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貶居
光耀二十年冬,皇帝下诏,廢太子李崇訊,改封鄱陽王,移居袁州。
诏令頒行之後,李崇訊終于從囚室中放了出來。大門打開,蕭氏的身影首先進入他的視線。
已是鄱陽王妃的蕭氏看着從囚室中走出的丈夫。昔日豐神俊朗的男子,而今胡子拉碴,形容憔悴。李崇訊跨出大門時,腳下一個踉跄。蕭氏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一接觸,蕭氏才發現丈夫寬大衣袖下竟如此消瘦,眼中不由泛起淚光,顫聲喚道:“大王……”
李崇訊轉頭看向妻子,嘶啞着嗓子道:“顧美人……”
蕭氏心中一涼,夫妻分隔數月,丈夫開口,第一句話提的卻是另一個女人。她緩緩拭淚,低聲道:“回去以後再說吧。”
李崇訊點頭,随妻子上車。
既然已廢去太子之位,東宮少陽院是回不去了。既然将貶居袁州,蕭氏便不考慮在京中置宅,只托人覓得一處宅院暫居,待李崇訊元氣略複,便啓程前往袁州。
既是暫居,自以簡便為要。蕭氏扶着丈夫下車入內,見丈夫四下打量這簡陋的居所。數月前還居于奢華的少陽院內,現在卻要栖身陋居,蕭氏自覺窘迫,低聲解釋:“因想着不久之後就要去袁州,所以……”
“這裏很好,”李崇訊溫和道,“這陣子我不在,難為你上下打點。”
“應該的。”蕭氏溫婉一笑,“大王請進。”
李崇訊進房,早有侍女備好沐浴之物。李崇訊沐浴更衣,再由蕭氏替他修面。換好衣衫,剃去多餘胡須之後,李崇訊總算有幾分以前的俊朗模樣了。随後蕭氏又親自呈上粥菜,讓他果腹。
雖然囚禁之時未受苛待,但飯食到底不及家中合口胃,何況又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更無心飲食。如今諸事落定,又有妻子在側,李崇訊沒了後顧之憂,吃得極是香甜。不過他仍維持着基本的體面。
蕭氏見他消瘦,怕他多食反而不好,幾碗粥後便出聲相勸。李崇訊戀戀不舍的放下碗,用絲帕擦了擦嘴,才問:“我如今出來了,怎麽不見阿弟?”
蕭氏聽他提起康王,微微坐直了身子道:“大概有事在忙。”
李崇訊不以為異,點頭道:“我被關的這陣子,他大概沒少為我奔波。”
蕭氏怕傷了丈夫的心,不敢直言,垂目片刻後低聲回答:“大王出事以後,妾從未見過康王。”
“沒見過?”李崇訊大為吃驚。
蕭氏不欲多說,只簡單道:“康王最近頗為忙碌,妾不便相擾。”
雖未明言,但李崇訊稍微一想就明白是怎麽回事,笑容微泛苦澀:“也罷,有我這樣不成器的兄長,也難怪他要避嫌了。”
蕭氏忍不住說:“說起來,這麽多人裏,只有賢妃曾為大王求過情。若不是賢妃,大王說不定連鄱陽王也不是。”
以李崇訊的行為而言,皇帝的處理确是十分寬大了。
“賢妃?”李崇訊嘆息,“她倒是一向滴水不漏。”
“大王,太妃和康王……”
李崇訊擡手阻止她繼續:“做錯事的是我,怨不得別人,你也別往心裏去。”
蕭氏只得住口。過了一會,她才讷讷道:“顧美人……”
李崇訊一顫,連忙擡頭:“她怎樣了?”
蕭氏見丈夫對顧美人如此關切,心裏一酸,別開頭,淡淡道:“陛下與大王是骨肉至親,顧美人卻不是……”
李崇訊大急:“她會怎樣?”
“宮妃與人私通是什麽結局,大王難道猜不到?”蕭氏冷道。
李崇訊一掌拍在案上:“我去找父親求情。”
蕭氏慌了,急忙抱着要往外走的李崇訊:“大王!陛下已惱了大王,大王求見,不但無益,反會讓陛下更為惱怒,懇請大王三思!”
“放手!”李崇訊不耐道,“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我既嫁與大王,便與大王榮辱與共,怎說無關?”蕭氏哭泣出聲,“何況現在去,已然遲了。三尺白绫,昨日就已賜下了。”
李崇訊如遭雷擊,呆立不動。
蕭氏慌神,搖着丈夫:“大王!大王!”
“是我……害了她……”李崇訊頹然坐倒,“她死了,我活着還有何意義?”
蕭氏聽了,只覺胸中怒氣上湧,他私通被囚,自己為救他四處奔走求人;他儲位被廢,自己毫無怨言,只求他留得性命;他貶居袁州,她收拾行裝,上下打點……她做了這麽多事,他卻心心念念只想着別的女人,那個害他失去太子之位的女人!
她忍了這麽久,終至忍無可忍,擡手一巴掌打在李崇訊的臉上。李崇訊呆住,他從未想到,一向溫順的妻竟會如此放肆無禮。
若是平日,蕭氏的确沒這膽子,可此時她被怒意沖昏了頭腦,指着李崇訊的鼻子罵道:“身為太子,不思國政,已是不忠;與宮妃私通,禍亂宮闱,是為不義;淫人妻女,令老父傷心失望,是為不孝。似你這等不忠不義不孝之人,要來何用?!”
李崇訊捂着臉,看着滿臉怒意的妻子,一臉難以置信。
蕭氏卻還嫌不夠,接着罵道:“你不考慮你被廢去太子之位,多少人會受你牽連;也不看你如今衆叛親離,如喪家之犬;更不念你妻房為你低聲下氣,四處受辱求人。你從頭到尾就只想着一個你不該染指的女人。而這個女人,正是害你落到如此境地之人!”
她胸中怨憤累積多日,此時盡數發洩出來。一直到她罵得詞窮,才喘着氣停了下來。室內寂靜無聲,唯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響着。
她許久都沒見李崇訊有所反應,終于有些擔心,擡頭看向他,卻見李崇訊還是保持着捂臉的姿勢,呆呆看着自己。她忽然回過神來,夫為妻綱,她卻怒打丈夫,還劈頭蓋臉的罵了他。縱然夫婿脾氣再好,只怕也受不了這樣的辱罵吧?
一旦冷靜下來,蕭氏不由慌了神,急急上前道:“大,大王,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李崇訊卻“嘿嘿”笑了起來。起初這聲音很低,後來卻越笑越大聲,一邊笑一邊掉淚。
蕭氏見他如此情況,擔心剛才話說得太重,才刺激得丈夫癫狂如此,忙道:“大王,別這樣……大王……”
良久,李崇訊才停了笑聲,無限悲涼:“你說得對,我的确是不忠不義不孝之人。我活在世上,毫無益處。”
“不!”蕭氏悲呼一聲,“大王,妾并不是這個意思。妾嫁與大王,大王便是妾唯一的依靠。大王若有個三長兩短,讓妾如何活下去?”
李崇訊扶起妻子,兩人相視良久,皆是淚眼婆娑。
“我負了她,也負了你……”李崇訊只說得一句便泣不成聲。
“大王!”蕭氏也哭了起來,“大王對妾若還有一絲憐惜之心,請大王為妾好好活下去。”
“我……答應……你……”李崇訊嗚咽。
夫妻倆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夜。只是兩人的恸哭并不相同,一個哭的是失去,另一個哭的卻是得到……
七日以後,鄱陽王夫婦啓程前往袁州。而康王終于在他們夫婦上路之前趕來灞原相送。蕭氏不願與康王見面,便躲在車內,只有李崇訊出來與他話別。
康王立于灞陵亭邊,遙見兄長從車內步出,向自己走來。瘦高的身影籠在一襲單薄青衫之中,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康王面泛愧色,解□上狐裘,為兄長披上,誠懇道:“當時我本想為阿兄求情的,只是……”
“阿弟,”李崇訊溫和的打斷道,“你沒有做錯。我是個無能的兄長,你不必為我受到牽連。”
康王擡頭,雙目炯炯:“阿兄放心,将來你我兄弟必有出頭之日。”
李崇訊沒有答話,只是看着兄弟微笑。
“阿兄,你信我。我和宋公……”
“阿弟,”李崇訊淡淡開口,“我的夢已經醒了,你還沒醒麽?”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草稿。雞血無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