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鄭公
日暮時,康王來訪宋遙。
宋遙正在熟絹上作畫。狼毫小筆細細勾勒出暮色下的花鳥輪廓,然後上色,層層渲染,極盡精微。
完成這樣的畫作,需要極大的耐性與細致。康王看宋遙氣定神閑,用筆沉穩,不免哂道:“宋公還真沉得住氣。”
宋遙看他一眼,依舊作畫。
“今天的诏對,想必父親已有決斷?”康王問。
宋遙完成了最後一筆,才擱筆道:“太子應該是保不住了。”
雖然有這心理準備,康王聞言仍忍不住有些恍惚:“保不住了……那太子又會如何?”
“陛下總有父子之情,當不致傷及性命。”
康王嘆息:“昔為太子,享天下尊榮,始今卻淪為階下之囚。不傷及性命又如何?還不如死了幹淨。”
宋遙也是一聲嘆息,但随即道:“将來大王繼承大統,太子方有出頭之日,還請大王振奮精神。”
康王點頭,用片刻時間定了定神,才問:“父親對儲位的人選有何說法?”
“陛下的意思,是先看兩年,再在儲子中擇賢而立。”
康王微微變色,唇邊浮起一個冷笑:“擇賢而立?只怕此賢非彼賢,他分明是屬意賢妃之子!”
“陛下未必如此作想。”宋遙擡手引康王入座。
康王冷笑:“除了太子,諸子中以我為長。若不是對我有所不滿,何用等到那時?恐怕父親是想等賢妃之子成人,才好立儲罷?”
宋遙垂下眼簾:“如今的太子不成器,陛下對立長有所保留,無可厚非。不過陛下并非昏庸之人,既言擇賢者而立,便會考較諸王才學。大王未必沒有取勝之機。”
“可是賢妃……”
“一個女人而已,何足為懼?”宋遙不以為然。
康王咂嘴,搖頭道:“宋公,你不曾見過賢妃,所以不知。那個女人表面溫良,城府卻極深。要不是她,當年沈庶人也不會壞事。”
宋遙冷笑:“沈庶人那是咎由自取。”
“不全是這樣,”康王道,“先妣身邊曾有個叫優蓮的宮人,對我說過……”
宋遙擡手止住話頭:“過去之事不必再提。諸王還未成年,縱要與大王相争,也是幾年之後的事。大王正該趁這幾年鞏固自己的勢力。大王如今領雍州牧一職,正可名正言順的将京畿之地抓在手裏。一旦大王羽翼已豐,就算寧王、楚王長大成人,又能奈何?”
他這番話如醍醐灌頂,讓康王兩眼一亮:“原來如此,還是宋公老辣。”
宋遙撫須笑道:“老夫既然能輔佐陛下登位,何嘗不能輔佐大王?”
康王起身,向宋遙一揖:“謝宋公提點。”
有了宋遙這一番指點,康王頓覺有了底氣。辭別宋府,康王便直奔鄭國公丘立行府邸。
丘立行中風以後即把邊軍交給蘇氏兄弟統領,自己留在京中宅邸休養。皇帝待之極厚,除了命太醫署每日問診,亦常遣康王帶各種珍貴藥材至國公府問候,故府內之人多與康王相熟。丘立行長子丘守謙聞報,親自出迎。
康王親自扶起丘守謙,不讓他向自己行禮。丘守謙雖然态度恭敬,卻并不受寵若驚,神色淡然的立于一旁。康王也知丘府待人接物向來如此,并不以為異,笑着問:“鄭公今日可好些了?”
“禀大王,家父這兩日略有好轉,已能開口說話,只是行動尚有不便。”
康王點頭:“鄭公為國朝柱石,還須保重才是。不知今日孤可否與鄭公一見?”
他來國公府數次,皆因丘立行病重,未嘗見到。今日聽聞丘立行好轉,不免心喜。丘守謙遲疑片刻,擡手道:“如此……康王這邊請。”
康王跟在丘守謙身後,随他入內探視鄭國公丘立行。丘立行本一代名将,卧病之後卻頗見老态,須發呈灰白之色。他正卧于榻上,由幾個侍女為他淨面修須。聽見響動,他睜開眼睛。他如今眼神大不如前,盯了康王好一會才認出來,掙紮着想要起身:“康……康……”
康王連忙上前一步:“鄭公不必多禮。”
他扶着丘立行,讓他躺回榻上。
丘守謙上前,含笑道:“父親,康王來看你了。”
丘立行點頭,哆嗦着道:“大……大王駕……臨,老……老朽……”說話似乎極為吃力,半天也沒把一句話說完整。
康王見他如此,頗為失望,卻還耐着性子陪丘立行說了一會話。可惜丘立行這一病,不但話說不清楚,似乎連神智也受到影響,一句話翻來覆去的說,完全看不出此人當年戰場殺敵,用兵如神的風采。
康王連連搖頭,終于忍不住向丘守謙遞了個眼色。丘守謙會意,對丘立行道:“父親,康王要走了。”
“哦……”丘立行仿佛才回過神來,“送……送……送康王……”
丘守謙送心事重重的康王出府。
康王看上去頗為低落,臨上車時,他才忽然想起來問:“守謙,你父親如今成了這樣,你有何打算?”
丘守謙低聲回答:“父親中風以前曾想安排某從軍。某想等父親身體略有好轉,即赴邊關。”
“鄭公一生為國盡忠,朝廷自當善待。不如我向陛下提一句,讓你留京任官吧。”
丘守謙微笑不變:“康王好意,丘某心領了。只是父親的性子,大王也是知道的,某若此時違了父命,将來父親病勢好轉,只怕要打斷某的兩條腿。”
丘立行教子之嚴,京中皆知。以他如今之官位,其子本可借門蔭入仕,他卻堅決不許兒子們依靠父蔭。皇帝數次想賜丘氏子弟官位,都讓他給頂了回來,宣稱要讓幾個兒子白身從軍。皇帝對此也頗為無奈,曾忍不住半開玩笑的和大臣抱怨過:“丘卿自己當年也是以門蔭入仕,倒不許兒子如此,未免過于苛刻。”
康王也聽過這些佚事,故聽了丘守謙的回答也并不覺冒犯,只是略有失望,看來丘家是指望不上了。
直到康王車駕消失在道路盡頭,丘守謙才返回房中向父親禀報。
丘立行已遣散房中侍婢,靠在榻上閉目養神。聽見響動,他便知是兒子回來,才又睜開了眼。他雙眼清明有神,全無剛才渾濁之态。他看着兒子,淡淡開口:“康王走了?”
因中風之故,他發音略顯含糊,但說起話卻并不似剛才那般吃力。
“是。”丘守謙回答。
“康王可和你說了什麽?”
丘守謙将康王的話複述了一遍。
丘立行聽完沉吟不語。康王最近頻頻來訪,他大概能猜到其來意,便一直借病推辭。只是這樣拖下去終不是長久之計,索性見他一見,讓他知難而退。即使這樣,康王似乎仍未死心,打不到自己的主意,便想将兒子拖下水。
“你準備一下,”丘立行很快有了決斷,“半月後出發北上。”
“那父親……”
“我會上表請求致仕,回鄉養老。”丘立行嘆息,“奪嫡之争,看來是無法避免了。”
丘守謙應了,方要退出,卻又被父親叫住:“守謙,別怪父親苛刻。你留在京中,高官厚祿固然唾手可得,卻很難避開紛争。如今還只得一個康王,等将來諸王長大,相争必然更為激烈。當年為父官至禦史中丞,朝中的争鬥瞧得多了。與其在朝中結黨相鬥,還不如投身從戎、為國盡忠來得痛快。縱使你将來氣運不濟,落得馬革裹屍,也是個正大光明的結局,遠勝于在京中因傾軋而落敗身死。”
“是,兒子明白。武将埋骨沙場,死得其所。”
“蘇氏兄弟曾受我恩惠,當會照顧于你。不過你也別老想着依仗他人,更別和他們走太近。”丘立行道,“他們和賢妃有親,将來不可能置身事外。他們不像我們,沒福氣做個單純的武将……”
丘守謙一一應了,這才退出。丘立行躺回床上,回想自己為官為将,為官時不附權貴,為将時殺敵無數,如今抽身也能保個善終。這一生,上無愧君王,下不負百姓,足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一更,草稿。不确定的說,應該還有二更吧……
另外關于複仇的問題,我只能說,沒到結尾不要輕易定論,嘿嘿嘿。複仇可不止讓蓮生奴上位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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