕親征?”
“有何不可?”李延慶挑眉。
杜慧卿回頭,正色道:“恐怕朝臣們不會答應吧。”
“唔,上次出征他們就鬧得不像話。朕正打得痛快,他們就不住的催朕還師,沒意思得很。”李延慶聳肩。
“陛下身系天下安危,的确不宜以身犯險。他們也是為陛下着想。”杜慧卿想了一會後,慢吞吞道。
李延慶嗤笑一聲:“朕又說他們不為朕着想。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朕不通軍事,又無嗣君承繼大統,親征的确不是個好主意。但現在的情況是,萬言書已近成年,足以承擔監國之職。而朝中大獎沒有比朕再善戰的。朕親自出征,可第一時間掌控戰場全局,調動兵馬、督運糧草都可更為迅速,勝算比任何人都大。所以朕沒什麽不放心的。”
杜慧卿撇嘴,當初太子年幼也沒讓李延關停止遠征。如今太子大了,他自然更有理由。這個人天生就不是個安坐的君主。不過她到底顧及身份,不敢直言,便把以前李延慶評價她的話原封不動的扔了回去:“狂。”
李延慶哈哈大笑:“這不是狂,是自信。就像半年前你自信你能勝任皇後老師一樣,朕認為親征是目前最好的選擇。這人哪,貴在自知。”
杜慧卿哭笑不得,說他狂,他倒越發的翹起尾巴了。她又飲了一口酒,才接着道:“可是……家兄上次說還起,如今府庫所藏雖有增長,并之前的征戰已損耗太多,如今并不寬裕,現在出兵是不是急了些?”
“我中原泱泱大國,若不是之前內亂頻頻,豈能讓戎狄欺負了去?如今國中已定,是時候收拾他們了,否則他們還真當我中原無人了。”
杜慧卿中宮中人說起過,李延慶對父親當年為他聘狄女為正妃一事頗有微詞,以為有損中原威風。加上皇後和他感情一直說不上好,他雖不曾對皇後如何,但對當看的事也難免耿耿于懷。他急于挽回中原的臉面,倒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未免操之過急了些。她婉言勸解:“總要等到籌劃妥善才好兵。”
李延慶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會才道:“太子不擅領軍,且他和皇後的感情一直不錯。朕擔心将來他會因為母親對北狄退讓。所以……”
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杜慧卿已經明白過來,他是想趁自己還在壯年之時掃平外患,以防止将來太子困于親情,讓外夷踩在頭上。這樣她倒不好再勸,低頭半晌後輕輕道:“陛下的考慮也有道理。不過興兵到底不是小事,還請陛下慎重。”
“這是自然。”李延慶也無意再深入讨論此事,适時轉移話題:“前兩天德妃和淑妃湊在一起商量,似乎想在上元節搞些新花樣出來,你可有興趣?”
“這事妾也聽說了,想必會很熱鬧吧,妾拭目以待。”杜慧卿聞弦歌而知雅意,也不再追問,只微笑應道。
李延慶凝視她許久,才微笑轉回頭:“是啊,朕也很期待呢。”
燈影
轉眼上元将至,宮中清掃殘雪,四處張燈以賀佳節。入夜之後,內宮各處燈影幢幢,光彩尤勝。李延慶難得有閑,信步而走,神色懶懶的瞧着形态各異的燈盞。
宮人們見皇帝來此,紛紛行禮。李延慶不覺有些掃興,擺了擺手,讓她們繼續,自己則一個人走了開去,正無趣間,忽見燈影間一抹紅影迤逦,卻是杜慧卿持燈走過。李延慶微微一笑,見無人注意,但悄悄跟上了她。
杜慧卿打扮一向素淨,這日因佳節将至,難得做了頗為富麗的妝扮。她頭梳堕馬髻,上綴珠釵、翠钿,黃袖紅襦,外罩飾有團花金塗的深藍半臂,肩上一條極長的绛色帔垂下,直拂地面。她似乎也被這閃耀燈光吸引,不時駐足凝望。那一抹紅裙也就在她走走停停之間愈發的飄忽不定。
見杜慧卿一直沒發現自己,李延慶終于忍不住出聲:“杜司正。”
杜慧卿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吓了一跳,一臉驚訝的回頭,見是李延慶,便笑着上前行禮。李延慶虛扶了一下:“你我之間何須多禮?”
杜慧卿一笑:“妾正在教皇後殿下尊卑之道,豈敢先失了禮數?”
李延慶失笑:“你倒是一向精乖”
“妾是否可将此言當做陛下對妾的誇贊?”杜慧卿微微挑眉。
李延慶大笑:“司正說話總是這麽有趣。”
杜慧卿不解他何以如此高興,頓了頓才道:“家父總說妾桀骜不馴,有違女子之道;便是家兄如此縱容,只怕心裏也不以為然,說妾有趣的,陛下是第一個。”
李延慶啧啧嘴,含笑道:“朕是不是也可将司正此言當做是對朕的誇贊?”
杜慧卿回以一笑:“不必當作,妾本就是在誇贊陛下。至尊別的長處沒有,心胸廣闊這一點到真是無人能及。”
李延慶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就不會好好說話,非得刺朕一下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