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排立在屋子中間,口中呼號,手裏竹刀生風,竟頗有兩分武者架勢。
“蓮生奴,手再高一點。”座上一人一邊飲着蔗漿一邊慢悠悠道,卻不是皇帝是誰?
绮素不由好笑,原來父子三人又在指點“武藝”了。她上前見了禮,才笑着道:“至尊要過來也不讓人說一聲。妾若知道至尊要來,便在殿中恭候聖駕了。”
皇帝放下蔗漿笑道:“今天事情完得早就順道過來了。”
兩個孩子見母親回來,都放下刀過來行禮。绮素見兩人滿頭是汗,便吩咐綠荷帶他們下去洗臉、更衣。兩個孩子望向皇帝,皇帝點頭:“去罷。”
長壽歡呼一聲,丢下竹刀先跑了出去,蓮生奴也有樣學樣的跟着跑,綠荷拾起竹刀,急急忙忙的追在他們倆身後。
屋內安靜下來,皇帝笑着向绮素伸出手:“你去昭容那兒了?”
绮素被皇帝的手牽引着在他身前坐下,微笑道:“小公主是越長越漂亮。滿月之後,不知會如何可人呢。”
皇帝意味不明的一笑:“朕瞧你經常往那邊跑,倒比她親生母親還上心。”
绮素聽這意思,似乎皇帝對柳昭容也有些不滿意。她不想節外生枝,遂又笑問:“小公主也快滿月了,名字和封號也該早點定下才是。”
皇帝點頭:“封號已經有了。名字朕也想了幾個,正好,你替朕參詳參詳,哪一個合适?”
绮素笑着取來筆墨,又替皇帝鋪了紙。皇帝提筆列了幾個名字,拿與她看。绮素看了後笑道:“名字倒都不差,不過妾以為還嫌普通了些。至尊既視小公主為掌珠,總要有個極好的名才配得起她。”
皇帝撫須笑道:“說得這樣容易,你倒替朕想一個出來。”
绮素也笑着回答:“那妾就鬥膽想一個了。”她凝神想了一陣,從案上另取一筆,在白紙上提了兩字,雙手呈給皇帝。
皇帝接過,卻是“瑤光”二字。绮素語含羞澀:“妾讀書不多,只記得少年時讀的漢賦裏有一句:‘上飛闼而遠眺,正睹瑤光與玉繩。’覺得瑤光二字好聽又氣派,正适合小公主的身份。若是這名字不對,至尊可別笑話。”
皇帝沉吟:“《淮南子》載,瑤光者,資糧萬物者也……”他在案上一拍:“不錯,這名字倒還真配朕的女兒。”
很快皇帝就正式給小公主賜名“瑤光”,封蘭陵公主。宮人都道,皇帝對這公主果然青眼有加,處處都顯得與衆不同。
柳昭容聽到這名字時卻是一愣,待聽到這名字乃是賢妃的主意,更皺起眉頭,向皇帝道:“瑤光乃北鬥第七星,又名破軍,豈有用作女子之名的道理?賢妃為我女取如此之名,不知是何用心?”
皇帝怫然不悅:“賢妃也是好意。她讀的書不及你多,不知道出典也是有的。瑤光本有祥瑞之意,朕覺得這名字有皇家氣象,沒什麽不好。”他斜眼看柳昭容:“上次你不是說女孩名字沒什麽要緊,讓朕做主麽?這會賜了名,你倒又不滿意了?”
柳昭容咬唇,片刻後才悻悻道:“無論如何,她也是妾的女兒,難道連個名字妾也不能過問?”
皇帝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柳昭容:“這時你又記起她是你女兒了?她出生至今,你可曾抱過一次?可曾仔細看過一眼?朕倒覺得,賢妃對她事事上心,倒比你更像母親。”
生女以後,柳昭容對绮素本就有芥蒂,聽了這話一時沒忍住,冷笑道:“妾何敢比賢妃?”
皇帝聽她語氣不對,面色一沉:“你什麽意思?”
若是平日,柳昭容絕不會在明知皇帝不悅的情況下還逆他龍鱗。可此時她心裏又是委屈又是憤怒,竟完全顧不得了,譏諷之語沖口而出:“哀孝王遺孀若不是本事了得,怎能得陛下厚愛?”
“啪”一聲,皇帝反手一掌,狠狠摑在了柳昭容臉上。
皇帝這一掌用勁不小,柳昭容沒有提防,被這一掌打得跌坐在地。柳昭容被這一掌打懵了,呆呆坐在地上,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皇帝因憤怒而顯得略微扭曲的臉。過了好一會,她才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這才用手捂臉。皇帝對後宮的嫔妃一向有禮,從無粗暴舉動。她還是第一次見皇帝如此動怒。
“朕對你的确太過縱容了,”皇帝冷冷宣布了對她的處罰,“從今天起,你降為美人,閉門思過,好好想想什麽叫做婦德。”
棒喝
皇帝一邊冊封了幼女蘭陵公主,寵愛非常;一邊卻又将其生母從昭容貶為美人,罰她閉于殿中思過。這一熱一冷的态度不免讓宮中議論紛紛。
柳昭容與皇帝争執時并未遣散宮人,故而好事者很快就打聽出了來龍去脈,傳了開去。這日謝才人、鄧才人還有孫才人閑來無事,便聚在園中陰涼角落裏消夏閑聊。
“那件事你們聽說了麽?”謝才人先開了口,慢悠悠的用銀匙攪動着碗裏的乳酪櫻桃。
孫才人用團扇遮去了大半面容,卻掩不住唇邊笑意:“自然是聽說了。她嚣張的時候可沒想到有今日吧?”
“可惜至尊說了,要她閉門思過,否則我還真想去看看她現在又是什麽嘴臉呢。”鄧才人吃吃笑道。
她們與柳美人同時入宮,卻只有柳美人獨得皇帝歡心,而柳美人又是一向不知謙和為何物的人,三人對她早就滿腹怨恨,尤其是當年挨過柳美人一掌的鄧才人。此時見柳氏失勢,三人自然拍手稱快。
“三位才人真是好興致。”三人說得正高興時,身後輕柔的女聲突兀響起。
三人吃了一驚,她們明明命宮人守在四周,不讓閑雜人等靠近,怎麽還會有人驚擾?她們回頭,卻見绮素和綠荷站在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身後還有随侍的宮人,全都靜默無聲。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聽到了多少。到底謝才人機靈些,連忙接口:“不知賢妃到此……”可當她接觸到绮素沉靜的目光,不知為何就說不下去,讷讷的住了口。
绮素緩緩掃過她們,并沒有說話。
謝才人向鄧才人使個眼色,鄧才人賠笑道:“賢妃這是要往哪裏去?”
“去柳美人處,”绮素疏疏淡淡的回答,“希望我沒有擾了三位雅興。”
三人互視一眼,孫才人道:“賢妃說哪裏話。只是柳美人被令思過,怕是不好見人呢。”
“柳美人初為人母,不見得知道怎麽照顧蘭陵公主。我不放心,所以過去看看。至尊總不至惱了自己尚在襁袱的兒女。”绮素向三人微微一笑,“失陪了。”
綠荷向身旁宮人使個眼色。宮人們上前引路,一行人悄然無聲的走遠了。
等到绮素的身影徹底消失,三位才人都松了口氣。
“這位賢妃……”謝才人苦笑,“倒真當得起一個賢字。”
鄧才人湊在她肩頭,确定绮素走遠了,才道:“她倒是一向老實厚道。那柳美人三番四次找茬,她不但忍下來,還幫着照顧小公主。”
孫才人輕笑:“大概就因為她是這樣的老好人,至尊才把後宮交給她罷。若是換了柳美人這樣跋扈的人,還不知道後宮會翻出什麽花樣呢。”
三人議論了一陣,到底覺得沒了趣,也就各自散了。
绮素卻不知自己被那三人評頭論足,在宮女引導下直入柳美人殿中。
方進殿,她便聽見嬰孩哭聲,便吩咐綠荷去向柳美人問禀一聲,自己徑直向瑤光房中走去。一入室內,绮素卻吃驚的發現在瑤光搖籃旁呆坐的正是柳美人。瑤光哭得這樣厲害,她卻仿佛沒聽見一般,只盯着對面的描金屏風出神。似乎察覺到有人進來,柳美人慢慢轉過了頭,向绮素看了過來。這一舉動也讓绮素看清了她的樣子。僅僅數日,她竟已變得形容憔悴。她臉上脂粉未施,雙目紅腫,兩頰消瘦,下巴也尖了不少。一頭烏發未加束縛,任其披散,垂落在素衣之上。這哪裏是豔冦後宮的柳昭容,倒像鬼魅一般。她盯了绮素許久,卻沒有出聲,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也不知至底認出绮素沒有?
绮素聽瑤光的哭聲已變了調,顧不得和柳美人說話,匆匆上前将瑤光抱出搖籃察看,幸而瑤光并無大礙,應該只是餓了。绮素松了口氣,轉身讓人叫來瑤光的乳母。
乳母匆匆趕來,一進屋绮素便厲聲喝斥:“你好大的膽子,竟對公主不管不顧,這乳母你是怎麽當的?!”
“禀,禀賢妃,”乳母驚懼的跪在地下道,“是,是美人不不不不,不許奴進來。”
绮素看了呆坐的柳美人一眼,聲音略微和緩:“公主餓了,你帶她去哺乳。你是公主乳母,照顧好公主才是你的職責。”
乳母應了,小心從绮素手裏接過瑤光,抱到別室喂奶。
沒再聽到瑤光的哭聲,绮素才放下心來,将其他人遣退,走向柳美人,嚴肅道:“公主終是美人的骨肉,美人如此态度,豈不是有失母職?”
柳美人不應,有些厭倦的轉開頭。
绮素見她不答,略微提高了聲音:“宮中風雲變幻,起落也是常事。美人不過稍受挫折,就如此自暴自棄?傳揚開去,豈不讓人笑話?”
“笑話?”柳美人嗓音嘶啞的開口,“陛下如此輕賤于我。我不早就是宮中笑柄了麽?我以真心待他,卻落得如此結局,賢妃卻說我只是稍受挫折?”
绮素放緩了語氣:“美人這些年怕是過得太順心了,只道陛下斥責于你便是奇恥大辱,卻不見謝才人她們夜夜獨守空房。陛下雖将你名份降為美人,但吃穿用度卻還是和以往一樣。陛下對美人還是憐惜的。”
“賢妃以為我在意的僅僅是名位麽?”柳美人挑眉。
“那美人在意的是什麽?”绮素笑着問。
柳美人沒有馬上回答。她眼中蒙上一層霧氣,良久才道:“我以為陛下是我的良人……”
“他是天子,是至尊,”绮素突兀的打斷了她,“除此之外他不會再是其他什麽人。”
柳美人身子一震,似乎驚訝于绮素生硬的語氣,開始重新審視她。绮素也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眼簾微垂,掩去自己的情緒。柳美人坐回搖籃邊,陷入沉思。
绮素看着柳美人的舉動,忽然有些不安。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名女子面前出現這種感覺。她立于原地,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等待柳美人先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柳美人喃喃道:“是這樣嗎?”
“嗯?”绮素不解。
“賢妃說的話是真的麽?”柳美人擡頭看向她,“他……只是至尊……僅此而已。”
绮素注意到她的眼睛已恢複清明之色,一時辨別不出自己的情緒,便淡淡道:“美人素來聰明,是與不是當自有判斷,何需我多言?”
柳美人垂目,片刻後意味不明的一笑:“多謝賢妃指點。”
她若有所悟的表情讓绮素越發疑惑,也讓她越來越不安,便道:“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柳美人并未起身相送,只是颔首表示知道。對後宮妃嫔來說,這是相當無禮的舉止。绮素并不在意,卻在走到門口時回頭。柳美人仍坐在原處思索,臉上神情莫測。短暫的注視後,绮素收回目光,緩步走出了柳美人的殿閣。
☆、綠腰(番外全一章)
明月空懸,仿若玉盤一般皎潔圓潤。
這樣的月色總會讓蕭氏想起那一年的納妃之禮。那夜也是這樣的滿月,晴空上冰輪湧現,連殿前石階也在圓月映照下泛起淡淡的輝光。
太子納妃是極為隆重的儀式。今上即位以來天下太平,自然較往日更為盛大。燈火通明如晝,禮樂聲響徹雲霄,盛妝的宮人們捧着各式儀仗有序出入殿閣。若不是入宮前太子妃的本家特意請了教習傳授了宮中事務,蕭氏只怕自己立時便會在這盛景之前露出怯意。
“依國朝儀制,太子納妃當着衮冕……”嘉禮的儀式繁瑣,為免緊張之下出現差錯,蕭氏不斷的回憶着入宮前女師的教導。
太子妃乃是未來的國母,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是以蕭氏雖出自名門、幼受庭訓,女師仍不敢有絲毫大意,細細的為她講解過宮中禮儀:“冕上垂珠九旒,皆為白玉。以組為纓,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為導。玄衣纁裳,上有九章紋飾……”
蕭氏曾試圖從女師的敘述中描摹太子的模樣。可惜她與太子李崇訊雖是中表之親,卻從未有緣相見。而女師雖熟知國朝服制,對東宮的外貌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蕭氏想像得出太子冕服上的每一條細小的紋飾,可穿着這樣服飾的人卻總是面目模糊。
直到這日宮中嘉禮,她才終于得見太子——她的夫婿、國之儲貳。
那日宮女們在禮樂聲裏輪翻轉動着錦氈。她頭上插戴飾花九樹,面貼花钿、圓靥,身着青色褕翟,在宮人的攙扶下,從一塊塊五色氈毯上踩過,緩步進入殿閣。掩面的團扇輕似鲛绡,遮擋住了旁人的視線,但又足以讓她看清太子的模樣。
彼時東宮風華正茂,容顏清俊而幹淨。他的神情略顯腼腆,嘴角卻微微上揚,仿佛總帶着笑意。似乎察覺到她的打量,太子微微側頭向她。他身上所着衮冕與女師的描述分毫不差。轉頭之時,冕上的白玉垂珠輕輕前後晃動,于燭火下閃動着溫潤光澤,在他光潔的額頭上投下一片搖曳的暗影。
她陡然與太子目光相撞,不由臉頰發熱,匆忙垂下頭去。她如此慌張,未曾留意在她低頭的瞬間,東宮眼中閃過一抹黯然。
納妃禮直至夜深才算完成。殿閣中新婚夫婦默然對坐,良久才由太子開口打破沉默:“表妹。”
蕭氏有些茫然,半晌才低低應了一聲:“殿下有何吩咐?”
他們本是中表之親,這樣的稱呼并不算錯,可他們畢竟已成了夫婦,這樣的稱呼未免略顯疏離。
太子未曾馬上答言,而是踟蹰了一陣才用溫和的語氣道:“宮中禮節繁瑣,表妹初入內宮,想必疲于應付,今日且先休息,我自去別殿安睡。若有需要之處,只管吩咐此處宮人。”
蕭氏微覺詫異,新婚之夜便分室而眠,似乎不大妥當。可她甫入宮廷,不敢多言,只得唯唯諾諾的送走了他。之後她命宮人替她卸去釵環、更換衣衫。
洗去面上重重脂粉,取下頭上繁瑣的的飾花,脫□上沉重的禮服,蕭氏終于除去束縛,渾身輕松。 宮人們又捧來梳妝之物替她晚妝,她也借着這機會與她們閑話幾句,也好打聽一下宮中的情況。
“殿下是極體貼和善的人,”因她态度親切,宮女們也漸漸少了拘束,順暢的打開了話匣,“當日德妃病重,殿下每日侍疾,親奉湯藥,宮中無不交口稱贊。”
“我也聽說殿下事母至孝。”蕭氏微笑答言。
德妃與她同出自蘭陵蕭氏,既是她的姑母,也是太子的生母,可惜幾年前已經故去,未曾見到今日的喜事。
不多時她梳妝已畢,自銅鏡前起身,忽的瞥見一輪冰月透過半開的窗栊照進殿內。國朝昏禮多在夜間,往往進行到深夜。太子大婚亦是如此。此時禮樂已收,四下俱靜;重重宮殿也都漸趨黯淡,只有星點燈火閃爍。嘉禮上珠繞翠圍,如今也只餘了一片清寂。偏生那冷月宮牆之間,不知誰用琵琶,斷斷續續的彈着《綠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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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美人輕撥着懷中的琵琶。自從與太子的私情洩露,她便被軟禁于此。皇帝震怒,自然無人敢前來探望,更無人将外間的事務告知于她。鐵窗殘燭,她唯有以随身攜帶的琵琶,彈起最擅長的《綠腰》,消磨這漫漫長夜。
可這一夜卻有所不同。入夜不久,便聽門外落鎖,接着三名內官魚貫而入。當先一人她并不陌生,正是賢妃身旁大得信用的王順恩。
昔日她常出入賢妃殿中,與王順恩也算熟識。見王順恩向她行禮,她也放下琵琶還禮。擡頭時瞥了一眼王順恩身後的內官,苦笑一聲,不待王順恩說話,已先開了口:“這是陛下要處置我了?”
王順恩微微垂目:“至尊還未正式下令,但恐怕……美人心裏得有個準備……”他停頓片刻,才擡起頭,略帶歉意的續道:“賢妃雖有心相救,奈何至尊震怒,又是親自過問此事,便是賢妃也無能為力。賢妃特意安排奴婢前來,一來為未能幫上美人致歉;二來若還有未了的心願,也可先交待了奴婢。只要賢妃能做到,必不會推辭。”
聽到這話,顧美人克制不住的垂淚:“落到如此地步,實是咎由自取,豈能歸罪他人?難為賢妃到這時候還記挂着我這罪孽深重之人。”
見她遙遙欲墜,似是站立不住,王順恩慌忙相扶:“美人言重了。”
顧美人哭了一會,終于慢慢收了淚,又向王順恩道:“我死不足惜,只是連累了太子。不知陛下會如何發落他?”
“陛下本就憂心太子資質,又出此失德之事,只怕東宮之位不保……”見顧美人又泫然欲泣,王順恩連忙又道,“但他總歸是陛下骨血,賢妃也有意求情,縱不再是儲君,也不致有性命之憂,頂多是降而為王,逐出京去。”
顧美人微微寬心,又問:“那我的家人……”
“美人不必擔憂。陛下已經有言在先,入宮之女已與本家無關,不會追究美人的兄長。”
顧美人點頭:“如此我便放心了。”她起身,捧起置于身側的琵琶,雙手發顫的奉與王順恩:“入宮以來承蒙賢妃照拂,如今身無長物,報答不了賢妃待我的情意。這琵琶本是至尊所賜,也是如今我唯一能拿出來的東西了。煩請轉交賢妃,算是做個念想。若有來生,我必結草銜環,以酬賢妃今世恩情。”
王順恩恭恭敬敬的接過:“奴婢一定轉交。”
顧美人見他接了,才戀戀不舍的将手自琵琶抽離。指尖拂過時觸動絲弦,發出铮然的聲響,仿如當年禦前彈奏時發出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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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氏是在賢妃的淑香殿裏聽到顧美人冠絕內宮的琵琶。
那是她在宮中度過第一個上巳節之後。其時她對顧美人與東宮的私情還一無所知,因而對顧美人的技藝極為推崇。
起因是賢妃所出的兩位皇子初學了幾支笛曲。兩個孩子尚不足十歲,正對自己新學的技藝沾沾自喜。皇帝來淑香殿與賢妃說話,兩人便獻寶一樣的給皇帝吹奏。皇帝聽完大悅,一時起了興致,便對身側的賢妃道:“宮中已許久不曾行風雅之事,不如借此機會辦一個絲竹之會,也可邀太子夫婦一聚。太子妃入宮以來,我們只與她匆匆見過數面,總覺得有些失禮。何況許多宗室她還尚未見過,此番也可将常往來的宗婦請入宮中與太子妃一敘,豈不得宜?”
皇帝想得如此周到,賢妃自然遵從,當即便籌劃起來。
按皇帝之意,這只是家人聚飲,不必過于正式。可如此雅事,若過于草率也難免令人掃興。因此賢妃特意命人寫帖子分送皇室諸人。不想皇帝見了,卻不甚滿意。他略作思索,自賢妃案上取了香箋,親自在上面畫了花鳥魚蟲,然後叫來兩位皇子,讓他們在紙箋的空白處寫下邀請之語。
兩位皇子才剛啓蒙,識得的字也有限,還做不到文采斐然。然因有皇帝的親筆畫作點綴,那稚嫩筆調反而別有一番童真之趣,連賢妃看過也贊不絕口。皇帝見她滿意,才命人将寫好的帖子送出。
東宮自然也接到了邀請。
“賢妃倒是很有興致。”太子就着她的手看了請帖後道。
“殿下的意思……是去還是不去?”蕭氏怯生生的問。
太子略作沉吟:“賢妃掌管宮中事務,不好怠慢。何況帖子上還有父親親筆作畫,說不定還是他的主意。咱們自然要去的。”
蕭氏原對這樣的風雅之事極是熱衷,只是太子看過帖後不置可否,她又聽說賢妃與太子、康王時有摩擦,不免有些顧慮。此時聽他首肯,便又雀躍起來:“早聽說宮中能人多,想必屆時可以大開眼界了。”
太子淡淡一笑:“宮中樂工、伶人确是極好的,其他人也不過平平而已。這帖子可是說了,不要樂工獻藝。”
“也未見得。妾聽說殿下琴技非凡,而且至尊身邊的顧美人,也學得一手好琵琶,怎能說是平平而已?”
太子臉色變了一變,過了一會才扭捏着道:“父親的妃妾,我如何能知道?我所會的也不過是微末小技,何足道之?”
蕭氏也是一愣。她不過随口一提,太子撇清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不過她想太子素來腼腆,便不曾深想,說笑了幾句就将話題岔開了。
到了絲竹會那日,東宮夫婦同往淑香殿赴宴。
此會是因賢妃的兩位皇子而起,故一開始便先由兩位皇子奏了幾支笛曲。只見兩個梳雙髻、穿紅色圓領衫的小童持竹笛走到大殿中間,鼓着腮幫賣力吹了起來。兩個孩子眉眼清秀,臉型、五官都和皇帝相類,眼睛卻都像了賢妃。座上人見兄弟倆人模樣相似,又是一般打扮,吹奏的神情又極認真,顯得可愛非常,都忍不住露出笑意。
數曲吹罷,皇帝先擊起了掌,口中卻道:“蓮生奴比上次略強,長壽卻是個濫竽充數的,是不是後來偷懶了?”
皇帝叫的乃是兩位皇子的乳名,年紀稍長的叫長壽,年幼的喚作蓮生奴。
他話一出口,長壽便跳了起來,直嚷父親偏心。
皇帝含笑道:“你吹奏時有好幾次在偷看蓮生奴的指法,當朕沒瞧見麽?”
長壽臉一紅,卻還猶自嘴硬:“我是看了兩眼,可我也沒吹錯呀,怎麽就濫竽充數了?阿爹不通音律,說了不算。顧娘子說了才算呢。”
皇帝大笑起來,喚着顧美人的名字道:“瞧瞧,我說的還不算了。也罷,你來評點吧。”
一直默然坐在皇帝身側的年輕女子這才擡起頭看向殿中的兩個孩子。蕭氏進殿時就注意到皇帝身邊女子梳半翻髻、着櫻草色小袖與杏紅襦裙的女子,卻直到這時才看清她的相貌。這女子容色清麗,五官精致,是極難得的美人,只是神色過于嬌怯,雖則惹人生憐,但在這樣的場合卻不夠落落大方。
她顯然不習慣在衆人前面侃侃而談,可皇帝開口讓她評點,她又不得不說上兩句:“兩位皇子年紀尚幼,氣息不足,音準上偶有偏移。不過初學者能做到這步已是不易。若能勤加練習,将來當有不小成就。”
她的聲音很小,但柔和婉轉,入耳也算熨帖。
皇帝搖頭笑道:“聽着似是公允,卻是什麽也沒說。”
她滿面通紅,兩手揪着身上朱紅帔帛,微微垂頭:"妾說得不好……讓至尊見笑了……"
"這倒罷了,"皇帝道,"你并非巧舌如簧之人,若真的口吐蓮花才叫奇怪呢。論起琵琶,阖宮上下無人及得上你,今日絲竹盛會,你豈能不露上一手?"
顧美人在人前說話總顯瑟縮,聽說要獻藝反倒神色輕松。她向随侍的宮人點了點頭,宮人立刻奉上琵琶。顧美人橫抱琵琶,手上拔子一動,一曲《綠腰》便傾洩而出。樂聲時如珠落玉盤,時如萬馬齊奔,時如冰泉冷澀,又時如花外莺聲,攏撚抹挑,變化萬千,竟是無一處不精妙。顧美人也在這樂曲間漸漸脫去平日裏怯生生的表情,變得生動起來。不知不覺,她唇邊浮起一絲微笑,仿如清晨初綻的薔薇。
蕭氏聽得入了迷,竟未注意到身旁一直低着頭的東宮也在這時擡起頭,将目光投向了場中奏樂的女子。後來蕭氏回想起這天,也不知太子究竟是懷着何種心情看着父親身邊的這名女子?
不多時已近曲終,顧美人纖手猛然劃過絲弦,将樂聲收了個幹幹淨淨。
如此技藝,自然讓座上諸人贊不絕口,皇帝更是龍顏大悅,命人賜了一把紫檀琵琶給她。其他人在這之後也都各自獻藝,雖不能稱為絕妙,卻各有趣味。宴飲盡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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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靠在幾上的琵琶散發着淡淡的檀香,黑然的梨形部位上嵌有螺钿、玳瑁,拼貼出華麗繁複的花紋……蕭氏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并未看錯,這确實是幾年前絲竹之會時,皇帝賜給顧美人的紫檀琵琶。
檀木乃是極硬的木材,以此木制出的琵琶音色尤為清亮。顧美人對這琵琶愛不釋手,也曾在宮中宴飲時用以奏樂。蕭氏也因此印象深刻。
皇帝撞破東宮與顧美人私會,大為震怒,下诏廢除太子。自那日被皇帝撞見二人秘會,太子與顧美人便被軟禁起來。被廢後,太子仍未解除幽禁,其命運如何尚不得知。賢妃一向與皇帝親近,蕭氏忐忑之下,便前來向她打聽消息,不想卻在淑香殿的內室見到顧美人的琵琶。
琵琶上的花紋刺痛了她的眼睛。在她得知太子将改封鄱陽王後,終于忍不住問賢妃:“恕妾眼拙,這琵琶怎麽瞧着像是顧美人之物?”
賢妃嘆了口氣:“你沒看錯。前日我讓王順恩去探望她,他便帶了這琵琶回來。說來我也正犯愁呢。這琵琶本是至尊賜給她的。她把東西送我是她的好意,可放在我這裏……你也知道,我這裏幾個孩子都是淘氣的年紀,我這裏有什麽東西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若有一天翻出來讓至尊瞧見,只怕他心裏要不痛快。”
她說到此處,忽的自覺失言,不免有些讪讪的。她待要命人将琵琶收起,卻聽見蕭氏問:“她……會怎樣?”
“太子與陛下是父子,她卻不是。何況陛下視此事為奇恥大辱……”賢妃幽幽嘆道,“你怨恨她是人之常情,不過她付出的代價……相識一場,我也難免有些傷感。”
“賢妃一向是慈悲心腸,妾懂得,”蕭氏沉默片刻後道,“賢妃若是為難,不妨把這琵琶交給妾。”
“這……”賢妃有些猜不透她的意思。
蕭氏見她遲疑,便淡淡道:“賢妃不必多心,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妾自然怨恨她,可再怎麽怨恨也于事無補,更不會遷怒到這麽件死物上。只是這事如今成了陛下心裏一根刺,這琵琶留在賢妃這裏終究不妥;禦賜之物不好随意毀去,且這樣做也辜負她待賢妃的情意。妾想着,朗君被廢,自是要搬離東宮,屆時妾神不知鬼不覺的帶了出去,妥善收藏,既不枉這一場恩義,也省卻許多麻煩。”
“還是你想得周到,”賢妃輕嘆,“既如此,你便拿去了罷。不過太子見了這琵琶難免傷心,你可要小心收着。”
蕭氏應了,命人接了琵琶,小心收在箱籠之內。
後來的事如賢妃所言,皇帝将廢太子改封鄱陽王,賜居袁州。李崇訊終于被釋放出來。那之後,蕭氏便與他一道動身去了袁州。
比起東宮時期的李崇訊,鄱陽王的性情變了不少。往昔幹淨整潔的青年變得身形消瘦,胡子拉渣。連他素日最愛的琴也不再碰了。他終日枯坐書室,偶爾拿起書看,卻是半天也不見翻一頁。他從不提起顧美人,但蕭氏知道,他從沒有忘記,即使他承諾會與她一起好好生活。
轉眼已近中秋。入夜時,李崇訊命人在書室掌燈。恰在此時,書室外傳來幾聲琵琶,正是他熟悉的《綠腰》。李崇訊一愣,忍不住凝神細聽,只覺聲音清亮異于尋常的琵琶,倒像是昔日顧美人的那把紫檀琵琶。
他忍不住循聲而去。這琵琶聲是從園中花架底下傳來的。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隐在花葉之間,低頭彈撥着琵琶。
“你……”李崇訊神色恍惚。
在他出聲的那刻,樂聲忽然止息。花蔭下一聲輕嘆,彈琵琶的女子慢慢轉過身來。
“大王……”她一聲輕喚,卻是王妃蕭氏的聲音。
見是發妻,李崇訊不由怔住。接着他目光微微下移,落到她懷中的琵琶上,失聲道:“這是……”
“是她的遺物,離京前我向賢妃要來的,”蕭氏垂目輕語,“妾本想交給大王,可賢妃說大王見了此物必然觸景傷情。妾聽了又有些猶豫了,因此到現在才下定決心。”
“這又是何苦?”鄱陽王一聲嘆息。
蕭氏苦笑:“哪個女人會願意自己夫婿心裏記着別的女人?妾自然也不例外。可是妾更願意看到大王平安喜樂。”她用雙手将琵琶奉到丈夫眼前:“如果這件東西無法讓大王開懷,至少可以稍稍慰藉大王的相思之情。”
李崇訊顫抖着雙手接過,卻下意識的問:“為我這樣的人,值得嗎?”
蕭氏垂下目光,良久不語。
李崇訊苦笑一聲,抱着琵琶向書室走去。
“從妾知道要嫁給大王的那天起,”身後蕭氏的聲音幽幽傳來,“妾就在想大王會是什麽樣的人?可是沒有人告訴妾。嘉