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父子
午後下起了小雪。
蓮生奴一從會寧殿出來,便被寒風吹得一個激靈。跟在身後的餘朝勝忙取禦寒的狐裘給他披上。蓮生奴向他點了下頭。餘朝勝微微一笑,退開在前引路。
途經宮中閣道時,蓮生奴忽然駐足,對着天際出神。沉沉鉛雲壓于宮牆之上,宮室延綿不絕,似乎直抵天際。細雪紛紛飄落,遮住殿閣頂端的黑瓦,只餘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楚王?”餘朝勝輕喚。
蓮生奴回過頭,面無表情的打量餘朝勝。片刻後,他開始掃視身後的宮人、內官,不由有些啼笑皆非。明明和他們已經相處了幾個月,他卻還是覺得他們都是陌生人。
“楚王,天冷了,不宜在外久留……”餘朝勝殷勤勸道。
蓮生奴并不搭理他,只是微微向上扯動嘴角,表示聽見。一行人很快繼續前行。行進中,他偶爾低下頭,目光落在手中所握書卷之上。這卷書乃是在會寧殿,由皇帝賜下。
他那日因宋遙的進言頂撞皇帝,皇帝不但不生氣,還讓他次日去會寧殿。他依言前去拜見,以為皇帝至少會就他擅自令內官偷聽之事斥責幾句,不想皇帝只字未提,只是細細查問了他的功課。
蓮生奴有些吃驚,卻還是清楚回答了皇帝的所有問題。皇帝似乎頗為滿意,拍着他的肩道:“以你這個年紀來說,能學到這程度已經不錯了。”
蓮生奴垂下頭,老成道:“全憑程相公教誨。”
皇帝從書案上随手取一卷書遞給他:“此書程謹可曾讓你讀過?”
蓮生奴展書,卻是一卷《管子》。程謹并未授他此書,便如實回答:“未曾。”
“那就拿回去看看,五日後的這個時辰,你再過來,朕會查問你書中內容。”
蓮生奴吃了一驚,看着皇帝直發愣。
皇帝微笑:“怎麽?不願意?”
蓮生奴這才回過神,雙手接過書,低聲道:“謝阿爹賜書。”
“不許向旁人求教,更不許問程謹。”臨走時皇帝如此吩咐。
結束與父親的談話後,蓮生奴走出會寧殿,卻并不見同來的內官、宮女,倒是皇帝身邊的餘朝勝領了十來個人候在殿前。
“大王。”見他出來,餘朝勝恭敬上前招呼。
蓮生奴略微詫異,問他:“與我同來的人呢?”
餘朝勝微笑:“陛下吩咐,從今日起,由我等侍奉楚王。”
蓮生奴一震。他很快就想明白是怎麽回事,擡腳便欲返回殿中與父親理論,卻被餘朝勝攔下。餘朝勝低聲道:“大王,聽奴婢一句勸,別在這件事上和至尊賭氣。”
蓮生奴拂袖,不待他引路便疾步行往淑香殿。餘朝勝清楚這位楚王雖然年幼,卻并不是好擺弄的人。何況他現下在皇帝心中又極有份量,他并不敢逆他的意。是以蓮生奴的行為雖有些不妥,他也沒出聲,只帶着人跟在他身後。
回到淑香殿,蓮生奴直入自己居所,猛的推開門。室內原有幾名宮人做着掃灑之事,聽到推門聲都回過頭來,見了蓮生奴都忙不疊的行禮。
蓮生奴的心徹底沉了下去。這些人做事甚為娴熟,仿佛已在此多年,卻全是他沒見過的面容。父親換人換得十分徹底,一個人都沒留。他呆立門口,許久沒有說話。
餘朝勝見他臉色極為難看,卻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前:“大王?”
蓮生奴咬着嘴唇,沒有應聲。他果然還是太天真了。他只想着救母,卻沒想到會牽連身邊之人。
這番動作顯然是來自父親的警告。雖然他是自己父親,但也是一國之君,縱然他能欣賞自己的膽氣與魄力,也不會允許窺伺聖意的行為發生。父親一邊對他好言安撫,一邊卻清算了他身邊的侍從,恩威并施,果然是君王鐵腕!
餘朝勝見蓮生奴胸口急劇起伏,有些慌神:“大王,大王!大王若是生氣,盡可打罵奴婢,可千萬別氣壞了自己。”
“我沒有生氣,”蓮生奴打斷他,“都出去,我想一個人呆着。”
餘朝勝不敢有違,帶着衆人都退到門外,臨走時卻又聽蓮生奴道:“叫王順恩來。”
“是。”餘朝勝向身後的兩個內官使了個眼色,讓他二人守在門口,留意楚王動靜,然才去傳話。
不久之後,餘朝勝便領着王順恩出現在蓮生奴面前。蓮生奴的面色這才稍有緩和。王順恩深得母親信用,父親果然不好動他。
“你出去。”蓮生奴對餘朝勝道。
餘朝勝應了,神色恭謹的退了出去。
王順恩神色如常的向他行禮。
蓮生奴低聲問:“人是什麽時候換的?”
王順恩也壓低了嗓子回答:“大王剛去會寧殿,便有人傳陛下之令,說大王身邊的人照顧不盡心,要盡數更換。”
“阿娘是什麽反應?”
“賢妃雖有些吃驚,卻沒說什麽。”
蓮生奴點頭,躊蹰片刻後道:“那天你在場,說不定阿爹會疑心你也是報信之人。你最近避着點,別到處走動。”
“奴婢明白,謝大王提點。”
“好了,你且去罷。”
王順恩行了禮,退了出去。
餘朝勝立在外面,見王順恩走來,向他微微一笑。餘朝勝服侍皇帝多年,資歷極深,王順恩不敢放肆,恭恭敬敬做了個揖才離開。
王順恩的背影剛剛消失,餘朝勝便見蓮生奴出現在門口,急忙上前問:“大王有何吩咐?”
“你進來,我有話問。”
餘朝勝跟着他入內,心裏有些驚異。那日楚王直言頂撞皇帝,已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今日皇帝毫無預兆的将他身邊人換了個幹淨,他雖有驚怒,卻在極短的時間裏就冷靜下來。餘朝勝暗暗思忖,這楚王的心性果然不似常人,看來他得小心應對,不能再把他當孩子看待。
蓮生奴坐到案前,遲疑片刻後才開口:“換走的那些人都去了哪裏?”
餘朝勝苦笑,這楚王果然不好打發,一上來就問這麽棘手的問題,讓他難以回答。他小心回避着蓮生奴的目光,低聲道:“奴婢真心勸大王一句,這件事大王不要再打聽了。”
蓮生奴聞言沉默不語,只低頭翻看了皇帝賜給他的《管子》。一翻開書,他不由一愣。
餘朝勝本就有些忐忑,見他神色有異,心裏一沉,賠笑問:“大王怎麽了?”
“沒事。”蓮生奴平靜道,“我要看書了,你下去吧。”
餘朝勝臉現狐疑之色,不過他現在絲毫不敢輕視這位年幼的親王,行了禮便默默退了出去。
等餘朝勝走了,蓮生奴才細細翻閱皇帝的賜書。剛剛一打開書,他便意識到這本書大有文章。微妙的地方不在書本身的內容,而在字裏行間的墨筆批注。這字跡蓮生奴十分熟悉。
他從案上抽出皇帝日前賜與他的詩文,兩相比較,果然是一模一樣的筆跡。這本書竟是皇帝親手所注。他翻至卷末,見最後一條批注旁邊寫着“顯德九年夏,北府”。蓮生奴至此恍然,這是父親在北府時讀過的書。
蓮生奴放下書,臉上露出深思的表情。父親雷厲風行的處理了他身邊所有人,安插了餘朝勝等一幹眼線,最後卻又賜這麽一本書,究竟是什麽意思?
因存了這樣的疑問,五日後他前往會寧殿時格外小心。皇帝果然對書中內容進行考問。因皇帝有言在先,不許他詢問他人,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作答。忐忑不安的回答完問題,蓮生奴緊張的看向父親,想從父親臉上窺出一點端倪。
皇帝點頭,撫須道:“差強人意。”
蓮生奴見他雖這樣說着,但眉頭舒緩,對他的回答應該還算滿意,這才略略舒了口氣。不料皇帝卻又翻開那冊書,用朱筆圈出幾個篇章,對他道:“不過這幾篇,你讀得還不夠透徹。先回去多讀幾遍,三日後再來。”
蓮生奴微微吃驚。聽父親這意思,竟是要親自指點于他?
仿佛看出他心中疑問,皇帝微微一笑:“蓮生奴,你很有膽色。不過,光有膽氣還不夠。”說着,皇帝指了指自己的頭:“你得靠這兒,明白麽?”
蓮生奴低頭以示受教,默默行禮後退了出去。
從那以後便成了定例,每隔數日,皇帝便會召他去會寧殿,親自查問他的課業,并不斷把自己早年的藏書賜給他。兄弟中并無他人有此待遇。蓮生奴就是再愚鈍,也覺出味來了。父親日理萬機,絕不會無緣無故的這麽做。難道說父親器重自己?
這個念頭一閃,蓮生奴忍不住出聲:“餘朝勝。”
“奴婢在,”已走到長廊盡頭的餘朝勝恭聲答應,走回到他身邊,“大王有何吩咐?”
蓮生奴轉頭打量他,這個內官為人機靈、心思乖巧,不輸于母親身邊的王順恩。可王順恩對母親忠心不二,淑香殿人盡皆知。這餘朝勝卻圓滑世故,讓人挑不出錯,卻又無法真正信任,是以他話到嘴邊,忽然又遲疑起來。
“大王可是有何疑難?”餘朝勝善解人意道,“奴婢雖然蠢笨,但只要奴婢做得到的,奴婢一定盡力為大王分憂。”
蓮生奴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沉吟了一陣才慢慢問:“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可能寫得有點混亂,先把初稿發上來,以後有機會再改。
呃,我不太确定今天會不會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