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同盟 (1)
冷風呼嘯着刮過,引得屋頂上、樹枝上的雪簌簌的往下直掉。除卻這細微聲響,四周一片寂靜。
“大王說笑了,”良久餘朝勝才以一貫恭謹謙和的語調微笑道,“奴婢侍奉大王,自然是大王的人。”
蓮生奴原是想刺他兩句,倒沒想到這個人如此厚顏,冷冷道:“你之前侍奉的是我阿爹,難道你想說你不是我阿爹的人?”
“奴婢侍奉至尊時,自然是至尊的人。”
“也就是說,你伺候誰就是誰的人了?”蓮生奴挑眉。
“大王這麽說也不算錯。”餘朝勝含笑回答。
“朝秦暮楚,未免太沒有操守。”蓮生奴諷刺之意更加明顯。
“奴婢伺候陛下時對陛下盡心,侍奉大王時對大王忠心。”餘朝勝恭敬的回答,“這無關操守,只是本份。”
蓮生奴盯着他,心裏愈發的厭惡起來。要說餘朝勝待他也稱得上體貼入微,盡心盡力,可他就是看他不順眼。初時覺得他是父親放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因此防備他。但經過一段時日的相處,餘朝勝不但将他的起居照顧得甚為妥貼,還處處提點。他隐隐覺得,餘朝勝或許不僅僅是眼線這麽簡單。可這個內官在想什麽,他卻看不透。留個看不透的人在他身邊無疑是很危險的。
餘朝勝見蓮生奴不說話,只道他話已問完,便依舊走在前面為他引路。蓮生奴憋着一口氣跟在他身後,暗暗打定主意,得想個辦法把他從自己身邊弄走。
回到淑香殿,蓮生奴便到母親房中。餘朝勝是父親派過來的,僅憑他一個人不可能搬得動他。這件事他必須先取得母親的支持,才好下手。
绮素正坐在窗下,一邊做着針線一邊聽王順恩奏事,回頭看見蓮生奴進來,笑着道:“蓮生奴,過來試試這靴子可還合腳?”
雖然宮妃并不需要做什麽針線,绮素卻每年都會為幾個孩子做點東西,有時是件衣裳,有時是雙鞋。雖然東西不大,到底也是做母親的心意。蓮生奴一向不在這上面違逆母親之意,乖乖上前脫靴換上,穿上後又配合的走了兩步給母親看。
“怎麽樣?”绮素含笑問,“可還合适?”
“剛好一腳。”
“我瞧也還合适,”绮素微微俯身,“只是這口還開大了些。你換下來,我再替你改一改。”
蓮生奴脫下靴子放好,有些躊蹰的看了王順恩一眼。
王順恩心思靈巧,見蓮生奴不說話,卻時不時拿眼瞅他,便知他們母子有話要說,笑着道:“賢妃若沒有別的吩咐,奴婢就将剛才的事交待下去了。”
绮素沒有異議,向他點了點頭。王順恩便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并且順手掩上了房門。
“阿娘,那個餘朝勝……”蓮生奴遲疑着道。
绮素暫時停下手中活計,想了一會才道:“你是說你阿爹派來的那個內官?他怎麽了?”
“我,我不想留他在身邊……”蓮生奴吞吞吐吐的開口。
“為什麽?”绮素似乎有些意外。
蓮生奴不敢告訴母親實話,有些洩氣道:“我不喜歡他。”
“這不是理由,”绮素說,“他是你阿爹指派的,僅憑這個動不了他。”
蓮生奴低着頭不說話。
绮素看他神似,有些擔心的放下針線,拉着他的手問:“蓮生奴,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我……”蓮生奴張了張口,最後憋悶道:“沒有。”
“不對,你一定有事沒告訴我。”绮素嚴肅的看着兒子,“何況你阿爹最近又是賜書,又是換人,絕不尋常。他不是會做多餘事的人,為什麽突然撤換你身邊的人?你不喜歡餘朝勝,是不是也和這件事有關?”
蓮生奴見母親一猜即準,有些心虛的移開眼光:“真的沒事。”
绮素嘆息一聲,有些無奈:“蓮生奴,阿娘還沒糊塗。你不來找阿娘,阿娘可以當作不知道。但你既然起了這話頭,阿娘就不能不問清楚了。”
蓮生奴估計是瞞不過去了,才怯怯擡頭,對着母親清明的雙眸,嗫嚅着道:“我派人偷聽阿爹和宋相的談話。宋遙要阿爹效法漢武帝殺母立子……”
绮素聽了并不吃驚,重新拾起針線:“原來是這樣。想來你阿爹也知道這件事了?”
蓮生奴愈發心虛:“我和阿爹鬧了一次,迫他答應不傷母親性命……”
绮素點頭,這就說得通了。以皇帝那麽強硬的個性,絕不會允許有人妄自窺探聖意,難怪他會如此堅決的替換了蓮生奴身邊的人。雖說蓮生奴這樣做還是莽撞了些,但到底是兒子的心意……
她目光和軟的看向兒子,語氣溫柔:“傻孩子……我說你阿爹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原來是你做的好事。”
蓮生奴有些詫異:“阿娘知道這件事?”
绮素點頭:“杜宮正當天就托人捎來了消息。”
蓮生奴更是吃驚:“阿娘早就知道?你難道不生氣?”
他瞞得這樣辛苦,卻不想母親從一開始就知道了,而且她竟然沒有一點憤怒的意思。
绮素短促一笑:“宋遙也不是第一天對我有敵意了,他如此進言不是情理中事麽?又何必為此大動肝火?”
蓮生奴局促道:“阿娘……我那時是不是做錯了?”
绮素将手放在他頭頂上,微笑着搖頭:“不,你做得很好。即便阿娘也不會比你做得更好。”
這是實話。知道消息之後,她所能想到做到的也不過是帶着幼小的兒女出現,不動聲色的提醒皇帝,孩子們還小,離不開她這個母親。這樣的招數,效果完全取決于皇帝對她還存有多少舊情,多少還是行險的。蓮生奴這一手卻是釜底抽薪。既然宋遙的立論是母強子弱,那蓮生奴就讓皇帝明白,自己不是易受擺布之人。既然兒子并非軟弱,自然也就沒有殺母的必要了。
绮素看着蓮生奴,有些欣慰,卻又有些心酸。這孩子雖然年幼,卻已經表現出非同尋常的智慧與勇氣了,這是值得寬慰的。可是才九歲的孩子,卻已經要學着算計別人,保護自己和母親,又不免讓人心疼。蓮生奴大概是永遠體會不到尋常孩子那無憂無慮的童年了。一時間,绮素悲喜交集,忍不住掉起了眼淚。
蓮生奴一見母親掉眼淚,不由有些慌神:“阿娘,你怎麽了?”
他伸出手,在绮素臉上胡亂抹着。绮素倒被他逗笑,抓住他亂動的手,自己拭了淚:“沒什麽,阿娘是高興……”
她怎麽能不高興?當年還要她保護的幼子,如今竟已長大。不管是長壽還是蓮生奴,都在用行動告訴她,他們已經長出了自己的羽翼。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跋涉了。她有了同盟,與她骨血相通、永遠不會背叛的盟友。
只是……绮素不無諷刺的想,皇帝的态度倒真讓她有些意外。她得知消息後,忐忑的觀察了幾天,卻不見皇帝有任何反應,只道他是看在這些年的情份上,下不了狠心。現在看來,只怕還是蓮生奴的作用居多。看來自己還是高估了皇帝對她的情義。他到底是君王,也只是個君王罷了。任何情份,都抵擋不了皇權的重要。
蓮生奴大致猜到了母親的複雜感受。他知道這時出言安慰不會有什麽效果,便不發一言,只是默默張開雙臂,抱了抱母親。绮素一笑,将九歲的兒子摟在懷裏,母子倆安靜的偎依在一起。
過了好一會,母子倆才重新分開。蓮生奴再次開口:“那餘朝勝……”
绮素拭盡眼淚後,慢慢道:“他不是你阿爹的人。”
蓮生奴吃了一驚:“不是?”
绮素苦笑:“他是杜宮正安插在你阿爹身邊的人。”
蓮生奴的震驚再加一層:“杜宮正?”
绮素低頭,一邊扯了一團絲線細細理着一邊道:“杜宮正歷經三朝,在宮中根基極深。這一點誰都比不了。你阿爹精明如此,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在他身邊布下眼線的也只有她了。”
即使自己掌管內宮,若真向皇帝身邊安插人手,只怕也會讓皇帝生疑。當年太後低三下四的求懇,果然沒有白費。
蓮生奴聽了有些啼笑皆非。母親執掌內宮多年,她在宮中有所布置,他并不意外。只是想不到母親竟能把人埋到父親眼皮底下。更想不到他防了幾個月的餘朝勝,竟然是自己人。
“既如此,他為何不和我明言?”蓮生奴嘀咕,“害我膽驚受怕了幾個月。”
绮素一笑:“他這個人有時的确謹慎得過頭。不過你也知道你阿爹是什麽性子,他但凡露出一點馬腳,早不知死過多少次了,也怪不得他。”
“那……”蓮生奴又想到一個問題,“阿爹把他放到我身邊,是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還是他已經猜到了,借這個機會打發了他?”
绮素替他理了理耳邊的垂發,輕聲道:“你阿爹的心思太深,誰也說不準他在想什麽。既然他沒發作,咱們就當不知好了。”
蓮生奴想了想,覺得母親說得有理,不管是哪種情況,餘朝勝都暫時動不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要過渡到後面的情節,這章卡得比較厲害。
不太滿意的一章,以後來修改吧。
今天比較累了,晉江又吞回複,明天有空再回複大家的評論,謝謝
91、裁衣
宋遙進言及餘朝勝之事,绮素和蓮生奴不約而同的選擇瞞着長壽,免得長壽脾氣一急,又幹出傻事。長壽回來,同蓮生奴一道陪着母親說話,直到晚上困倦,才各自回去睡覺。
兩個孩子走後,绮素便也上床休息,可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輾轉反側之時,她腦中忽的閃過一個念頭,就更躺不住,索性披衣起身。綠荷守在帳外,見她走出帳外,膝行上前問:“賢妃有何吩吩?”
“掌燈。”
綠荷親自點起殿內燈燭,卻見绮素自己取了衣料開始裁制。綠荷不解,上前勸道:“衣服可以明天再做,賢妃早些歇着吧。”
绮素搖頭:“我睡不着。你去休息吧,有事我再叫你。”
她雖然這樣說,綠荷也不敢真的去休息,只是退到外室。
绮素裁好衣服後便開始縫制。飛針走線,一件男子衫袍便漸漸成形。這時绮素終于有了些倦意,擡頭見更漏上的刻度已過了子時,便放下針線,轉身向床榻走去。方要就寝,忽然內官在外輕輕扣門:“賢妃。”
“何事?”绮素問。
“至尊來了。”
绮素詫異,這麽晚來淑香殿,莫非是有什麽事?複一想,自太子出事,皇帝久不踏足後宮,淑香殿也來得少。她猜度着,皇帝也是時候和她談談了。此時夜深人靜,倒是個說話的時候。她目光落在攤在坐榻上的衫袍,猶疑片刻後便走上前,坐下重新拾起了針線。
皇帝入內,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绮素披衣坐于燈下,安穩縫制衣物的景像。見着如此場景,皇帝不免有所觸動,想起當年初見,她也是這樣安靜的坐在一旁為他補衣……
绮素擡頭見他,微微一笑,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衣衫,起身向他下拜。皇帝伸手扶她起來,溫和道:“朕看你這裏燈還亮着,便進來瞧瞧,可擾了你安睡?”
绮素搖頭:“沒有,妾也還沒睡。”
多日不見,皇帝一時不知道說什麽,眼光落在她剛剛在做的衣物上。他俯□,用手挑起,卻是一件深青的男式圓領衫。
“至尊?”見皇帝許久不語,绮素有些不安的出聲。
“長壽穿不了這麽大的尺寸吧?”皇帝的聲音微帶困惑,“這顏色也未免老氣了些,不适合他這個年紀的孩子。”
皇帝也知绮素慣于親手為孩子制衣做鞋,故有此一問。
绮素臉一紅,有些局促的道:“這不是給長壽的。”
皇帝劍眉微微挑動:“那是……”
绮素低頭,聲音細若蚊蚋:“是給至尊的。”
“給朕?”皇帝一愣。
绮素将那件未做完的衫袍疊好,微有羞意:“今天晚上長壽一提,妾才想起來。這些年妾給他們做了不少東西,卻還未給至尊做過什麽,不覺有些愧疚,便想做一件補償。妾本想做好之後再給至尊送去,不想至尊今日來得如此突然,妾都來不及收起來……”
皇帝眸中帶上了暖意,嘴角微露笑容:“難得你有心。”
绮素低頭道:“妾這一生得至尊厚賜,卻無以為報。這件衫袍雖不值什麽,也是妾的心意。若哪天妾先一步離開,陛下也好有個念想……”
皇帝心裏湧起不詳的預感,忙低聲喝止:“別說傻話。”
“人有旦夕禍福,”绮素淡淡道,“将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是不是……蓮生奴和你說了什麽?”皇帝遲疑着問。
心血來潮的給他縫衣,又說這些意有所指的話,不能不讓他有所懷疑。
“沒有。那孩子從小不愛說話,能和妾說什麽?”绮素雖是如此說着,卻轉過身去。皇帝見她肩膀輕顫,越發相信有人透露了消息。
皇帝臉色一冷:“那就是你身邊那個內官了。他叫……王順恩是吧?”
绮素忙道:“不關他的事。”她低頭,怯怯的說:“是瑤光說漏了嘴,妾才逼問于他。他才告訴妾蓮生奴那天頂撞至尊的事。他一個內官,還沒有膽子欺瞞于妾。”
皇帝見她眼中淚光盈盈,原本硬如鐵石的心腸忽的軟了下來。他輕輕扳過绮素的肩,嘆息着道:“遠迩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朕沒有那個意思。”
绮素笑容愈發溫婉:“十幾年夫妻,三個孩子。妾所得已經夠多,并不敢再奢求什麽。”
她越是溫柔,皇帝越是覺得凄楚。他啞着嗓子問她:“你不信朕?”
绮素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伏低身子,婉言道:“有句話說,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若至尊覺得妾罪孽深重,妾甘願領受三尺白绫。只望至尊看在十幾年夫妻情份上,善待……幾個孩子……”
她原是作戲,說着說着卻禁不住悲從中來,泣不成聲。皇帝見她淚如雨下,也覺得揪心,伸手将她攬入懷中,不住的柔聲安慰:“你放心,朕不會,真的不會……”
她從皇帝懷中擡頭,淚眼婆娑的看着他,許久都沒有說話。
皇帝捧着她的臉,頗為動情:“你是朕三個孩子的母親,朕怎麽可能那樣做?”
她捂着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皇帝從身後緊緊擁住她,在她耳邊不住低語:“別這樣,绮素,別這樣……”
見绮素漸漸止住哭聲,皇帝低頭,輕輕吻着她的頸項。绮素慢慢軟倒在他懷中。她要的不過就是皇帝如此承諾而言。長壽和蓮生奴都還未成人,無法和康王抗衡,她不能讓皇帝對她起疑。她需要時間,等兩個孩子長大。
皇帝抱起她,走向帳幔圍繞中的床榻。低垂的紗幔之內,他俯身,溫柔的吻上她的面頰。他的吻和她面上的清淚混在一起,讓人辨不出其中滋味。
殿中的燈火熄滅了……
光耀二十四年秋,西京城內一片蕭索之時,太液池邊的楓林卻又泛起了紅色。
去年秋天的這個時候,皇帝下诏,以蘇仁、蘇儀二人為行軍總管,領兵北伐。到此時交戰已近一年。
皇帝登位後便一直有意讨滅北狄,只是先有東夷之患,後來西戎又未安定,只得對北狄暫加安撫。等到渤海歸一,昆吾平靖,主帥丘立行卻又中風不起。緊接着又有了廢太子一事,京中人心未免浮動。皇帝為求穩妥,只得暫時擱置出兵的計劃。如今四年過去,皇帝認為時機成熟,才又诏邊軍出征。
蘇氏兄弟在丘立行致仕之後便正式接替他統領北府邊軍。蘇仁用兵穩健,故皇帝以他為主帥,總領各處兵馬調度。蘇儀的戰法則是大開大阖,強調急攻,可彌補蘇仁偶而缺乏魄力的不足,故為之副。兄弟二人雖不能像丘立行那樣屢出奇謀,但協力作戰、步步蠶食,也取得了不俗的戰績。
最新的戰報傳到宮禁之時,蓮生奴正在會寧殿接受父親考問。見父親看完露布後臉帶微笑,他不由笑問:“可是又有了捷報?”
皇帝點頭:“蘇仁和蘇儀這次又斬獲三萬狄人。”
蓮生奴叫了聲好:“果然是好消息!”他心裏算了一下,又道:“北狄十八部號稱控弦三十萬。這麽一年下來,零零總總也殲滅了近十五萬狄人吧?”
皇帝點頭:“這一年打下來,北狄大傷元氣。兩位蘇卿這次立功不小,待他們班師,朕得好好封賞犒勞才對。”
蓮生奴卻笑道:“兒子倒覺得,此戰功夫全在戰場之外。若真論起來,只怕阿爹的功勞還大些。”
“這是怎麽說?”
“若不是阿爹用公主下降為誘餌,挑撥得他們內鬥不休,兩位蘇公此戰未必如此輕松。兒子覺得,阿爹才該記頭功呢。”
皇帝連連搖頭,罵蓮生奴胡說,嘴角卻止不住的露出笑意。
雖然之前的幾年中原未曾調動兵馬,皇帝卻并沒有閑着,幾年來不斷與幾位宰輔商議,如何削弱北狄,減少将來出兵的傷亡?最後程謹提議,北狄部族衆多,不如分而化之,逐個擊破。
這提議得到皇帝首肯。三年前,皇帝冊封了兩個宗室女為公主,有意下降北狄。中原公主下降,不僅代表着中原的認可,還意味着與中原建立起親善的關系,更不必說會随公主出塞的大批財帛。只要是稍有實力的部族,對迎娶中原公主一事都不可能不心動,紛紛遣使求親,其中也包括北狄的大可汗。
論身份,自然是大可汗最為尊貴。皇帝卻以大可汗莫何年過五十,與公主不般配的原因拒絕許嫁,而将公主嫁給了大可汗之下的葉護可汗和彌射可汗。
葉護和彌射所統兩部的實力僅次于大可汗莫何,又得中原許嫁,聲勢大震,漸有自立之意。大可汗求親不成,本就心懷不滿,此時更對葉護和彌射心生猜忌。中原表面不參與北狄內部事務,暗地裏卻向葉護、彌射提供支持,鼓動他們與大可汗分庭抗禮。由是北狄各部矛盾日漸激化,雖號稱威震漠北,實則早已外強中幹,成了一盤散沙。故蓮生奴才有此戰的功夫是在戰場外之語。
皇帝這幾年親自指點蓮生奴,如今見他才十三歲,卻已識破自己用心,不由大感欣慰。但他并不因此誇贊,而是撫須問:“那你說,咱們是見好就收,還是接着打下去?”
蓮生奴想了一會,認真道:“兒子以為,不妨再戰。北狄之地,中原雖很難長時間占有,但此戰已大傷他們元氣,就不妨再使把力,讓他們十年之內不敢越雷池一步。”
“十年?”皇帝哈哈大笑,“十年太短,若不打得他們三十年內擡不起頭,何以揚我中原國威?”
92、箜篌
番外之一:惜紅衣
一、箜篌
杜慧卿與武宗皇帝相遇是在兄長杜俊宅中。
時為昭武十四年初夏,院中荼蘼花架上綴滿重瓣白花,豔陽透過槐樹繁茂的枝葉,在庭前空地上投下點點斑駁光影。
這是杜慧卿在西京度過的第一個夏天。
“慧卿,西京之景比江南如何?”來西京數月後,杜俊之妻袁氏笑着問她。
自杜慧卿來京,便日日與嫂子袁氏相伴。袁氏每日午後都會坐在樹蔭下刺繡。杜慧卿一向少在女紅上下功夫,此時多半不過是拿本書在旁看上一會,也陪嫂子說會閑話。
聽到嫂子問話,她翻動手中書卷,淡淡道:“不及江南靈秀,然此地無人整天在耳邊念叨,倒比在江南時自在。”
這倒是句實話。
杜慧卿之父任職江東,将她許與吳郡張氏子張光。她于前年出嫁,卻在今年春天與夫婿和離。
張光寫完放妻書時如釋重負,而她接過放妻書也覺心裏一塊大石落地,無比輕快。兩年磕磕絆絆的生活至此告終,張光再不用聽她的明嘲暗諷,她也不用再忍受他的自命不凡。
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正如文書所寫。
杜父卻為此大發雷霆。女兒才出嫁兩年,竟然不聲不響的就與夫婿和離,而自己竟等到女兒歸家才得知此事。這不能不說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失敗。杜父氣急,差點像當年教訓兒子一樣拿着馬鞭滿院抽她。
幸而在西京任官的兄長杜俊正攜妻省親在家。有他攔下父親,奪去父親手中馬鞭,才免了杜慧卿一場皮肉之苦。
“我也瞧不上那張光,慧卿離了他也好。”杜俊說。
“說得容易!”杜父怒斥,“吳郡張氏也算江南高門大族,你以為結這一門親容易?”
杜俊看了一眼妹妹。杜慧卿抿着嘴不說話,卻一臉的倔犟不屈,便轉頭笑道:“如今放妻書也寫了,想來也沒法挽回了。妹妹是個心氣高的,我看不如讓她随我進京。都中貴戚子弟雲集,也不乏才學廣博之士,必能給妹妹再結一門好親。”
杜慧卿撇嘴,顯然不太相信兄長的話。出嫁前兄長還口口聲聲誇贊張光的才名呢,這下又改口說看不上了。杜慧卿暗嘆,那張光號稱江南才子,卻氣量狹小,每每讓她感嘆世上總是沽名釣譽之輩多,真才實學者卻是少之又少。正因如此,她才無法與張光夫妻相諧,故而堅決與之和離。
不過她還是感激兄長這時候站出來為她說話,且願意讓她去自己西京家中居住。杜俊性子灑脫,必不會像父親一樣對她嚴加管束,比起每日在家中聽父親念叨,她倒更願意依長兄而居。就算将來實在呆不下去,哪怕在西京尋個道觀做女道士也比在家中自由。
杜氏一族也算是詩禮傳家的名門,歷代子弟皆習文事,杜慧卿這位兄長卻是個異類——不好屬文,整日只想着舞刀弄槍。當年杜父為此事沒少責打兒子。十多年前坐鎮揚州的越王造反,席卷江左十餘州,皇帝李延慶禦駕親征。尚是少年的杜俊偷偷瞞着家人去從了軍。幾年仗打下來,竟得到皇帝賞識,破格提拔,升至禦史大夫,俨然成了京中新貴。
杜父聽了兒子的話,心裏暗自尋思,女兒眼高于頂,要覓良緣只怕要到西京這種才俊彙集之地才行了。如今兒子在京中任官,又交游廣闊,女兒再嫁之事還真得着落在他身上。于是杜慧卿在父親首肯之下,從江南移居到了兄長西京家中。
這日袁氏見杜慧卿似乎心情甚好,便婉轉道:“前日魏國公的長子過來,我看着不錯。丘家二郎瞧着也是一表人才……”
尋常在室女子若聽人如此議論男子,即便不臉紅,也會有幾分羞意。杜慧卿卻是頭都不擡,仿佛沒聽見嫂子的話。
袁氏見她心不在焉,心裏嘆息一聲。這小姑子倒不是個難相處的人,只是過于固執。這些日子不管她旁敲側擊還是明言暗示,她總是裝聾作啞。袁氏也明白,以杜慧卿的性子,若非真心傾慕之人,她怕是不肯屈就。可丈夫在阿翁面前誇下海口,說定會找到一門滿意的親事。若下次省親時小姑還未出嫁,那脾氣暴躁的老人怕是又要追着兄妹二人打了。
“慧卿……”袁氏想勸勸小姑,誰料剛起了個頭,杜慧卿就起身,向嫂子微微屈膝:“到練箜篌的時辰了,慧卿告退。”
袁氏看着小姑婀娜多姿的背影,再次長嘆,小姑這麽一副蒸不熟、煮不爛的樣子,看來婚姻之事任重而道遠。
杜慧卿回房後便坐到了胡箜篌之前。她閉目片刻,一雙素手拂于二十三弦之上,清澈柔和的樂音便飄出了窗外。西戎胡樂雖不及中原之音清雅,卻另有铿锵激昂之意。雖是為了應付嫂子,但她一彈起來,倒不知不覺融入曲聲,入渾然忘我之境。
樂随心聲,待最後一絲餘韻飄散,杜慧卿頓消煩悶,心腹之間只餘舒暢快意。
“啪啪啪——”窗外擊掌之聲傳來,杜慧卿只道是兄長歸來,含笑轉眸,卻不料窗前所立之人并非兄長杜俊,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子。
來人年約三十五、六,身材槐梧健碩。黑幞頭下是一張極周正的臉,雙眉如劍,斜飛入鬓,眉下的雙眼清明有神。他身着深紅圓領衫,外置黑色翻領對襟袍,窄窄的袖口處鑲一道金邊。足上則是一雙烏皮靴。整個打扮頗顯俐落,有武人風範。
杜慧卿吃驚之下變了臉色,家中怎會有陌生男子出現?
不待她有所反應,那男子已率先開口:“你是何人?”
杜慧卿沉下臉,冷冷道:“這話該請教尊駕才是。他人內宅,閣下何以不請自入?”
那男子不答,撫着下巴深思道:“莫非你是杜俊新納的妾室?”
杜慧卿聞言大怒,一時也忘了閨中禮儀,提高聲音喝斥:“放肆!”
她意欲驅趕此人,便從案上棋盒裏抓出一粒琉璃棋子向他扔去。那男子伸出二指一拈,輕輕巧巧就将棋子接了過去。
他得意的把玩着棋子,哧的笑了一聲:“脾氣還挺大。”
她怒意愈盛,也不管是書卷還是筆墨,抓到手裏就向他扔去。那男子這才有些慌神,抱着頭一邊躲一邊大叫:“杜俊!杜俊!”
杜俊很快出現在廊上。見此情狀,他不由一愣,随即上前擋在那男子身前,向杜慧卿喝道:“慧卿!不得無禮!”
杜慧卿見兄長出現,方才心安,閃身到杜俊身旁,指着那男子道:“阿兄,這登徒子好生無禮……”
杜俊鐵青着臉,将她的手一掌打開,向那男子鄭重下拜:“臣妹從未得見天顏,更不知聖駕在此,請陛下恕罪。”
93、微服
“啪”一聲,杜慧卿正準備扔出去的硯臺掉到了地上。
杜俊見妹妹還在發愣,急忙一扯,讓她伏到地上。
杜慧卿已沒有餘裕去想天下至尊至貴之人不聲不響跑到臣下家中算怎麽回事?她對着地面,結結巴巴的請罪:“奴……奴……有,有罪……”
她平日伶牙俐齒,此時卻全無作用,半天也沒說出一句整話。說到底,她終究是閨閣千金,還沒有膽子在皇帝面前放肆。何況關于這位皇帝的傳聞,就是閨中女子也都聽過不少了。
若說杜俊是杜家的異類,那麽皇帝李延慶就算是皇族中的異類了。這位皇帝也是個從小喜好騎射,好狠鬥勇之輩。聽說他為太子時常為游獵擾民被禦史臺彈劾。他繼位的頭幾年裏也是日日享樂,不理政事。據說那時朝中忠心耿耿的大臣沒少哀嘆,先帝好不容易平定的天下弄不好就要毀在他手裏。
正因當年的皇帝毫無作為,坐鎮江南的越王才敢糾集各地皇室宗族,高舉反旗。誰想一向不理事的李延慶這次卻反應迅速,一聽聞越王起兵便開始調動兵馬,準備禦駕親征。聽說當時朝中大臣紛紛攔在皇帝馬前進谏,說天子為九五至尊,萬不可以身犯險。
李延慶一向懶得搭理這些先帝遺留的重臣,出征在即他們又個個擺出如喪考妣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等到左仆射拉着馬缰哭得涕淚交下時,李延慶已是怒不可遏,一鞭子就抽在了左仆射的老臉上。
左仆射為先帝最信任的臣子,近年來雖已不管朝政,但仍受朝野尊崇。皇帝如此羞辱德高望重的老臣,不免令朝中嘩然一片。不過皇帝親征的決心倒是表露無疑,朝中大臣都不敢再對此提出異議。
事後皇帝親至左仆射府上道歉,以天子之尊跪在了左仆射家。左仆射挨了一鞭,本氣得大病一場,但皇帝這麽一跪,他哪裏還敢生氣?連忙出來請皇帝起身。李延慶卻是個倔脾氣,說是冒犯了長輩一定要請罪。左仆射哪敢安然讓皇帝跪着,只得也跪了相陪。君臣倆人在院中互相對着又跪又拜,直折騰了一夜。
朝中沒有了阻力,李延慶很快就率兵出征。皇帝親上戰場,且身先士卒,軍中士氣自然高漲,不到一年就把這場叛亂徹底平定。李延慶并不滿足于如此戰果,接下來的幾年南征北讨,要不是朝中大臣以府庫告磬,請求李延慶回師,只怕他至今仍在征戰途中。
不鳴則己,一鳴驚人,皇帝的聲威在這幾年的征戰中不斷高漲。天下人也終于明了,皇帝是為了拔除蠢蠢欲動的在藩諸王才作出昏庸無能的假象。如今的天子雖然做事有些出人意表,但精力充沛,英明神武,絕非庸主。
這些佚事就是尋常百姓亦有所聞,何況杜慧卿有個身為皇帝近臣的兄長,知道的只有更詳細。素知皇帝鐵腕,再想到剛才如此惡形惡狀的對待于他,伏于皇帝身前的杜慧卿忍不住輕輕發抖。皇帝一怒,重則有殺身之禍,就算輕的,至少也得挨上幾鞭。畢竟皇帝是連左仆射都敢抽的人,往臣下妹妹臉上抽鞭子的事想必他也幹得出來。
逃脫了家中老父的鞭子,到頭來卻落在了皇帝手裏。杜慧卿不無絕望的想,看來這場皮肉之苦乃命中注定,怎麽逃也沒用。
出乎她意料的是,李延慶似乎不怎麽生氣。他清了清嗓子,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