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禮那日,妾在團扇後面偷看大王,大王分明瞧見,卻只是微微一笑,并且把頭轉向妾,讓妾看得更加清楚。妾就知道,大王是個善良體貼的人。可是大王的目光卻從來不在妾的身上停留……”
“別說了……”
“妾從一就知道妾并不是大王心儀的人,可是妾總是癡心妄想,也許有一天,大王會看到妾……”
“砰”一聲,李崇訊手中的琵琶落地。他拉過蕭氏,将她擁在懷中:“我不是看不到你。只是我每次想到她……明明我們倆個人都做錯了,卻只有她死得這樣凄慘……我,我又有何面目茍活于世?”
“大王!”蕭氏撫上他的面容,“她不會希望大王這樣。正因為她不在了,大王更要振作,要連她的份一起活下去。”
李崇訊大恸,再度抱緊蕭氏:“不會了,我不會再辜負你了。”
蕭氏伏在他懷中喜極而泣。這一次,她總算是走進了丈夫的心裏。成婚數年,幾千個日夜,終于此刻月圓人圓。
作者有話要說:很抱歉拖了這麽久才把這章補上。
本來正文完結後就寫了一個番外,結果寫到一萬字了覺得不滿意,就廢了。當時想先小小休息一下再寫吧,結果一回過神,已經到了年底,才匆忙寫了這個番外。因為寫得倉促,這個番外其實我個人不甚滿意。不過馬上就是聖誕了,還是先放上來做為聖誕及新年的禮物吧。
有些姑娘期待的崔皇後的番外還沒動筆,以後有空一定會把這個番外還有承渙的那個番外都補上。
關于新文,當時調查後,想看《玉京記》的姑娘比較多,所以我本來是優先考慮這個文。不過這個文需要用到的資料很多,而且越查頭緒越多,還有就是越查越覺得這個故事會從輕松文變成稍偏正劇的文(我保障不是悲劇)。而寫完《玉階辭》後,我又點想寫個輕松點的文,所以新文很有可能會變成某篇抽風文。
最後,祝大家聖誕及新年快樂!
出家
太過熱絡未免讓人疑心,所以之後的一個多月,绮素沒有再到柳美人殿中。但她到底不甚放心,每隔數日會遣綠荷去探望蘭陵公主。綠荷說乳母、宮人照料公主都頗為用心,柳美人似乎也有所振作,最近氣色好了很多,也常去看蘭陵公主了。
绮素總算有些安心,到底是母女,總有骨肉天性。這樣一來,事情也該漸漸平息了。不過柳美人這次着實出人意表。蘭陵公主剛滿兩個月,柳美人忽然上奏,自請出家。
宮中嘩然。開國以來,國朝尚無皇帝健在,妃嫔就出家的先例。柳美人這個請求無疑會讓皇帝顏面掃地,只怕難以善了,何況柳美人已經惹怒過皇帝一次了。
绮素聽見這個消息,只覺太陽穴突突的跳。她也料到柳美人或許會有所動作,卻怎麽也沒想到這一出。綠荷見她神色變幻,也不免擔心:“賢妃是不是不舒服?”
绮素漸漸平複自己的情緒,搖了搖頭,随即吩咐:“我得和柳美人談談。”
綠荷點頭,安排宮女、內官跟随绮素同去。
柳美人對绮素的到來并不驚訝。倒是绮素看到柳美人頗有幾分吃驚。皇帝尚未說話,她竟已換上缁衣,究竟是真心想出家,還是故作姿态?
“出家并非兒戲,我以為美人還是不要沖動為妙。”互相見禮後,绮素直入主題。
柳美人微微一笑:“賢妃多慮了,我想得很清楚,不是一時沖動。”
绮素側頭看她:“莫非美人覺得這樣可以挽回陛下的心?”
柳美人短促的笑了一聲:“賢妃未免太小看我,我縱是輕狂慣了的人,也不會蠢到借佛陀之名出這風頭。”
绮素的目光在柳美人身上游移片刻,終于相信她是真的想出家,輕嘆一聲後勸道:“美人若是出世修行,公主豈不可憐?她才兩個月大,縱為她着想,美人也應三思。”
柳美人擡頭看绮素一眼,輕聲笑了起來:“賢妃娘子對我倒真是關心。只是娘子如此挽留,究竟是出于同情,還是想留我在宮中繼續當朝臣的靶子?”
聽見此語,绮素微微變色。
柳美人毫不回避的與她對視,神色平靜:“我生性狂傲乖癖,既不喜別人同情,也不願受人利用,恐怕不能如娘子所願。不過我仍要感謝娘子。若不是娘子那天的當頭棒喝,我恐怕不會清醒得如此之快。”
绮素愣住。她和柳美人打交道從來都處在主導地位,這次柳美人卻一舉道出了她的用心。
這柳美人生性張揚,又喜幹政,必招朝臣反感,本就是最好的擋箭牌。绮素原打算挑動她沖擊皇後之位,使她與太子一派相鬥,自己則可坐山觀虎,将來要從中得利也不是難事。這計劃原本進行順利,卻不想半途被柳美人識破,竟不惜為此遁入空門。她一出家,自己前面的籌劃就完全落空了。沒有柳氏緩沖,她與宋遙等人怕是很難避免正面沖突,日後說不定要大費周章。绮素皺眉,處在下風的感覺并不好。
不過現在放棄也為時過早,她略微調整自己的情緒,輕聲問:“美人對至尊用情至深,真能就此割舍麽?”
“愛欲之人有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柳美人微笑道,“我曾以為只要我真心待至尊,有一日他終會以同樣的真心待我。我想當然的認為他是我良配,卻忘了他也是君王,不可能給我想要的情意。入宮數年,我逆勢而行,有此下場實屬應得。我不怨娘子,不怨至尊,不怨……任何人……我輸了情局,就該願賭服輸。終我一生,絕不再言一個情字!”
她面帶笑容,緩慢輕柔的吐出這些字句,竟真有幾分徹悟的樣子。話說到這個地步,绮素知道自己什麽都不必說了。她既已看透,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幾番籌劃,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绮素再好的涵養也不免有些懊惱,轉身欲走。柳美人卻在她身後道道:“賢妃娘子留步。”
绮素回身,柳美人鄭重向她拜了下去。绮素大奇,連忙相扶:“美人這是做什麽?”
柳美人卻是紋絲不動:“還請賢妃替我照顧瑤光。”
绮素神色一冷,疏淡道:“瑤光乃美人親女,美人尚且不顧惜,何況我一個外人?”
柳美人嘆了口氣,幽幽道:“她一生出來我便沒好好待她,此番出家更是一意孤行。我的确不配為母。可她到底是我十月懷胎所生,我總要為她打算打算。這孩子是娘子看着出生的,名字也是娘子所賜,娘子待她又一向不錯,我想托付給娘子是最妥當的。何況……撫育瑤光對娘子百利而無一害。”
绮素挑眉:“何以見得?”
柳美人意味深長的一笑:“我既然想明白娘子想留我在宮中的目的,又豈會猜不到娘子的用心?太子的資質,娘子和我都明白。瑤光在娘子手上,我的母家自然會投鼠忌器;娘子若肯善待瑤光,我父心懷感激,縱然不公開支持娘子,也絕不會令娘子為難。娘子以為如何?”
绮素重新打量起眼前女子。一直以來,她以為柳氏不過是個被嬌養的世家閨秀,有幾分小聰明罷了,倒沒瞧出她竟有這樣的心性,殺伐決斷,毫不留情。一看清楚局面,就爽快抽身,連親生女兒也不顧惜。不過……她也許算準了自己無法拒絕瑤光,才敢如此篤定。看得透徹,狠得心腸,若是早早堪破情劫,還真不知最後會鹿死誰手?她暗暗嘆了口氣,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錯過了一個什麽樣的女人?
“好,”良久之後绮素緩緩道,“我答應你,日後必視瑤光如同己出,也希望柳翁不會讓我失望。”
柳美人以手加額,鄭重行了大禮:“謝賢妃成全。”
“真可惜,”绮素輕嘆,“若不是重逢在此,我倒真想和美人誠心相交。”
柳美人淡淡回以一笑:“如今再說如果,又有何意義?”她優雅的擡手:“該說的都說完了,恕不遠送。”
兩人都如此通透,話說開了,無需再假裝客氣,绮素點了點頭便自行離去。
送走绮素後,柳美人返回殿中,來到瑤光的搖籃前。瑤光睡得正沉,一臉的香甜,對自己将來的命運沒有絲毫知覺。柳美人撫摸着女兒熟睡的面容,輕嘆一聲,她這一生注定要虧欠這個孩子了。
绮素那天的話讓她猛然驚醒。她并不是愚鈍之人,眼前迷霧一朝拂去,便看清了自己的處境:這幾年在宮中自以為聰明,又仗着皇帝寵愛樹敵無數,還不知不覺中了賢妃的設計。現在宮裏宮外的人都認為她野心勃勃,宋遙一黨更視她如眼中釘。現在皇帝又惱了她,可說是四面楚歌。她早年涉獵經史,不是沒讀過前朝故事,細細回想之下悚然而驚,腹背受敵,自己的結局還能是什麽?
這一個月她也仔仔細細想過自己的出路,不外這麽幾條:要麽妥協,要麽抗争,或者出家。
與賢妃妥協,大概可以過幾年安生日子。可賢妃不過當她是棋子,縱使将來得勝,又能憐惜她幾分?與賢妃相鬥,則是一天的安穩也不用想,且勝算不大。賢妃多年經營,在宮中根深蒂固,自己并過如此雄厚的資本。
她不是沒想過挽回皇帝的心,可她竟連溫柔婉順也不是賢妃的對手。她自幼得父母珍愛,并不習慣向人低頭,賢妃的隐忍她自問做不到。何況她對皇帝已經失望,又豈會甘願再伏低做小的讨好他?思前想後,與其母女二人在宮中受人欺淩,倒不如出家修行,自己落個幹淨。雖說此樣做有些對不住瑤光,但也可以借機為她尋個穩妥的靠山,讓她一生平順無憂。
賢妃的心事她已洞若觀火,托付別人倒不如托付給她。一來她如今地位超然,又一向有賢德大度之名,想必不會虧待瑤光;二來父親柳向可謂朝中清流領袖,她若要成事,必然要想辦法拉攏。自己賣這個好給她,将來柳氏一門有擁立之功,也可保得一世平安……這樣一來,她真沒什麽不放心的了。
柳美人彎腰,為瑤光掖了掖被角,無奈而又凄涼的一笑。當初嫌棄她是個女孩,現在卻為她是女孩而慶幸。至少身為女子,還可以遠離紛争。原想好好待女兒,以彌補最初對她的虧欠,想不到連這樣的機會她也沒有了。好在她當機立斷,及時退出,縱然母女從此天各一方,至底各自平安。
柳美人趴在搖籃邊,靜靜的想,現在所缺的只是皇帝的決斷了。
皇帝并沒有如衆人預料的那樣大發雷霆,很快便以代皇室祈求上天福澤之名義準了柳美人出家之願,其女蘭陵公主交由賢妃撫育。由始至終,皇帝都沒再和柳美人見面,所以柳美人也不知道皇帝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準許此事的。
一個月後,美人柳氏在隸屬皇家的佛寺中剃度。
柳美人剃度那天,绮素礙于身份,無法前去觀禮,只是抱着瑤光坐在廊下出神。
日暮時瑤光已經甚是困倦,绮素便輕輕哼着歌謠哄她入睡。因這日太後想念長壽,早些時候将他召了去,尚未回來,此時只剩下蓮生奴一個人在房內玩着竹刀。
玩得久了,蓮生奴不免厭倦,丢下竹刀走到廊上。绮素的歌聲似乎吸引了他,讓他不知不覺的走近。绮素也看見了兒子,向他招了招手,他便聽話的坐到了母親身邊,好奇的看着母親懷中的妹妹。
绮素沒有說話,凝神細聽遠處隐約作響的暮鼓,随着鼓聲墨色籠罩了整個西京,內宮各處開始掌燈,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暗夜裏浮動,有如亘古的星光。天幕上新月如鈎,在庭中灑下點點清冷的輝光。
這一夜過去,世上就再無皇帝寵妃柳氏,取而代之的是女尼明慧,從此青燈古佛了卻一生。绮素看着懷裏的瑤光,不易察覺的嘆了口氣,柳氏的人生已經落定,自己這一生卻還不知是何結局?
笄禮
柳氏出家之事在宮中掀去一陣不小的波瀾。不過數月之後,內宮便恢複了平靜。
或許是想安撫後宮,皇帝于光耀十七年将謝氏、鄧氏和孫氏三位才人晉為美人。同年又從宮女中擇數人封為寶林、禦女。內宮一時又熱鬧了起來。只是皇帝顯然沒有再專寵誰的意思,對這些年輕嫔妃一視同仁,是以幾位嫔妾雖然面上和氣,背地裏卻都在較勁。
绮素她執掌後宮,對她們的明争暗鬥心知肚明,可只要不鬧到她面前,她樂得裝作不知。對她而言,好好撫育膝下的二子一女才是最重要的事。
轉眼已到光耀十八年春天,趙修儀所出臨川公主已屆待嫁之年。
皇帝這些年極為倚重中書令宋遙。為示對重臣的恩寵,皇帝将臨川公主許嫁宋遙次子。婚事定下,趙修儀便擇吉日,為女兒行及笄之禮。
趙修儀唯此一女,故對笄禮極為重視,不但請了先帝幼妹南陽大長公主為其訓教,也請宮中地位最高的绮素為之執禮。
趙修儀在宮中資歷甚深,绮素不好推卻,只得盛飾而往。
臨川公主為皇帝長女。她的及笄禮雖不鋪張,卻也花了趙修儀許多心思,所用之物無不精巧,倒也顯得隆重其事。臨川公主受南陽公主訓教之時,绮素立于一旁,細細打量這位小名為阿蕪的公主。
臨川公主年方十五,身量已經比绮素略高。她眉眼不及妹妹瑤光精致,卻也稱得上秀麗,加上自幼養成的端莊舉止,倒也不負佳人之名。宋遙已位極人臣,再與皇室聯姻,必再增其威望。這并不是绮素願意見到的局面。奈何這門婚事是皇帝親自定下的,她不便多言。
“賢妃在想什麽?”臨川公主入內更衣時,與绮素一同執禮的南陽大長公主見她若有所思,不免笑問。
“我不過是想起阿蕪小時候的樣子,”绮素輕嘆,“一眨眼,她都長這麽大了。”
“是啊,孩子們大了,咱們也老了。”南陽大長公主也頗為感慨。
“我記得宋令公的長子娶親還是大長公主做的媒?”绮素客氣與她閑聊。
南陽大長公主嫁入清河崔氏,宋遙長子的親事便是她幫忙說項,才娶了崔家嫡女。崔氏為五姓之一,門第之高連皇室亦有所不及。若不是她保媒,宋遙的長子未必能娶到崔氏女。
大長公主微笑道:“我瞧兩個孩子都不錯,幫他們牽個線而已,可不敢居功。”
“大長公主說哪裏話。過得幾年,我也想麻煩大長公主替我物色個好兒媳呢。”
“你?”南陽大長公主失笑,“寧王還小呢,你這心也操得太早了。”
“也快了,”绮素向臨川公主一揚臉,“我第一次見阿蕪,她還在襁褓中呢,一眨眼都要嫁為人婦了。”
“這話倒也沒錯,日後我替你留意就是。”南陽大長公主微笑着轉了話題,“阿蕪有了門好親事,我想趙修儀也該放心了。”
绮素轉頭看了趙修儀一眼。趙修儀正朝更衣後走出來的臨川公主走過去,一臉滿足與驕傲。绮素垂目不言,直到臨川公主走到她和大長公主身前,向她二人行禮,她才擡頭,從容伸手相扶。
“阿蕪謝賢妃賞光。”臨川公主小聲道。
趙修儀也上前致謝:“今日得賢妃和大長公主執禮,真是蓬荜增輝。”
“修儀客氣了。都是陛下子女,盡點心也是應該的。”绮素微笑回答。
她着實與趙修儀敷衍了幾句,才同宮人一道回返淑香殿。
回去的路上,绮素不免思忖:宋遙已有出身名門的長媳,再有公主下嫁,宋氏一門可不是位尊望隆,貴盛已極?有他們支持,要動太子談何容易?如今趙修儀再與宋遙結親,兩家自會親善,其子越王的立場也必受影響。皇帝五子,倒有三人與宋遙站在一起,看來得好好動動腦子才行。
想到将來或可能出現的複雜局面,绮素不免頭疼,若無柳氏出家一事,她何至如此被動?偏心煩意亂之時,廊上還有人在敲擊羯鼓,一陣“咚咚”亂響,攪得人越發煩躁。
綠荷見绮素神色不豫,便想喝止,绮素卻擡手制止了她。不用問她也知道,能在淑香殿附近撒野的,只能是那幾個孩子。绮素無奈的循聲望去,果然看見長壽背對着她跑來,懷裏抱着一面羯鼓。瑤光拿着一把洞簫當鼓槌,追在長壽後面戳着羯鼓。長壽跑得快,瑤光很快就敲不到了。長壽顯然也知道瑤光追不上她,每走幾步就會停下來等她,得意洋洋的說:“來啊,來追我啊。”
瑤光被長壽戲弄,很是生氣,哇哇大叫着把手裏的簫向長壽扔了過去。洞簫落地,發出一聲悶響,裂為兩半。
绮素撫額,這幾個孩子整日糟蹋東西,實在不像話。她剛要上前呵斥,卻見蓮生奴拿着一個演戲用的傀儡從殿內走出來。他一邊牽動着傀儡一邊向瑤光走去。瑤光本在發脾氣,見到舞動着四肢的傀儡,立刻移不開眼,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
蓮生奴看見绮素,向她微微一笑,随即轉身向殿內走去。瑤光被傀儡吸引,頓時忘了長壽,歡叫一聲就追着蓮生奴跑了。绮素放下心來,蓮生奴向來懂事,他肯帶着妹妹,想來是不會再出什麽事。
長壽沒了趣味,撇撇嘴,把羯鼓随便往地上一放,就想出去玩。
“長壽。”绮素喚他。
長壽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龇了一下牙,低着頭走到母親面前,垂手而立:“阿娘。”
绮素猶豫了一下,轉而問:“今日的功課可都寫完了?”
“寫完了。”長壽滿不在乎的回答。
绮素有些懷疑的看着兒子。長壽不像蓮生奴,一向不好讀書,他肯老老實實完成功課是極少見的事。她略一沉吟後道:“拿來我看看。”
長壽不甘不願的回去取了自己的功課交給绮素。绮素随手抽出一頁,只看了一眼就變了臉色,揚手将那一疊紙擲在長壽面前,指着他的手不住的發抖:“你……你寫的都是什麽?!”
長壽歪了一下嘴:“詩文呗。”
“這也叫詩文?!”绮素怒斥。
綠荷很少見绮素動怒,不免好奇長壽都寫了什麽才讓她有如此表現。她不動聲色的移了兩步,以便看清紙上的內容。原來紙上寫的是一首歪詩:“登高望樓臺,
樓臺塌下來。
樓臺裏的人,
只好爬出來。”
綠荷忍不住笑出聲,随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垂下頭,回複低眉斂目的莊重。绮素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她抿着嘴,嚴厲的盯着長壽,直到長壽不安的垂下頭,才淡淡的吩咐他回去把功課都重寫一遍。
長壽不敢違抗母命,只得愁眉苦臉的回去重寫。
他的興趣原不在詩文上面,倒很熱愛騎射和音樂,每次讓他寫詩他都得搜腸刮肚才能勉強绉上幾句。蓮生奴在詩賦上比他強得多,這兩年更是進步神速,連程謹都大加贊賞。兩相比較,他就更不喜歡文事了,偏偏母親又對他抱有希望,讓他十分不自在。
正發愁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阿兄……阿兄……”
他向窗外望去,正是蓮生奴牽着瑤光從廊下走過。長壽腦中靈光一現,忽的有了主意。
代筆
雖然瑤光還未滿三歲,卻已經顯出活潑好動的性子。不過才玩了一會傀儡,她就被空中飄舞的柳絮所吸引,一邊向外走一邊伸着雙手亂抓。蓮生奴不放心她一個人亂走,便上前牽了她的手,和她一起到了門外。瑤光追着半空中飄散的柳絮,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長壽窗前。
“蓮生奴,”長壽在窗裏向蓮生奴招手,“過來過來。”
蓮生奴看長壽一臉賊光就知道準沒好事。他指了指瑤光,攤開雙手表示為難。長壽撇撇嘴,随手拿了一副雙陸塞給瑤光。瑤光見到新鮮玩意果然高興,自己坐到一旁擺弄起棋子來。
蓮生奴見瑤光玩得開心,沒有理由再推脫,只得進房對長壽施了一禮,溫和問:“阿兄有何見教?”
以前蓮生奴受了長壽欺負,總會奮起反抗,這兩年他似是懂事了,倒變得彬彬有禮起來。兩人在一起,蓮生奴倒更像兄長。
長壽搓着手,笑容裏帶着一絲讨好的意味:“我記得你詩寫得不錯,替我寫兩首交差怎麽樣?”
“這……”蓮生奴遲疑,“阿娘和程先生若是知道,怕會不高興……”
“你不說我不說,他們怎麽會知道?”
“可是……”
“你是我兄弟吧?”長壽雙手合什,“是兄弟就幫我這個忙。阿娘這次好像真生氣了,不會這麽容易讓我過關的。算阿兄求你了,行不?”
蓮生奴沒作聲。
長壽勾着他的肩膀,循循善誘:“上次阿爹送我一柄上等桑木弓,你不是很喜歡麽?你幫我混過這一次,我把弓送你,怎麽樣?”
蓮生奴對這個條件似乎有些心動,可想了一會他嘆了口氣:“既是阿爹所賜,轉贈給我就不合适了。将來阿爹若問起來,也沒理由搪塞。”
長壽把臉湊近了蓮生奴,威脅道:“就一句話,寫不寫?”
蓮生奴老成的嘆了口氣:“我幫你寫就是。”
長壽大喜:“好好好,你要什麽東西我都給你。”
蓮生奴有些無奈:“先記着吧,以後若有事,我再向阿兄讨這人情。”
談妥了條件,蓮生奴不再多話,運筆如飛,不多時便将程謹要求的詩文作了出來。長壽一看,果然比自己所作高明許多,急急抄在紙上,然後興沖沖的叫了綠荷,讓她把自己的詩文送去給绮素過目。
“總算可以出去玩了!”綠荷走後,長壽歡呼一聲,跑出了淑香殿。
蓮生奴看着兄長向外跑,卻忽的想起了一件事,不由變了臉色。他對着長壽的背影叫了聲“阿兄”,長壽卻生怕母親看了詩文不滿意,叫他再重寫,一心只想往外跑,根本沒聽見蓮生奴的呼喚。他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蓮生奴一個人呆呆站在原地。
一口氣沖出淑香殿老遠,長壽才舒了口氣,快活的吹起了口哨。
這時節的內宮百花正盛,姹紫嫣紅,鳥雀相鳴,蜂蝶穿于花間,正是說不盡的旖旎春光。如此好天氣,正該出來游玩,誰要傻傻呆在房裏寫什麽酸詩?長壽這樣想着,心情越發舒暢起來。
玩了一會,他忽然想起往年這時候,燕子都會在一處無人居住的宮室檐下築巢,便想先去看看那些燕子回來沒有,說不定能掏到幾個鳥蛋給瑤光玩。
他快步向那處冷清宮室奔去。到了那裏,果然見屋檐下有新的燕巢出現。他四下看了看,見有一棵樹離屋檐很近,便向樹上爬去。正爬到一半,他忽然看見一個年輕女人神色匆忙的走了過來。
這裏無人居住,除了定時來打掃的宮人,并不會有人來。現在顯然還沒到打掃的時候,長壽有些好奇的探出頭,想看看來者何人。
來人身形窈窕,容貌秀美,舉止優雅,只是眉間一抹惶然使她的佳色略微損減。這個人長壽并不陌生,乃是常來淑香殿的美人顧氏。
顧美人并沒有看見挂在樹上的長壽,匆匆掃了一下四周,向宮殿深處走去。
長壽微微奇怪,她跑這來做什麽?不過他一向不關心父親的寵妃,這念頭閃過之後他就把顧美人丢到腦後,仍舊吭哧吭哧的往樹上爬去。就在他爬到樹頂,離燕巢近在咫尺的時候,樹下竟又有人經過。
長壽大奇,這地方一向沒什麽人來,今天怎麽這麽熱鬧,一個接一個的來?他往樹下看去,不由睜大了眼珠,來的居然是太子李崇訊。
李崇訊雖為太子,對兄弟們卻從無架子。長壽雖然不經常和他見面,卻很喜歡這位長兄,吃驚過後便揮着手叫:“大哥!”
李崇訊吓了一跳,慌忙擡頭,見是長壽,不由呆住,過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你……你怎麽在這兒?”
長壽一溜煙下了樹,仰頭向兄長笑道:“我在看燕子有沒有下蛋。”
“哦……”李崇訊神色古怪的問,“那……燕子下蛋了麽?”
長壽搖頭:“好像還早了點。”
李崇訊看看四周,小心的蹲下身問長壽:“這裏可有其他人來過?”
“這裏很少有人來,所以燕子才在這裏築窩。”長壽天真的笑道,“阿兄也來看燕子嗎?”
“我……”李崇訊似乎松了口氣,“我只是心煩,出來随便走走。”
“哦。”長壽點頭,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李崇訊終于完全放下心,拍拍長壽的頭:“你阿娘一定在找你了,早點回去吧。”
長壽想了下,覺得自己的确出來很久了,便聽話的向淑香殿走。大約走了十幾步,他才想起,他忘了跟李崇訊說,其實剛才還有顧美人來過。
“大哥……”他急急轉過頭,卻早已不見了李崇訊的蹤影。長壽疑惑的摸頭:“怎麽走這麽快?”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長壽這樣想着,往淑香殿的方向走了。
從那處宮室回淑香殿,太液池為途中必經之路。長壽經過時在池邊折了枝柳條,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抽着玩。池畔偶有宮人經過,看見長壽都屈膝行禮。長壽卻仿佛沒聽見般,只顧着玩自己手上的柳條。
“阿兄阿兄,它現在就能飛嗎?”走過假山時他忽然聽見一個興致勃勃的聲音在石山的另一端響起,“我什麽時候能用它打獵?”
長壽聽見這聲音,認出這是三哥,越王李崇誡的聲音。他轉過假山,向聲音來源處看去,卻見康王李崇設也在,手裏提着一個鳥籠,裏面是一只幼年的鹞鷹。
“現在還不行,要大一點才捕得到獵物。”康王淡淡的回答。
長壽還是第一次見到鹞鷹的雛鳥,見獵心喜,忍不住跳了出去:“阿兄,這鹞子能給我玩一會嗎?”
康王和越王都沒料到會有人突然冒出來,都愣了一愣。待看清是長壽,康王與越王互視一眼。康王轉頭看向長壽,嘴角微微上揚:“你麽?”
母子
天色已晚,內宮各處開始掌燈。
一雙素手在燈下撫摸着繡着忍冬和卷草紋的織錦襁褓。
绮素還記得當初她滿心歡喜的繡這紋飾時,錦緞的顏色是何其鮮豔。十來年光陰,足以讓這份鮮亮褪去,顯出歲月的痕跡。
她輕輕擡手,命人卷起垂簾,目視跪在殿外的蓮生奴。那孩子垂頭跪着,一如既往的安靜。绮素默默看了他一會,再度垂目,看着織錦上的精致紋飾。
眼前的兩個孩子有時會讓她想起那個死去的孩子。如果他還在,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光景?她深愛那孩子,卻不得不忍痛送走他,只為了他将來能夠平安。可即使這樣,她也沒留住他。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見上一面,他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聽到噩耗的那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慘痛的回憶。現在的兩個孩子大概從未想過,世間會有如此險惡之事。
“賢妃……”綠荷一邊為她奉上酥酪一邊小聲求情,“已經跪了這麽久了,再跪下去怕是經受不住……”
“讓他起來吧。”绮素淡淡說了一句。
綠荷聽她如此吩咐,神色一松,忙走到外面扶起蓮生奴。
蓮生奴跪了這半天,膝蓋上已經淤青一片。他扶着綠荷,好一會才勉強站了起來。剛一邁步,便覺膝蓋上一陣錐心的疼,不由皺起眉。
綠荷見狀忙道:“別動,我去叫人來。”
蓮生奴搖搖頭,放開她的手,搖搖晃晃的向母親走去。绮素看見蓮生奴一步一步走得艱難,到底沒忍住,伸手輕輕托着他,将他牽引到自己身邊。
“阿娘……”蓮生奴輕喚,聲音細弱得象頭受傷的小獸。
绮素一手攬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輕輕撫摸他的面頰,輕輕嘆息:“別怪阿娘罰得太重。愛之适之,足以害之。你替你哥哥代作,不是幫他,是害他。”
蓮生奴羞愧的低頭:“我知道錯了。”
長壽把詩文交給綠荷後他才想起,他替長壽代寫的詩篇大大超出了長壽平日的水準,怕是要漏餡。他本想叫住長壽,讓他把詩文拿回來重寫,不想長壽一心只想出去玩,未曾聽見。他若是去找綠荷,更是不打自招,所以只能惴惴不安的等待母親的反應。果然绮素一看便知,這些詩作必是蓮生奴的手筆,大怒之下讓蓮生奴跪在門外反省。
绮素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知道錯了就好,你去休息吧。”
蓮生奴點頭,方要轉身,卻瞥見了绮素面前的襁褓。這襁褓看上去頗為陳舊,上面的紋飾也很陌生,顯然不是瑤光的東西。他一時好奇,不免頓住了腳步。
绮素注意到他疑惑的目光,卻沒有解釋,只小心的将那襁褓疊起,準備收入箱內。
“阿娘,這是……”
绮素嘆了口氣。這孩子不像長壽,一向敏感多思,他若想知道什麽,八成瞞不住。她将手放在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